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手汎秀清楚地记得,夏末离开淡路岛时,两个侧室已经有了六七个月身孕。
眼下既然到了八九月份,就正好收到了家里传来的书信,说是有两位“如夫人”接近临盆了。算算时间,当是顺产。
虽然只是两个身份不高的侧室,虽然年未满三十,已经有包括嫡子在内的二儿一女,但汎秀还是表现出一定的重视,准备亲自回去一趟,迎接新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
当然,先要把和泉的事务大体定下来才行。
接着“追查暴乱肇事者”的名义,加上虎哉宗乙推波助澜,最终形成了三条决议:
首先,对于和泉一国,除“不输不入”的寺社之外,彻底的执行检地,清查农产、渔产和人口。保留一个月的时间,让各家豪族自查,若是一个月内主动承认瞒报,不加追究。一个月查出瞒报土地的,不仅没收瞒报的部分,还要处以相应的罚款。
其次,清查所有豪族和寺社的武具持有情况,加大“带刀状”的审核力度。同样给予一个月的“坦白”期限,在这段时间内主动交代,则仅收缴非法武具。到期后被追查发现私藏武具,则根据私藏的数量规模,对家主或寺社首领施刑。
最后,“寺社联合自治”的组织,明确规定了每年召开会议,推举十名代表,最多连任三届。推选的过程,由平手汎秀派遣的“寺社奉行”监督,若发现舞弊现象有权宣布结果无效。福德寺与大鸟神社带头抵抗前任代官,剥夺候选权五年,并勒令主犯了净禅师与田代宫司退位隐居,幽禁在岸和田城闭门思过。
这三条决议若能执行下去,那么和泉国人众及豪族们的独立性将大幅降低,集权程度会显著提高。
理论上的阻力应该很大,但平手汎秀酝酿了两年半时间,已经建立了足够的恩威,又对本地势力进行了足够的分化,现在抓住追查暴乱的名头,足以扫平一切阻拦者。
当然也没忘了将涉入“和泉暴乱”的纪伊土桥家批判一番。
用平手中务大人的原话说“虽是拿钱办事的佣兵,却也该知道什么钱是不能拿的!”
织田家此时暂时无余力讨伐纪伊,但并不妨碍隔空喊话,先把气势尽到。
平手汎秀派本多正信,通过一向宗的路子,找到了铃木重秀,传了这样一句话:“希望铃木家作为纪伊群雄的领袖,能对麾下的各家豪族加以规劝。”
可想而知,这话能让江湖义气的铃木重秀多么受用,又能让一向不服铃木家的土桥守重气成什么样。
这对于平手而言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纪伊的国人实在不好对付,眼下只能是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加以分化牵制,才能避免他们骚扰和泉。
将诸事交待下去之后,已是九月中旬。平手汎秀这才轻装简从,只带着百余侍卫,登船回到淡路岛上。
结果遇上濑户内海难得一见的风浪,稍有耽搁。于九月十六日正式踏上淡路岛的土地。
刚一登陆,没多久便收到报告:“小葱夫人昨夜产下千金,合子夫人今晨又诞麟儿,俱都平安。”
没能见到子女出生,有些遗憾。但这对于乱世武人来说,属于不得不接受的代价。
能亲眼看到自己前三个孩子降世,已经比其他人好得多了。
如此安慰自己,平手汎秀不自觉加快脚步,风风火火冲到州本城本丸。
抚养婴儿的麻烦事当然轮不到他,只需要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稍加亲昵,再对刚生产完卧床休息的女子勉慰一番,在这个比烂的时代,便算是极品的好父亲了。
至于又恢复了和泉守护代身份,变成了织田家第一个身兼两国的重镇,此事倒放在了其次。对于今日的平手汎秀来说,这样的勋绩已经不值得大张旗鼓了。况且和泉淡路两国实在狭小得很,加起来也才尾张的三分之一而已。
合子是最早跟着汎秀的侧室,已有了庶长女雪千代,还有庶子夜叉丸。今天出生的这男孩子是与夜叉丸一样健壮的大胖小子,于是比照着取了“修罗丸”的名字。
“夜叉和修罗,看到父亲大人是希望他们两个成为猛将呢!”正室夫人阿犬眉角有点忧愁,但仍然尽量保持着亲切的容姿,端庄地立在一旁开玩笑。
“猛将吗?那可不仅于此。”平手汎秀立即点了点头,眼神闪烁,意有所指。“我看这两个孩子,起码可以成为领兵数千的侍大将。”
此言一出,屋内的妇人们都有喜意。
刚才的话就表明说,在平手家里嫡长子的继承顺位不可动摇,但庶子们也会给予前程,而不是简单送到寺院了事。
四岁的夜叉丸还意识不到事情的严肃性,蹦蹦跳跳地逗弄了小弟弟小妹妹一会儿,就没了耐心,跑去墙角蹲着用口水吹泡泡了。
十岁的雪千代和九岁的言千代丸却对视了一眼,似乎听懂了一些东西。这对姐弟自幼都十分聪慧,关系向来不错。
另一方面,小葱是尾张农家的姑娘,因生得活泼秀丽,选为阿犬的侍女陪嫁过来,后面由于种种原因被纳进门内。
她生下的闺女身段普通,不甚显眼,但平手汎秀觉得这女儿的哭声清脆悦耳,有歌唱天赋,于是取名为“明美”。
“先不说哭声好听跟歌唱有无关系——为什么善于唱歌的人就要叫做明美呢?弟弟你有没有觉得,老爹有时候好奇怪呀!”雪千代悄悄向身边的言千代丸吐槽。
没想到被耳聪目明的平手汎秀听到,哈哈一笑,伸手把长女拉过来,作势要揪她耳朵,笑骂道:“你这丫头,终究是装不了淑女啊!”
