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黑色的奥罗克洛
魔女吹起她的海螺,那头深粉色长发在风中舞着,法帽遮住她的脸,显得她分外沉静的,仿佛一具本无灵魂的人偶。
女孩跟着她的奶奶,捏起裙角蹦蹦跳跳着,吟起她自创的歌谣来,眸中噙满莹莹笑意。
此时正逢黄昏,逶迤的残阳在天穹上渐渐沉坠,映得本就晦暗的天空显得坍圮微斜,像是将要一股脑儿堕入深渊中似的,那穹顶黑压压地钳着四处,压抑的、连一丝所能代表希望的东西都无情地破裂了,碎成道道支离丑陋的影子,在魔女的红瞳中,漠然的面容里,倏地勾勒出那张牙舞爪的形态——那是永远的黑夜,亦是永远黑色的海洋。她不知在看着哪里,遥遥眺望着这黯淡的奥罗克洛,而远方那处只能勉强看到一轮欲坠的阳,其他什么也没有而已。生灵的痕迹早已绕道抹去,就算是那高高耸出海面石礁、海深处沉睡着的东西,大概都在无奈自己的处境,执意追随所谓的阳光罢了。有的甚至连希望都泯灭去,忘却它一切的一切。更别说,何谓光?
不知道是否是那原初神灵忘却了他本应赠与的光,又或许只是这荒芜之地被神灵强行剥夺了享有光的权利——但这都是无从得知的东西,终归不会存有下文。大概只有那逐暗的生灵才真正明白这一点,他们不选择追求廉价的光明,而是决定毁灭这种种不公的一切,将所有的光明都吞噬蚕食而尽,直到万事万物都化作混沌,连自我也尽全坠入灭亡的十字路口时,他们才会真正地开怀大笑,嘲讽世间不公已就此抹去。当然,奔波至今的魔女恐怕并不明白,在她眼里,只要是归宿便好,能找到接纳自己并能使她久留的地方,这就已经是最最足够的了。完完全全、毫无虚假的。
但是,她又有些踌躇。她并不确定那里的人们将会接纳她,或者说,假如她的存在被否决的话,接下来漫无目的的旅途也许便是自己真正的归宿,至于之后的命运,就是缕无法察知的云烟罢了。想着,她放下了手中的海螺,红眸盯着那已被迟暮笼罩久久的海,悄悄阖起似在沉思。那稀薄的阳光像是快散尽似的,柔弱得仿佛曝晒在烈日下的冰凌,摇着它猩红的妥协旗缓缓匍匐去了。浑浊的暮色如此蒙钝的,在一瞬间变得锋锐而有力,倒像是个将要撕破浓雾的薄薄利刃,蓦然时却褪去了它本有的光芒,显得分外倦乏的,硬生生地向命运妥协去,只得一派跳荡的黑暗与永久的眠。
双眸微阖,掩在法帽底下,透得缕缕阑珊睫翳。丝丝刘海揽住她的眉间,乍而渲染出孤独的金黄,一刹时仿佛沉没入海里那精疲力竭的鸟,随着女孩此起彼伏的笑,悠悠晃到天的那一边来,在黑暗而逝去阳光的角落里,散去了她本初的颜色。娇小的女孩摇晃着她的手臂,像是在学着鸟儿一同迁徙似的,一步倚着一步走着,当接近雪凌的跟前时,她便半跪起身来,浅绿色裙摆倒是毫不在意地散开,犹如一朵青涩的小雏菊。她浅棕的双麻花辫在脑后跳动着,仿佛拥有灵魂一般,显得那翡翠色瞳孔中的光芒更是耀眼了许,闪闪发光的犹如天边最受宠的星星,衬得她的笑意愈浓,真诚而毫无瑕疵。
“雪凌雪凌!看,看!太阳伯伯都累得走不动了呀。”艾薇拉一个劲地伸手比划着,她时不时望望边上还没有开口说过话的雪凌,微皱的眉头中流露出不太开心的焦急感,嘟起的小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似的,顿时发出几声撒娇一般的哭腔,倒想以此来引起边上人的注意。当对方视线移到她身上时,艾薇拉才一把抓住雪凌的手,牵着雪凌在高高的海崖上站起身来,她另一只手指着那仿佛近在咫尺的太阳,故弄玄虚似地在它的边缘划了一圈,随着她那俏皮的笑。稀薄的阳光在她们的身上染了一层昏黄的霾,摇摇欲坠的太阳显是比人还大了一倍多的,直愣愣地凝滞在那里,一时间竟连它本身的光都将要燃尽一般,像是快被那黑暗所蚕食干净的火球——而它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尽是等待,等待自我在那昏暗的海里归于终焉,仅此而已。
“曾经在书里看过的……”雪凌喃喃自语道,她暗红的瞳孔在法帽中乍地隐现,盯着那许是不远之处已经黯淡了多的太阳,久而极久的。在她陷入恍惚那刻时,于光影中舞动的长发缓缓沉在她的身后,藏入那无尽的暗中,像是在提醒着长夜将至般,使得她蓦然醒转。这时候,她转头看到手持拐杖缓缓前来的普洛丹丝婆婆,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犹如翡翠宝石的瞳孔微敛着,藏起笑意的嘴角勾起弯弯的月牙,虽然整个身子都裹在大大的黑斗篷里,却不难看出她的瘦骨嶙峋,或许她是经历了很长很长的岁月,又大概是独自一人太过孤独,才使她的容颜老去,顺着命运的道路自顾行去吧。她看到她在不远处停下,那温柔的声音徐徐道来,消散在了暮色朦胧里,“啊,孩子们。你们知道——这海的称呼是什么吗?”
