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一章:雪之诞
秃鹫携漆黑的包裹而来,金色仁瞳里摄出冰冷的光。
它迅速掠过斯库西瓦的身侧,将包裹沉甸放在他手心上,随刻伸翅辗转,往它的来处回旋飞去——
年轻管家吃力地挪起那外界的赠物,一边挥手示意雪凌跟上。魔女帮他提起包裹一角,或许大半重量都被身边人拖着,使她并没有花上多少气力。距离灯塔似乎还很遥远。她勉强能猜出这些东西为何物,理应是生活物资,像是必需品之类的玩意。身边人大概早就习惯了这些事情,毕竟整整十年并非白过,虽然重复总会带来倦怠,但那也是他、即是他们必须经历的事情。
直到他们来到了灯塔的底层,斯库西瓦一把打开这已经锈蚀的铁门,回响锃锃刺耳地碰撞着耳膜,顺带掀起深厚的灰尘,死一般的依附在两人脚边。那是个昏暗的小仓库,灯盏即将坏掉似的挂在最高的地方,明灭不定的火光渺小若虫,飘曳着、在灯罩里无助地旋转跳跃,仿佛飞蛾透支了自己最后一缕命魂——他将这黑包裹放在架子的低处,决定就此离开。
仓库里面或有何者的床褥,蜗居在近窗的角落,静静隔着那波澜涌动的大海。
雪凌紧攥着那把钥匙。现在它已是属于她的东西,原来窄小的视野突然就变得空阔,像是井底之蛙决心钻入它从未进去过的小洞,只是狭隘中的宽阔与宽阔中的狭隘,在外人眼中就是那么的荒诞不经。红瞳不知寻思何事般微敛起来,唯留海面的深蓝在眸间摇曳。斯库西瓦并未多言,他毫无所谓地笑着,将手臂搭在后脑勺后,宽松的格子裤脏兮兮地耷上了脚踝。青鸟迎向雪凌的面颊,不知是说了怎样的言语,转瞬就挥翅离开。
就算万物漆黑,这也理应算是个困倦的午后……毕竟呢,概念总是些一成不变的存在。
短短十日只是白驹过隙。魔女也留意了近乎所有的房间,虽然,这狭窄的灯塔里并没有其他余处,她的钥匙所能打开的地方也都曾见过。拥有这把钥匙似乎和没有并无两样,可莫名其妙的,竟有一种自己身为守塔者其中一员的滋味——他们终究成为了一家人。
雪凌始终没有打开第五层的房间。
“这次的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少年。”月亮徐徐说道,那双红瞳窥向斜侧的地方。
“我亲眼看着他出生,那是个寂寞的夜晚,乌云几乎掩住我的大半视野,不知何者的手将轻纱覆在他的身上,为那身形轮廓染了一圈银白。这孩子哭泣在漆黑的房间里,雪正在外处飘摇,直至愈来愈大……”
“是多么孤独的时刻啊。我也曾看到他一动不动,僵死般的凝固在压抑的深黑里——这是许多年前我的所见。然而,当我再一次见到他时,他只是悄悄藏在门的后头,窥视着那未曾面熟的父亲。幸运的孩子已经得到了珍贵了礼物,孤独的孩子却将一切阻隔,默默在灯火阑珊处躲着。他以为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存在。他不知道我已经望向了他。”
“少年的家庭出现了变故。然而……我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像是一个区域从地图上凭空消失了似的,这家庭不知从何时崩溃……”幕后人拉长声音,顿滞了许久许久,仿佛是在思索着什么般的,撩起他的长发,“我只能从星星的口述里,大致猜测出一些端倪。那是一场暴雪,在这格外寒冷的凛冬肆虐着,它的纯白将世界吞没,掩埋了那可怜母亲和她的孩子,最后的最后,善良的医生找到了孩子的母亲,她还在说着梦话,妄想着保护自己的孩子。”
