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晨从马家院里出来,发现外头晃悠着几个人。
刚才动静不小,马家住的也不算偏,怕是不少人都听到了。
他甚至看见个汉子还端着盘在扒饭,显然是从饭桌上匆匆赶来的。
吃瓜吃的很敬业。
“方小子。”有人跟他打招呼。
方子晨微微笑,对人点点头,又成往日那个温润尔雅一身书香气的人。
他打人厉害是不错,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表面上的风度都维持的挺好。
方子晨虽在小河村住了近一个月,但他天天往镇上跑,几个大婶大叔跟他不算熟,招呼一下就不懂该说什么。方子晨借口回家吃饭,走了。
“这小子厉害啊!”有个汉子看着他的背影,语气感叹的说。
正主一离开,几人开始八卦起来。
“是厉害,我刚刚趴墙头那里看,好家伙,他一棍下去马家那桌上就裂开咯。”
“这得多大的劲啊!我要是没记错,马家那饭桌是在老冯家那儿买的吧!那桌子用料可硬着呢!”
“方小子今儿为什么来马家闹啊?”有个消息不灵通的开口问。
“你还不知道啊!我听王大梅说那家人反悔了,想把赵哥儿要回来给他们当牛做马呢!”
“呸,一家子泥腿子,还学镇上老爷夫人那做派让人伺候,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这人语气酸溜溜的,一听就知道不是替赵哥儿打抱不平,而是眼红呢!
方子晨远远听了一耳朵,撇撇嘴往家走。
赵哥儿坐在院门口,不停地往路上张望。
乖仔趴在他腿上,玩着自个儿的手指。
天已经黑了,赵哥儿迟迟不见人回来便到门口等着,要不是上次被方子晨说了一遭,又看见刘癞子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他怕是早跑村口蹲人去了。
“父亲······”乖仔突然喊起来,从赵哥儿腿上起来,张开手直接往门外冲。
赵哥儿站起来,方子晨高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哎呦,你这小崽子。”方子晨抱人也不好好抱,扛大包一样,把乖仔夹在腋下。
乖仔一脸的兴奋,仰头看他:“父亲不回家,等父亲。”
面条已经擀好,就等着人回来下锅。
赵哥儿往灶下加火,不一会儿厨房开始亮堂起来。
等他下好面,方子晨把卖身契递给他。
赵哥儿抹了抹手上的水渍,接过却没打开。疑惑的看着方子晨。
方子晨朝他笑了笑,示意他自己看。
这纸微微有些泛黄,叠的整齐,但应该是有些年头了,边角被虫子啃了一些。
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赵哥儿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这是?”
方子晨看着他:“你的卖身契。”话刚落,他就见赵哥儿愣了愣,而后眼眶开始泛红,他站着不动弹,捏着手里的卖身契,用力到指尖泛白。
明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儿,可见赵哥儿落泪的一刹那,方子晨莫名的明白那种感受。
恨和无能为力。
这张纸看似轻飘飘的,一撕就碎,可它却像千斤重的锁链一样,圈在脖子上,将赵哥儿囚困在马家。
他不能逃,因为不论逃到哪里,这锁链存在一天,他就一天不得自由。
十几年来,他遭受的所有苦难全都拜它所赐。
怎么能不恨呢!
“赵哥儿?”方子晨轻轻喊了一声,往乖仔那边抬了抬下巴。
乖仔站在桌子边,下巴刚刚够到卓沿上,从对面看就只露着个小脑袋。
那桌子是赵哥儿在村里木匠家买的,因为做坏了,很便宜。
买回来后赵哥儿才发现,这桌子太高了,乖仔年纪小,个子矮,每顿饭都只能站着吃。
方子晨之前还笑话他,说人站立时肠子会被拉着,吃饭的时候就能多吃两口。
乖仔眼里含了两包泪,握着筷子也不吃面,期期艾艾的看着赵哥儿,小嘴撅着,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
“你别哭,你哭了乖仔也要哭。”方子晨说。
赵哥儿深深吸了口气,抹了把脸,等眼里那股热意散去,才走到乖仔身边坐下,抚着他的小脸儿,又低头亲亲他发顶,道:“乖,爹爹没事,面坨了,快吃吧!”