“不许抓耳朵,会变成兔子的!”雪千代噘了噘嘴,捂住双耳抱头蹲防,假装很害怕的样子,但脸上嬉笑着哪有半点惧意。
放眼整个濑户内海,乃至扶桑全境,能对平手汎秀一点都不怕的人,大概也就她一个了吧。
幸好,女儿宠坏了,害的往往是别人家——唯有这么想,才能放宽心啊。
到处乱跑的夜叉丸不知道是听叉了哪句,呆头呆脑地凑过来,一脸好奇:“兔子?兔子在哪里?爸爸,姐姐,我们要养兔子吗?我也要养一只!”
顿时哄堂大笑。
好个傻小子,吃得多,长得壮,也不怎么生病,身体方面是令人省心的了,但脑子可就不怎么样了,同年龄的言千代丸已经开始琢磨将棋了呢……
想起这里,平手汎秀下意识飘过去,却见到自家九岁的儿子有些心不在焉,神游物外。
难道这孩子已经到了有烦恼的年纪了吗?
中世纪的人类还真是早熟。
真巧,这时从屋外走来一个老年仆妇,请示到:“午膳刚刚做好了,老爷夫人可要用饭了?”
说来,某些勤俭古朴的武士家里,不作战时一日便只吃两顿,没有“午膳”之说。但平手汎秀的风格自然是不同,不仅要每日三餐,还吩咐说菜肴尽量丰富。
那夜叉丸一听说吃饭,也顾不上养不养兔子的问题了,流着口水眼巴巴地观望着。
平手汎秀大手一挥:“你们先去吧!我跟言千代丸说几句话就来!”
要跟嫡长子单独说话,自然不敢打扰,众人领命而去。
言千代丸闻言有些紧张错愕,但瞬间调整好了心态,道了声“是。”,整肃容装跟着父亲来到室外的阳台上。
平手汎秀想问的事,其实是跟织田五德有关的。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有点像是跟自家孩子谈早恋话题,很难掌握一个缓急轻重。
思酌片刻,决定先扯点闲篇:
“言千代丸啊,我看你刚才神思不属,是想到什么了吗?需要我同你一道参详吗?”
“啊?呃……没什么没什么……”这普普通通一句话却意外让言千代丸红了脸,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说:“禀告父亲大人,其实是……刚才听到姐姐和弟弟说什么兔子,就想起自己以前养过的兔子了……”
“你以前养过那玩意儿吗?”平手汎秀倒是对这个没什么歧视,只是讶然,“我怎么从没在家里见过?你养在哪的?”
“呃……”言千代丸脸涨得更红了,开口欲言又止,下意识低下了头。
兔子的事有这么害羞吗?
平手汎秀有些不解,自家这儿子一向被认为是沉稳有加,很少有这种姿态。
不过作为一个有着后世观点的开明父亲,至少表面上不会去追究的,而是做出十分理解的姿态:“不想说也无妨,为父以前也曾是个臭小子,知道少年人总是有点‘秘密城堡’的,别闹出乱子来就行啦!”
这么一说,那言千代丸反倒有点着急了,窘迫踟蹰几番,终于是小声地说:“其实是在当年寄居岐阜城的时候,五德殿下从院子抓住的,她玩了几天便不耐烦,兔子其实是我跟三七丸殿下一起养大的。”
(三七丸便是日后的织田信孝)
“是这样啊……”
没想到这也能撞到正题上去,真是哭笑不得。
于是平手汎秀十分平淡地接过话头:“三七丸殿下已经去了伊势国,要继承长野家的名氏,日后你和他恐怕还有许多共事机会。至于五德殿下——”
说到这里,汎秀余光关注着儿子的脸色,语气依然安闲得很:“这次上洛,听说主公要把五德殿下嫁给德川左京大人的嫡子。”
“原来如此。”言千代丸稍有讶异,但全无负面情绪,只是点了点头。
平手汎秀心下有些疑惑,于是提问:“你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呢?”
“这个……”言千代丸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回答说:“孩儿认为,这对于织田家是很有必要的。三河德川是一道分割东西的屏障,保证了尾美二国的安全。但织田一直忙于上洛,对德川家的支援有限,确实应该加以安抚,稳定其情绪。”
说到这里,他小心地停下嘴,仰视着父亲等待评判。
对于九岁的孩子来说,能想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了。
虽然比不得那些十来岁就独挡局势的天才儿童,却也足以令家人感到满意。说不上万里挑一,但百里挑一还是算的上吧?
然则回答的方向完全跟预想的不一样啊。
“嗯,你说得很好。”汎秀苦笑了一下,先做出肯定。接着直言复问:“幼年小伙伴要去三河,会有所想念吧。”
“听您说了之后,确实有一点。”言千代丸老老实实地点了两下脑袋,“不过五德殿下的作风实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不见面也挺好的。”
这么淡定吗?
平手汎秀看在眼里,觉得其中并无隐情。
大概平手言千代丸,是流水无情的了。
想想也是,再怎么早熟,九岁也太过了。
然而,织田五德有没有落花有意呢?
还真不好说,女孩子确实这方面懂的更快。况且她比言千代丸大了一岁多……
这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只能静待时间流逝,刷掉少年人的一时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