“是不是黄昏海啊!艾薇拉可是清楚记得的啦。”说着,艾薇拉提起裙子、蹦蹦跳跳地跑到她奶奶跟前,一双绿眸眨巴眨巴的,犹如在星河中永恒闪烁着的灯火,那两根小辫子不经意的被她抓住,然后竟然一个劲地甩着转溜在耳边,显是格外滑稽可笑,就像是两道回旋着的大风扇子,在暮色里闹得脸颊微凉。那枚红色蝴蝶结舞动仿佛鲜艳的花朵,落入黄昏凄厉的爪牙中,终归的还是散尽了它本初的颜色。可当她的笑容流转在老者睿智的眸光里时,却恰巧是熠熠生辉、毫无万分冰凉的存在,纯真仿佛一袭无垢无暇的白羽,沉溺在老人畅然的眼神中,应了那声关怀而又安慰似的笑,“啊,孩子你说的黄昏海,是在大陆南北两侧那传说中的海域呢。而这海……虽然拥有长久的黄昏与黑夜,但也是会存在有黎明那种东西的。怎么说呢?起码在这太阳的终点处啊,还将会留有一寸曙光,这便是最大的不同了。”
“好了,孩子们,这些东西等会儿再提吧。黄昏就快结束了,我们啊——必须去赶路了呀。”普洛丹丝婆婆朝雪凌那处点头示意了下,她笑着拄起那仿若枝虬的拐杖,和她的小孙女一同顺着小径而回,那身影藏在高高的树林边上,在海岸那处显得格外渺小的,这时恰是融入淡淡的暮光之中,甚至连痕迹都寻不到了。暮色挟着陆上的凉风拂拂吹来,冷飕飕地使得三人都裹紧她们的衣服,老旧的油灯点燃了火,挟着摇摇曳曳的光芒藏在那斗篷底下,随昏悠悠的浪潮向远处荡去,染上了黄昏独有的暗沉色调。女孩笑着伸出手,向陆地打了个再见的招呼,那娇小的身影跳跃地寻着晚潮,蓦然藏在那海浪与海浪的泡沫里,许是随船溜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吧。
在阑珊的暮影下,小小的船儿伴浪而行,摇摇晃晃地朝远方荡去。那远行人的身形体态藏在昏暗里,又乍地被暮光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打破在纯白如雪似的浪花中,却始终不知将会在哪儿驻留的、漫无目的。魔女从小舟中站起身来,她几近纯黑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愈加渺小,淡淡金黄抚着她苍白的面,如此落寞竟使她也悄然皱眉,深粉色发丝飘荡在大海咸涩的凉风里,又忽而消迹在沉没的太阳与猩红即将湮灭的天穹中,使那身黑裙仿佛罪孽者的丧服,或者说是囚衣那种更令人心生倦乏的东西,随风而舞一如哀悼的纱。
一时间中,那抹绯红蓦地褪去它本初的色彩,变得丑陋、呆滞而扭曲破碎的,乍然落到精灵女孩的瞳孔里,却又化作了连曙光都未能媲美的最最美好的颜色,伴着女孩那幸福的笑。老者悠然的神情映在雪白的浪花里,悄悄沉没在太阳终止的尽头那处,懵懵懂懂地融成了一束光,然后便倏地散去了。她看到了在沉坠中凝固的太阳,漫天红霞沿云的边际顷然流溢,挟与微光迷离,打着转儿、颤颤巍巍的。那虚弱的光辉一时融作金色缎带,洒满了那深沉不见底的海,它在浪花里勾勒出过去离别的足迹,又许是指向了将来未知的远方,使魔女陷入了一刻的恍惚。
“那是……什么?”雪凌喃喃自语道,一时竟忘却去扶住她的帽檐。她的手朝那太阳凝固的地方伸去,苍白的肌色仿佛染上了层淡而沉重的金黄,一抹惊鸿顺着指尖罅隙流溢在瞳孔中,在暗红的眸子里、携来将要散尽似的光芒。小小的艾薇拉摇晃着站起身来,那双手像伸懒腰似地展开着,仿佛要抱紧那寸仅剩的残阳般,竟让魔女心中顿生了一丝希望。这时候,她又唱又跳着,显是让小船微微摇晃了许,普洛丹丝婆婆微笑地拉住艾薇拉的手,虽沙哑却很是温柔的声音徐徐道来,像是在讲述着古老古老的童话,“这个太阳啊,将要燃尽了。那便是——嗯……你们知道为何吗?”