“可是没有人能找到那个少年,或许……或许他早已被树干压垮,然后——永远埋葬在了它的底下。”他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老者在黄昏的尽头交代着后事,游丝般的暮年残烛顺风倒去,终归于一片近乎永恒的沉沦。守塔人闭口无言,他沉思了许久许久,这才说道后半部分将是他要讲的最后一个故事。雪凌扶下帽檐,眉头有些怪异地皱起来,她冷然凝视着奈塔诺安的眼睛,或有狐疑在眸中辗转。
“我想知道,雪究竟是怎样的事物……”那魔女的问话使人不禁愣神。奈塔诺安扭头望向她,顺手将稿纸放在一旁,他并没有说些什么,而是不知寻思何事般低下了头,等待着第三者的介入。半饷后,雪凌这才听到那句话语,“呃……呃,要哥哥我说大概就是一些从天而降的白色玩意儿吧!这东西嘛,果然还是要你亲眼看过才知道!”斯库西瓦脸上的笑容就此凝固在那儿,他摊了摊手,突然止住了说言。
“……这就是今日的故事了。”守塔人似乎无视了他们的交谈,而是简简单单地道出这段言说,只留下了长久的缄默,在压抑的空气里蓦地弥散开来。青发少年突然就泄了气似的垂着手臂,高高昂起头来,宝石蓝色眸子朝天花板凝望了好长时间。等到雪凌起身刚要离开,他倏忽直起身来,不太友好的笑容在面庞上愈来浓重,话语里甚还掺杂着嘲讽的滋味,“不过依我看,奈塔诺安——先生,你最近的故事还真是缺乏想象力呢!”
对方微然颦眉,黑瞳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死死凝视着角落的地方。
“确实。在文章里……写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他最终只得坦白,魔女的视线直勾勾地扫过来,使奈塔诺安不禁扭过头,漆黑长发几乎掩住他的眼睛。然而,他似乎还想多说些什么,抿成一线的嘴唇隐隐发颤。可斯库西瓦很快打断了他,直接将话题扭转到十万八千里去,“不说了不说了!你的文章和你一样都挺没意思的,还有啊——那个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吧?”
“是的,还有不到四天的时间。”生硬的回答里许是带上了犹豫不决,守塔人斜睨着彩色玻璃的拼接窗,女子仍在祈祷,就像是可怜母亲祷告着她的孩子并未死去,曾经岁月仿佛在刹时间卷入永恒。那纠缠悲哀的神情顺着漩涡扭曲,转瞬便被窗纱掩住。“那是什么日子?”雪凌突然问道,留那狐疑沉默在死一般的鼻息中,四面顿忽陷入寂静,又在瞬间被言语撕裂了僵局,“啊啊!塞琳小姐不知道吧,一月的第七天可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喔。”
“只是对我们来说。”奈塔诺安立马接上一句,似是不满斯库西瓦的夸大其词,他迅速侧过脑袋,闷闷地咽下那口红茶,任由茶香在喉间弥漫。一旁的管家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青鸟早就飞落在他的肩膀上,正还兴奋地啼鸣起来,用长鸟喙轻轻啄了啄少年的脸颊。“毕竟——是大小姐和二小姐的生日嘛!”他昂起头,面带笑容地盯着奈塔诺安,对方踌躇地搓揉着头发,黑眸像在逃避般的斜望暗处。