乖仔挨着他掌心蹭了蹭,奶声奶气的说:“爹爹也吃,”说罢又看向方子晨,见人还站在灶台边,又哒哒跑过去牵人:“父亲也吃~”
赵哥儿想卖身契是方子晨花了三两银子‘买’回来的,理所应当归他管,可等晚上睡觉他把卖身契递给方子晨,方子晨却是不收:“你收着吧!等我赚够了钱,去衙门办户籍和文书时顺道把它消了。”
这害人不浅的东西,留着膈应得慌。
赵哥儿没说话,良久才轻轻道:“好。”
码头最近几天很忙,似乎赶着卸货,中午休息一时辰,船管事说谁要连着干,这一个时辰内,可以两包一文钱。
这诱惑力有点大。
重金之下,自有勇夫,几乎所有的人都选择连着干,就方子晨一个‘娇弱’。
毕竟正中午那会儿实在是热,方子晨有点眼红,但想了想,还是命要紧。
他一个富二代能低下头勤勤恳恳的扛大包赚钱,已经是相当不错的进步了,留着命在,以后何愁赚不到钱。
吃过午饭,他又像往常一样来找船管事的表亲聊天。
聊了半个下午,才知道船管事这么着急的卸货,那是因为官船要来了。
码头就这么大,商船自然要给官船让道。
这官船也不是载着什么官货,此行载的都是从边关退下来的伤残士兵。
二十年前可没有这个政策。
那时候在边关残了打不了仗,就写退役书,服役没到期的交点银子就自个儿回家。
交通不便,大多伤残士兵没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现如今皇上仁慈,感叹他们家乡离边关山高水远的,着实不便,好歹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便下令让边关官员对其伤残士兵返乡之事好生妥当安排,当地官员接令后,想了想便让官船将人护送回来。
水路总是快些。
“这仗打了六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表亲摇晃着脑子叹气:“我那村里有个汉子是从边关退下来的,他刚回来那会儿,整个人瘦的啊我都差点认不出来,”
“他断了一条腿,”表亲把手放在膝盖处:“从这儿断的,说是被蛮夷大刀砍的,当场断成两节。”
“不过他能活下来算是命好,当初村里一共去了二十个,就他一个人回来。”
方子晨没说话。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事儿。
边关没人了就急急征兵,被征的大多数都是交不起银子的贫苦人家。
他们一生多在村里,是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子,眼界有限,不会耍枪弄棍,一到边关都来不及接受专业的训练就被拉上战场,千军万马、敌人挥着的大刀,光看着他们就腿软了。
这些人完全就是去凑人数给敌人送人头。
死的可不就多了。
方子晨来自和平的年代,平日里连血都没见过,虽说胆子够大,打人也厉害,但他根本无法设想,要是自己有一天真的站在战场上,狼烟四起,风烟弥漫中面对敌人的大刀和马蹄,他会不会表现的比那些人好。
怕是不太可能。
打架斗殴都是小儿科。
砍人割头那可是真要命的。
他估计也会腿软。
“我听说,”表亲往四周看了看,见人都忙着,没人注意这边,才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跟方子晨说:“明年可能又要征兵了。”
方子晨不由眼皮一跳,也压低了声音:“不可能吧!不是今年刚征过人吗?”
“这不太清楚,”表亲脸色有些凝重的说:“上次东家过来,在我这儿喝茶,不小心说漏嘴,我听了两耳朵才知道的。”
方子晨碗里的水都咽不下了,搁了碗问:“这消息靠谱吗?”
一年一征兵,京城那位是怕老百姓们不造反吗?
“应该靠谱吧!”表亲道:“东家在京城里认得些人,他们听说朝廷是有这么个打算,我们这儿离京城远,有些消息不灵通,我就是跟你提个醒,这事儿可别往外说。”
方子晨点点头:“我知道的。”
一整个下午方子晨都有些心思不属。几个平时跟他聊的挺来的见他一副焉了吧唧的样,问他怎么了。
方子晨摇摇头:“可能晒蒙圈了,感觉有点累。”
“累你倒是少扛一包啊!”有个汉子说:“你也是厉害的,都扛了差不多一个月了你才喊累,等会儿下工了买点好吃的补补。”
方子晨眼睛一亮,抬头看他。
下工后方子晨当真去逛了。
这个点很多摊子都收摊了,一家猪肉铺还开着,案板上搁着两块巴掌大的猪头肉。
那老板见到方子晨,招呼道:“小伙子要买吗?一斤八文钱给你。”
猪肉不便宜,好一点的部分要十二十三文一斤,猪头肉便宜,可寻常也是九文钱一斤。
方子晨摸摸荷包:“六文我就要。”
老板有些犹豫:“都要完吗?”
“嗯!”
“行,那给你六文钱一斤。”
反正搁明天也不新鲜了。
盯着那两块肉,方子晨喜滋滋的,心情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