大雪持续下了两天才停,千里素白,城墙上也覆盖一层皑皑白雪,仿佛世间所有罪恶与丑陋在这一刻都被掩埋。
午后的岢岚城,禁止普通民众出没,这时候只有十几辆堆满尸体的牛车碾压着冰雪从城中缓缓驶出。
衣裳褴褛的苦役都是厢军俘卒,在一队叛军的看押下,麻木的牵着牛车沿着官道往城西乱葬岗方向行去。
一大票骑兵从黄龙坡驿方向驰来,运尸车队禁不住停了下来。
朔州汉军以及岚州禁厢军里,骑兵都是稀罕玩艺,三百多匹战马由远及近驰来,多少有点洪流奔涌的气势。
这些战马看着像似走过相当远的路程才赶到岢岚城下,腿腹间的皮毛都污浊不堪,看不出原先的毛色了,战马却又十分的精神,偶尔一阵阵长嘶,声音也极为嘹亮,一听就是在朔州都相当罕见的良马。
马背上那些甲卒也都一个个有着说不出的凶悍枭戾,杀气腾腾,大氅、甲衣上染有斑斑血迹,像是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
这些骑兵,除了身上所背的弓弩、腰间系挂的长刀外,大多数人马鞍旁还系挂盾弩枪矛等兵械,马鞍后还捆绑多余的箭囊、毡毯等物。
队目有些疑惑问身边一名老卒:
“我们什么时候有这么一支精锐骑兵?”
“可能是二将军新检练的骑兵吧!”那老卒右手残断,在军中却是老资历,打量眼前的这队骑兵,嘀咕道,“咱清顺军好不容易在朔州攒下两千骑兵,以为投附南朝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却不想害得这点家底都葬送在大同了。骑兵毕竟好用啊,大将军说过,砸锅卖铁还要再凑一支骑兵出来,二将军那边肯定也要搞些骑兵出来的!”
数名骑兵先打马驰来,挥舞着马鞭,在寒冷的空气里抽得“噼啪”作响,骂骂咧咧的要将运尸车队赶下官道:“真他娘晦气,怎么出门就遇到你们这些衰神!都他娘快给我滚到一边去!谁他娘敢叫我家将军撞着晦气,将你们这些龟孙子都剁成肉酱!”
队目看这些骑兵凶悍,也不敢上前问东问西,指挥手下押着苦役,将运尸牛车都赶下官道让路。
待这队骑兵经过之后,队目才下令苦役将牛车重新拉上官道。
只是每辆牛车里堆有十数二十具尸体,一路在官道上碾雪而行容易,从官道上下去也容易,但要从边上的陇沟再上官道,木轮就不断的打滑。
队目气急败坏的驱使三十多名苦役凑到一起,践踏着冰雪,将装满尸体的牛车一辆辆硬抬上官道。
“神气个屁!在赤扈人面前,还不是一样吃屁!”队目看着那队骑兵往西城门方向驰去,这时候才狠狠的啐了一口痰,却也没有怀疑这队骑兵有什么问题。
岢岚西城门前守军,看到这队骑兵驰来,也没有怀疑什么。
他们能怀疑什么?
曹师雄已经说了,伐燕军在恢河南岸已为赤扈人尽数歼灭,朔州兵马都仓皇逃入西山,清顺军大举调动,就要进西山剿灭逃入其中的朔州兵马——即便会有敌军袭击岢岚城,也只可能是从忻州、太原方向过来。
怎么可能有敌人从北面出现?
从北面到岢岚城,要经过阳口、宁武两道关卡,而这两道关卡他们都有重兵把守。这队骑兵能气势汹汹的从宁武方向驰来,又不是赤扈人,守兵都以为是奉二将军曹师利的部下奉命而来。
在居前十数名骑兵的催促下,守兵也不敢多问什么,忙不迭的将拦在城门洞里的拒马拉开。
却是前队骑兵刚穿过城门洞时,值守西城的都将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听到有兵马进城,急冲冲的跑过来,脸上还沾了些胭脂没有擦干净,他带着两名部属,在城门洞内侧拦住进城的骑兵,问道:
“二将军不是带兵杀往广武了吧,你们没有跟着去广武杀敌,怎么跑回岢岚来了?”
在朔州那么多随曹师雄南附的降兵降将里,都将一级的人物也仅有百余人。
这名都将作为西城守将,还是了解他们当前正进行的军事作战部署。
他突然间得知有这么多骑兵驰归岢岚,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疑问,眼睛往城门洞里张望过去,想要看带领这队骑兵来岢岚的武将是否认识。
“你他娘什么货色,有资格问东问西?”徐心庵见被拦住去路,扬起手里马鞭,作势要抽打过去,怒不可遏的骂道,“你拦住我们去路,耽搁了军情,可负得些责任?”