“大小姐和二小姐”雪凌稍瞬一愣,那眸光冷寂地藏入睫翳中,并被法帽虚掩在昏黑的影下。她看到斯库西瓦转身离开,单单抛下一句“我先走喽!不如塞琳小姐你,先去问他可好?”随刻,耳畔只响起了房门紧闭的声音。那守塔人半话不言地坐在那里,月婵花的图案在白袍上交织了一层一层,青花瓷似的流淌在那儿。魔女等待了半饷的时间,可对方仍然没有回应她,像是个顽固不化的石雕,死死地柱着,用骨髓扎根在千年前的尘土里,却从未抬头望向一分一寸的天空。
雪凌就此决定离开。
“……她们,是我的两个孩子。”声音纠缠着寂寞,只是这样安静地道出,就连情感起伏都极弱极弱地藏在颤抖下,游丝般的混入空气湿冷里。只当雪凌后仰侧望向他时,奈塔诺安已经背对着她,没有任何动作,木讷的和个死尸一般。房门闭拢的声音再次响彻,最终只留得一段漫长长的死寂,那守塔人突然站起,以极其慌乱的速度收拾着桌上的杂物,并将角落相框死死护在胸前——他还未有理由向这新的家人展现自己的秘密。
偶然一瞄间,他看到站在浅海中的斯库西瓦,正用那双眼睛望着这处,似有若无的笑容被抹上一片模糊。
青鸟欢快地展开翅膀,飞旋在漆黑深沉的洋面上,无比自由的鸣叫声被海潮淹没了——可惜,它的自由对那守塔人来说,只是些极其遥远的存在而已。
一月的第七天如期而至。
即使一切的一切都与往常无异,灯塔依然矗立在那儿,孤独遥望着大海的另一边。它远离了外界,将纷扰、喧嚣或是恼人的恶意尽都阻拦在那片海域中,它亦创造了希望,将仅有的光芒织满天穹,像是层层金粉、温柔地洒落在奶油蛋糕上。魔女早已熟悉了这里的环境,甚至能纯凭直觉找到她心想的地方,不需要任何人的协助,在她的眼里,一切皆是顺其自然。空虚者的灵魂或许已经习惯这个地方,并被暂时的安定所绊住了。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灯塔的侧面,那是个东方式的小角楼,建造在砾石与浅海上方,冰冷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地拍打在它的杆栏上,顺着礁石漆黑,轰隆滚落入那卷咸涩里,然后慢悠悠地滑向沙岸,在浅海滩间触上魔女的鞋跟。雪凌只感到一股冷意贯穿脚底,留下嗖凉嗖凉的刺痛,凝敛在那儿未曾消褪。灯塔的光芒铺散在整片海域上,在她身后嵌下了银色的线。
帽檐忽被晚风吹起,使雪凌仓皇将其护住。深粉色发丝在黑暗中游荡着,被风儿牵向海的那边,镶上了格外刺眼的银白色。似有何物在空中飞旋,裹挟着纯白消逝在海水里,她并不清楚它的名字,而是摊开手,将那明亮的星星揽在手心——冰凉的滋味转瞬便是融化,顺着手的脉络,化为水滴淌落下去。越来越多的纯白从天穹降下,它们悄悄附在雪凌的身上,染白了魔女的帽檐。只是,她依然想不起任何事情。
那是不知是从何处窜出的青色,亮眼的色彩就这样吞没了视线一角,在纯白与纯白的旋舞曲间变得模糊、虚幻而又惊艳十分。她看到了青鸟,此时此刻正在风雪中横冲直撞着,它的羽毛夹带着花白,仿佛有生命的火花藏在里处,燃烧着、跳荡着,热烈地舞动着。雪凌恍惚伸出了手,青鸟迅速停在她的指尖,正巧是一瞬的对视,那婉转歌喉像是预示着什么般,一个劲地重复着“第七日”这个词汇。
雪仍在下落着,它执著又孤独,寂寞地降临这苍茫大地。这或许便是冬季的恩赐雪凌滞在了那儿,红瞳直勾勾地凝视着天穹浩渺,望着雪花纷扰飞旋,在本就狭小的视线中愈来愈近。然后,那抹白色却香消玉殒了,唯留冰凉的滋味在她脸上徘徊,久久挥之不去——