“太阳要变成鸟儿了!”艾薇拉兴奋地举起她的手来,摇啊摇的仿佛是在举着个小旗子,翡翠色瞳孔大大的睁着,犹如染上白奶油似雾气的琉璃,带着能包容一切般的清透与澄净,在她纯洁无暇的笑容中留下了一簇馨然。雪凌松开手来,深粉色长发在转身之际四散飞扬,流散在云霞熏氲中,乍地衬出了红眸的寂。那老婆婆握紧了她的拐杖,食指习惯似的贴近杖的顶端,待自己意识到了什么时,她方才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眯起的眼睛望着她的小孙女,仿佛一霎间勾勒出了年轻的面庞——浅棕色的长发、翡翠石般睿智的眼睛、清瘦的脸颊与……月桂?但这也只是片刻的幻觉而已,只觉普洛丹丝婆婆温柔地摸摸艾薇拉的头,藏在皱纹下的小眼睛望着那绯红色的天穹,微微噙起了笑意,“太阳在神界的语言中与黎明同音,便是弗洛斯塔。”
“它呢?便是很久很久以前,被一个神灵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了。当然,在更久之前,或许还会存在永远的白昼,但这也只是一种上古时代的传说罢了……现在我要讲的,是太阳诞生的故事。”她说着,那双眼睛如同在深邃宇宙中倏忽燃起的一束光,藏起明知世间万物的睿智,温柔中挟着年少的果决与轻狂之态,在迷茫的暮色里、破碎的云雾中,幽幽勾勒出了一丝笑容。那苍老犹若虬枝的手从袍中伸出,依旧握着她的长拐杖,太阳即将消迹似的光辉映在她的瞳孔中,破碎而极浅的,“这里大概便是日隐线了,嗯…...是我们精灵族对此的称呼。我要提到的那个神灵呢,代表着无上的光明。当然,这样的他啊,也同时掌管了黑夜。”
“传说太阳是他的光明神鸟所化作的东西,自世界最西的羽渊而来,直到这个海域——噢,我还没告诉你们它的名字吧?它叫做黑色的奥罗克洛,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们啊,等会儿就会明白了。”普洛丹丝婆婆望着那凝固的好似将要坠落的阳,眯起的绿眸乍时辗转一簇黯淡的芒色,这时候不知瞥向何处般的,目光流离在黑暗与光明的分割线间,藏起了温柔、或及是那被称作惘然与无奈的东西,在朽木般的指尖颤栗着,应了她那声缓缓的言,“光明神鸟儿啊,在久远久远的过去中,是古老帝国哈亚撒的象征。那鸟拥有诞生于羽渊的灵魂,无息燃烧的圣火织成它的羽翼,金色瞳孔是那神最最珍爱的宝石。传说太阳是神灵最宠爱的那只鸟儿,当浴火之时便化作火球,将至黑夜时便在东之海域燃尽自我,化鸟而归……这就是太阳的全部了。”
“会变成鸟?”低声呢喃的魔女仰头斜视,那法帽倾掩住她小小的面庞,使外人看不到她的眼睛。身居的小舟顺着浪潮而行,飘向了远而及远的地方,以至于那凝固的太阳都被遥遥甩到了她们的身后,稀薄的暮光随着渐行渐远的影子,悄悄散去、如同在教堂白墙上跳荡的光斓。模糊的面孔顺着波纹蠕动隐隐,倏忽堕落入黑夜那一派深沉中,最终竟连一丝光都变得无法找寻了。但这也并不是完全的黑暗,只是本应深灰色的天空上已然缭绕了猩红的色彩,怪诞的符纹如同那一只只魔鬼的眼睛,凝固在天穹之上,竟仿佛是在盯着自己似的,在魔女的心里,倒像是个在寒风中淌着血的红面包,冰冷而僵硬、死寂而无情。