都将顿时间就火冒三丈,心想自己负责驻守西城门,即便是二将军亲自回来,他也有资格问一声所为何事。
都将待要板起脸来训斥,却见左右有两名骑士往前探出半个马身子,还早就将长槊摘在手里,他顿时间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汗毛都立了起来。
枪槊长矛等长兵,骑兵唯有冲锋陷阵时才会使用,谁会在行军时摘在手里,不嫌累得慌吗?
不等都将质问出声,左侧骑士手里的长槊,就像毒蟒一般从草丛中猛然窜出,毫不容情的朝他腋下刺来。
这都将多年苦练的底子没有丢下,身形下意识的往侧边猛然一拧,险险将槊刃避开,待要拔刀还击之际,右侧骑士长槊出手看似稍慢,这一刻已经从他的前胸刺入。
“你们不是……”都将手猛然抓住槊刃,虎目怒瞪眼前的袭敌。
徐怀右手下压,锋利的槊刃抵住那都将的胸口往下切开数寸,便猛然往左侧斜撩过去,随手一撇,往都将左侧那名守兵的脖梗抹去。
在刀光划过去之后,那名守兵才下意识的捂住脖子,血已如泉水般涌出。
“牛二,你与徐心庵率队去攻城楼!”
徐怀朝牛二牛崖山叫道。
西城门附近的守兵不多,又或者说整个岢岚城的守兵都极有限。
此时西门城下的守兵仅有十数人,这么冷的天气里,他们主要负责维持正常的进出秩序;西城附近没有兵营,其他守兵要是没有什么事,主要都待在城楼及两侧的战棚里。
徐心庵带领已经进入城里的人马直接下马,持刀盾从城门洞内侧的登城道疾奔而去,要从那里登上城墙上清除守兵;牛二直接扛着一面重盾,跑在最前头。
徐怀没有急于斩杀城下守兵,而是与王举、王宪等十数人,继续沿长街往城中驰出三四十步后停下来,然后取下长弓,朝那些还从垛口惊慌望过来的守兵射去。
城下十数守兵则交由殷鹏、袁垒等人率后续兵马进城时随手斩杀就是。
袭击在突然之间暴发,城上城下的守兵都没有防备,大多数守兵之前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观大股骑兵进城,他们甚至将刀弓盾牌都丢在一旁——谁没事会随时将笨重的刀盾随手拿着?
直到都将被杀,城上守兵才惊慌跑去取刀弓盾牌,想要阻挡桐柏山卒登城。
城下的守兵更是惊慌一片,不敢面对后续策马往城门洞里杀来的骑兵,转身便逃,但两条腿怎么能跑过奔马?
殷鹏他们将长矛夹于腋下,携奔马之势,将枪刃无情刺入守兵的血肉之躯,不一会儿时间,城下十数守兵便被斩杀一净。
这时候,徐心庵也与牛二率队杀上城道,正将不多的守兵压制在城楼里进行攻击。
徐怀坐在马背上,眺望左右。
岢岚城刚被大掠过,长街覆雪,但两侧的铺楼屋舍墙壁上,随处都能看到血迹——残存的民众都如惊弓之鸟,这时候根本没有人敢出来走动,长街空无一人,一眼都看到州衙。
桐柏山卒实力还是太弱小,没有资格同时在两个战场上与敌纠缠,徐怀只能暂时放弃晋公山已经聚集起来的那部分西军残兵,将有限的力量都集中到西山南麓的战场上来。
即便如此,徐怀也不想跟曹师雄拼消耗。
曹师雄手下的叛军拼光了,但随着赤扈铁骑一路南下横扫,曹师雄还可以继续招降纳叛,还可以从沦陷的州县招募兵卒,他们好不容易打造的这点底子,哪里拼得起?
杮子挑软的捏,不仅仅意味着他们后续作战,只能盯住战斗力较弱的曹师雄,还要尽可能找曹师雄他们的软肋打,以最低的付出,最大可能的扰乱敌军。
岢岚城便是叛军的软肋。
徐怀也无暇多想什么,看西城门这边形势初定,便朝城楼那边喊道:“心庵,你负责斩除左右残敌,我们去攻打州衙!”
徐怀心着徐心庵率百余下马精锐继续留在西城门作战,除了清剿残兵外,更主要是守住众人进退的门户,而真正能扰动叛军的软胁,朔州投附的文吏,以及曹师雄、孟平等降将的家小,都集中在州衙及附近宅院之中。
曹师雄肆无忌惮屠杀,肆无忌惮的投敌,徐怀除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怎么慰抚那些已经惨死叛军刀下的亡魂?
他当下与王举、殷鹏、王宪等人,则率领其他人马,径直沿长街往州衙方向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