漆黑的魔女终究被染成了纯白色。
“啊呀!你原来在这里啊塞琳小姐,能否让我为您撑个伞呢”她倏地听到了笑声,从身后撑大的伞面转瞬掩去了一部分视野,只是成片的粉绿色不免刺眼得很。青鸟很快就跳上斯库西瓦的肩膀,在那温暖的港湾间一个劲地摩挲着,缩成了一团小小的毛球。那年轻管家欺身上来,不知不觉地、用颇尖的指甲捏住刚要落下的雪花,这股冷意转瞬嵌进了指甲盖中,竟使他有些尴尬地隐去笑容,藏在毛绒领子里的脖子,甚至连一点儿都找不到了。
“那就是……你说的‘雪’,对吗?”雪凌喃喃自语,那双红瞳半阖起来,像是将死者的鼻息一把拽入冰窟里似的。魔女只是大致猜测出这就是守塔人所提到的事物,可无论如何,关乎过去轨迹的一分一毫,她依然没有任何线索。斯库西瓦并没有回应她,而是突然把伞递到对方的手中,行若游云般的潜入雪海里去。所有动作都十分轻巧悠闲,仿佛重获自由的笼中鸟即将远行,终被白茫茫的一片藏掩在了后头。
朦朦胧胧中,雪凌听见了那句说言,被少年悄悄抛下,然后一把掷落在稀薄的雪地里。“……喂喂!你还记得你的生日吗?塞琳小姐。”他的叫嚷很是随性,此时此刻肆意地交杂在风雪中,伴着那声毫不犹豫的“不”字,乍被完全堵住了风口。斯库西瓦蓦地扬起他古怪的笑容,朝雪凌伸出了手,用那双宝石蓝色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不如——不如塞琳小姐……就把今天当做你的生日!怎么样?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你确定如此……”对方有些怀疑地皱了皱眉,半信半疑将手伸出,那伞柄顺着胳膊滑下,使伞面几乎就要贴到她的帽檐。年轻管家突然握住了雪凌的手,他越来猖狂地笑着,甚至还把身子凑得极近极近。“那么就一言为定咯!我惹人怜爱的寿星小姑娘——”也就是话音毕落的那一瞬间,风雪竟迅速卷席了他的周身,虚幻得令雪凌刹然恍神。
她蓦地看到男子瘦削清秀的脸颊,夸张的笑容里似还掺杂着狂桀自傲——那并非是个少年。
“斯库西瓦”话音被风声压下,雪中人的身形变得极为清晰,俨然一副成人面貌的他,正半弯着腰站在她的前头。他们的手依然握着,只是斯库西瓦的手更大了许些,尖锐的指甲如同鹰爪,抓在那儿刺痛刺痛的,并不怎么令人好受。那本来过分宽松的洋装瞬间显得极短,甚至都露出了他的腰部,裤子竟还刚好合身,要想之前那种身材,这裤脚还需卷上许许多多层才行。
“啊啊!吓到你了吗?”只见斯库西瓦将脸贴近过去,和初次见面同样的、用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雪凌。蓝瞳似是藏下了热烈与温柔的交响乐,甚还留下笑容徘徊嘴角,可这似乎并非虚假,或许还真是他发自内心的写照。“既然没事的话——想去灯塔外看看吗?塞琳。”这时候,他自作主张地提议道,将勃勃兴致暗敛在微眯的眸里。青鸟不知不觉消失在二人的视线中,乍被白茫茫的雪海掩藏在纷扰间去,终是无处可寻了。
在雪凌点头的那一瞬间,深青色的翅膀突然撑破了斯库西瓦的衣服,肆意舒展开去,仿佛曾经熟悉游泳的人在多年后对水的试探。魔女清晰窥见那麦穗般金黄的尾羽,饱和度极高的圈形纹路遍布在每根羽毛的根系,使她不禁想起了那被称为孔雀的异国生物。霎时间,不知何者从半空抛下了金属制的护目镜,斯库西瓦一把抓住它的带子,只当青鸟鸣啼格外明丽地响彻起来,他方才快活地发出了声轻笑。