她看到了黑色的海域中,那独自屹立着的黑色礁石。拍打着正欢的层层叠浪,怒吼着它的嗓子,一霎间竟将那独有的光吞噬殆尽。摔得粉身碎骨的顽石与飞散的泡沫,破碎在黑暗中的、那沉重的疮疤,还有迷路人的最后的笑颜,或者是,头颅坠落的那将海染红的魔女。还有的是什么呢?是血色、是死亡、是那令人最最绝望的梦境,除此之外,却是被称为归宿的东西,这让魔女的心中不复存有恐惧,甚至是一丝惶恐都不足以涉入她的内心。当然,或许她本就是个无感情的人偶,假若黑暗是等待她的那最后的过客,她便会选择拥抱她的黑暗,就算是变成何样,到最后都与她无关——因为在她的眼中,自己乃至自己的灵魂都只是一个顺从命运的牵线人偶,而已罢了。
“好黑好黑,艾薇拉好怕!”深沉深沉的黑暗中,小小的女孩拥着她的奶奶,似乎将要哭出来似的,久久颤抖着。普洛丹丝婆婆温柔地抱住她,笑着安慰她不要慌张。她翡翠色的眸子朝雪凌瞥视了一眼,待到小船悄悄靠岸的时候,婆婆却一把拉住魔女的手,噙满笑意的眼眸与雪凌的红瞳久久对视,油灯金色的光芒照在她们的脸上,映出那深粉色的长发,飘荡着、柔柔的。婆婆老若虬枝的手轻而抚上,开始为雪凌的头发扎起两根小麻花辫儿,一时竟仿佛并不是对待一个将要离去的陌路人,而是她的一个孩子、一个亲而至亲的家人——这却让魔女蓦然愣住,那双红眸掩在法帽里,无法察觉她的神色。最后的最后,雪凌听到了老者的声音,如此冗长、犹如指引迷路人的灯,“去吧,孩子。我们也该离开了。”
“你们要去何处?”她询问道,浅浅隐露出的红瞳盯着那老婆婆,乍地辗转出一丝疑。扎起双麻花辫的深粉色发倒和艾薇拉的发式是一对的,在油灯即将散尽似的光芒中,显得如此暗沉,幽幽垂着仿佛将要崩离淡逝般,那发丝缕缕藏在黑暗里,更是捉摸不透了。艾薇拉紧抱着她奶奶的手,那双绿眸朝雪凌那处凝视着,像是在挽留着什么般,耷拉的眼睑下仿佛泛起氤氲的雾,在流转的眼波里、却倏忽散去了那种哀愁,最终唯留下喜悦与真诚的祝福,徜回在灯火与一片黑暗当中,顺了老者那徐徐的言,“啊,我们呀,想去看一个老朋友呢。绕过德维罗克岛——也就是在这个魔界的岛屿后面……大概是在灯塔的地方吧。那个呀,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能前去看看。”
“嗯,感谢你们的陪伴。那么,再见了……”雪凌提起她的裙子,向艾薇拉和普洛丹丝婆婆行了个别礼,娇小的身姿在步入岛屿之时便染上了层淡淡的霾,一瞬间仿佛将要被猖狂的黑暗所吞噬似的,法帽斜斜遮住了她的面庞,不见她的脸。那呈现出半侧的脸颊上,红眸微阖流转出一丝光,显得悲凉而分外失神。她站在背光的一面,小小的身影像是镶上了一缕金边影绰,在那里久久站在、凝固不动的,不知是在踌躇,或者是在留恋着什么般,终只听闻老者的声音、在远远的地方荡来,使她蓦然醒转了,“顺着彼岸的痕迹,汝将找到真实之路。切记,切记——”
她恍惚回头,黑暗中的小舟却早已不见。
……她们已经走了。
魔女不再留恋,她拉下她的帽檐,藏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在另一处,身着黑袍的少女提着她的灯,轻笑一声,也孤身行去了。
黑色的奥罗克洛哭诉着自己的梦,破裂的头颅撕碎在海与礁石的怒吼中,泛起一片绯红。
神灵笑着举起她的棋子,银灰色眸微眯,映出故人的脸。
命运之路已经铺平,接下来的闹剧,就归功于那些愚蠢至极的弃子了吧。
这又是谁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