“这就是你的本来面貌”问着,魔女看到对方摇了摇头,快速地将这护目镜戴在头上,一串串珠子顺着面颊挂下,至于宝石与花纹镂刻的排列布局,倒是颇具古欧风味。他似乎十分珍重这宝贝的样子,用手背试探着它一侧的纹路,虽然这是个过分寒冷的冬日,可斯库西瓦并没有在意金属的冰凉,甚至连白雪积在他头发和肩膀上都未有察觉。过了很长时间,雪凌终于得到了答复。
“可不是喔!这只是为了方便行事而转变的中间形态,你等下就清楚我的用意了。”他再一次抓住了雪凌的手,猛然拽向自己的身侧,伞在一瞬间中脱手滑落,只留大片粉绿暴露在视线之中。魔女顿觉自身被抱了起来,斯库西瓦不知在何时戴上了皮革手套,使接触不再会有那么刺痛的感觉。雪凌依稀能看到他藏在护目镜下的眼睛,宝石蓝中唯存温柔,扬得极高的嘴角不免让人感到一丝俏皮可爱。
身边人的翅膀突然挥扇了几下,风声寒冽顺着耳廓盘旋,裹挟着纷纷扰扰的白雪,冰冷的隔膜蓦地掩覆了视线,使雪凌不禁压下帽檐,死死挡住颊边的风。她感觉自己正在远离地面,斯库西瓦的眼睛不知望向哪里,魔女只从角落里瞄见他那神情,一直保持笑容的面庞像是时刻戴着副假面具似的——对方许是察觉了她的目光,突然咧开嘴角朝雪凌笑了一笑。“感觉好久没体验过飞在空中的滋味了!这就……去西边看看吧”
他自顾自地呢喃,半皱眉头,望着漆黑汪洋遥远的那边。寒风在魔女默许的那瞬间变得更为强劲,雪凌能瞥到脚下无边的大海,灯塔离自身愈来远去,纯白的颜色将四周黑暗揽得严严实实。她感觉自己被类似海水的薄膜包裹住了,以至于无法分清东南西北,斯库西瓦显然没有多大问题,他自由随性地滑翔在空中,或许早已熟知了路线。只是,那管家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身子。
“嘛,塞琳小姐!你还记得怎么用魔法吗?稍微助我一臂之力”对方一边问着,一边试探性地伸出手来,只当指尖触到了那看不见的薄膜时,诡异的涟漪突然在眼前振荡开去,竟强行使他们后退了几米的距离。趁着余波未平,那红瞳的魔女这时将手探了过去,法阵乍地与那空间形成了个契合平面,蛛网般的纹路和地震波似的扩散开来,让这屏障暂时失去了效用——斯库西瓦立马猛冲过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围墙”。
“……我有帮到你吗?”在暂时的平稳中,魔女问着那青鸟般的男人。对方一个劲地点头,朝她回了个真诚的微笑,翅膀的动作较之前顺畅了许多,连滑翔都已经能掂量方寸,尽他所能、维持在怀中人能承受住的速度上。
“是的!这么说来,哥哥我欠塞琳小姐一个人情。那个屏障呢,本来就是为了阻挡我们而布下的。外界的魔力对它来说,就像,像是一种混淆判断的毒药,只需一碰……便能让它土崩瓦解。”他有些吃力地说着,沙哑的声音越来模糊。
雪凌蓦地望向远处的地平线,陆地就在西方。
那是什么地方?她刚想问询。
“是魔界——”斯库西瓦这样告诉她。
占卜馆的傍晚仍然灯火通明。刚开始时的棋牌小桌已被抬到靠窗的地方,深蓝色毛绒毯儿被搭在一侧,漏出了外界白雪纷飞的场面。格外温柔的暖光笼罩在那儿,为他们的面庞覆上了层橙黄色,绿发的占卜师已经醒转,时间混乱的他将傍晚当做早晨,第三下的钟声全权只是醒梦的插曲而已。艾妮璐大小姐坐在他对面,高翘起二郎腿来,一边嚼着棒棒糖,自顾掂量着手中的棋子——他们仍在对弈。
“喂喂!苏莱文,我问你,你对最近那啥……雪凌失踪的事情有何头绪吗?”她突然发出一声问话,嘴里依然嚼着那颜色诡异的棒棒糖,仿佛在鲜奶油里搅拌开的宇宙黑物质,舔得她的舌头都有些发绿。占卜师脸上的笑容乍地定在了那儿,他早就把那深蓝色毛绒外套扣得紧紧,和个小红帽似的将兜帽翻上。“我倒觉得,她已经回来了,至少是……此时此刻”苏莱文说着,青灰色眸若有若无地望向窗外的天空。
“哈,什么嘛?!啊啊啊,和你完全无法交流!”只见艾妮璐一个劲地叫嚷,烦躁地抓挠着头发,像是在寻求双方脑电波的暂时吻合似的,那脸上的表情更是诡异十分,掺杂着尴尬、鄙夷或及是完完全全的轻视,至于不信任这种情感,此刻全然暴露无遗。“艾妮璐小姐头不需在意~我觉得呢,既然都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找人了,他们总能得到些线索,不是嘛?”对方立马用模棱两可的言语搪塞过去,终于使艾妮璐停下了她打字机般的絮叨。
——这相处方式或许可以用“奇妙”来形容。分明他们的性子大相径庭,苏莱文却没有一点儿感到厌烦的样子,有些时候甚至能应付得艾妮璐服服帖帖。虽然这两人最常讨论的话题——也只有他们二者才心知肚明——竟然是那些与恋爱挂钩的八卦玩意儿,或者是抓住爱人的各种方法……全然相异的二人竟能在这事上聊得天昏地暗,就连,可以说是最最了解他们的格兰德,都无法理解这奇异而古怪的气氛。
不过,心思常年不在线上的他,不理解也相当正常。
是骰子掷落的声音,颤动旋绕着,最终在一个数字上戛然止住。苏莱文似已明了般眯起眼睛,他寻思半饷,快速地将骰面上的数字分配给不同棋子,并把各种状态依次叠加,完美突破了艾妮璐坚不可摧的防线。“哎呀,将军了。”他的微笑并不怎么讨喜,反而带着些嘲弄的意味。艾妮璐立马耸起身子,她早已做好紧拽桌布的手势,正准备将棋子全部裹住搅成一团,不过瞬间就被对方阻止。
“这场就算你胜了吧,艾妮璐小姐头。”当听到占卜师的回应时,那高傲的大小姐这才停下了动作。“啊,你还挺识时务这样我就是长胜将军了~”她拍拍桌子,得意洋洋地昂起脑袋,对方暗自窃笑一声,像在讽刺什么似的,一手托起自己的腮帮子,此时此刻更显慵懒万分。这时候,拿着锅铲的格兰德从里屋探出头来,那围裙随意披着,完全没有清洗干净、脏兮兮的和个乞丐一般。
不过,那看似一无是处的家伙竟是家里的主厨,顿时使艾妮璐……心生了某种不可言喻的想法。
虽然这件事她早就熟知。
“我说,你输了就是你输了!不要再耍什么花样。”只觉格兰德叫嚷一声,转瞬举起他的锅铲子,以极快的速度跑到后厨里去。艾妮璐毫不犹豫地朝他消失的方向做了个鬼脸,把一肚子怨气全都压在她这古怪的神情中,占卜师依然托腮侧望着,用那双青灰色瞳望向天穹那处,皑皑白雪正积在屋檐尖端,它们纷飞四散、裹挟着那极其亮丽的冷青——或许是某种鸟儿苏莱文突然暗笑了下,指尖悄悄擦向窗上水雾。干干净净的指甲上没有任何多余色彩。
事态的发展正在坠入期望的方向——
“魔界……”红瞳魔女在高处呢喃。她一直被那青鸟般的男子抱着,隔上一层厚厚的皮手套,渗过裙摆的暖意在腿根附近徘徊,温柔里带着些谨慎。斯库西瓦看似很是轻松的样子,他一直盯着脚下的黑色城都,留恋般地眯起眸子。屋檐低矮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围绕钟楼形成十字形的街道,只是这古怪的报时建筑有着极为扭曲的姿态,让雪凌不禁想起了东方那边的灯塔。他们在空中的位置几乎一览无余,除了挡在面前的钟楼,就没有其他更高的建筑了。
“对,对的!这就是我跟塞琳小姐提到过的……大洋彼端的岛国。”青发的男人用极其苦涩的眼神瞄向了她,那短发在风中凌乱不堪,亮眼的圈形纹路毫无顾忌地蔓延入浅黄色里,绚烂得和他的羽毛同样。“那里,有好多人。”直到雪凌有些错愕地探出了手,浩浩汤汤的人群在指与指的缝隙间攒动着,甚至比蚂蚁都渺小了几分。“他们在干什么?”依稀里,忘却一切的魔女这样问道。
“是贸易。或者说,交流才更加确切吧。”他倾身下来,眼底的惆怅还未淡泯,卷走了名为“悲哀”的糙斑暗垢。雪凌在这时抬起头,他们的面庞突然就贴得很近,斯库西瓦瞧见那双毫无神采的红瞳,粉发顺着面庞垂落下来,使他不禁想起了多少年前被女孩紧抱住的洋娃娃。“交流是必须的事情吗?”蓦然的,对方似乎听到那句问言,攀上眉头的皱纹久而不散,神情诡异凝固在脸颊上,比药酒都苦涩千万倍。
他最终只得点了点头。
“不过!虽说它是必须的事情,但真正的交流呢,实际上……或许并不存在”斯库西瓦突然笑了笑,他抱紧雪凌的身子,翅膀在半空中挥舞着,稍稍缓冲了下落地的速度,使他得以歇足于某个楼房的顶端。魔女暂时无法理解他话语的含义,那男人依然顶着副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分明眉宇间的落寞早就被看得一清二楚,可他却总在极力掩饰这种情感,最终只是闹了个弄巧成拙而罢。
“毕竟嘛,人心的墙壁都是些不可逾越的产物。”对方接着说道,魔女已从他身上下来,站稳在这极为狭隘的位置上,遥望向不远的钟楼——以及那半山腰处的漆黑王城。
“那么,神灵可以逾越它吗?”雪凌扶着帽檐,扭头瞥向身边的男人,斯库西瓦并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一把扒开自己心爱的护目镜,借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当然也是不可能的。要想逾越它的话!那就要走向虚无本质派的歪路了。”话音未落,人偶般的少女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红瞳继续盯着东方那边,灯塔的光芒从王城外轮廓渗透过来,连着星辰密布、罗网似的裹住这一席之所。
“……现在的话,你理应获得了自由……要带守塔人先生,一起离开那里?”这时话锋一转,魔女的视线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凝固了。她看到弗兰肯似的孩子在推攘中摔倒在地,钴蓝色短发的少年与他的妹妹议论着她不曾了解的故事,呆呆站在钟塔上的小贵族不知在等待何人,蜘蛛般的贵妇人从马车上走下……绿发的将军急匆匆地穿梭在人与人之间,胸前的魔界葬十字勋章倒是亮眼得很。
“不,不需要。毕竟嘛,这还算是我们的责任。”身边人这时回应了她,可雪凌却僵在了那儿,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的地方,女子的身影几乎消失在道路尽头,只留稳实的墨绿在眼底沉淀。斯库西瓦似乎发觉了不对劲,他突然挡在雪凌面前,将手套贴到对方的额头上,魔女的瞳孔一直紧缩着、那抹猩红正在颤栗,仿佛最后一片蔷薇花瓣在落与未落间踌躇。他差点以为她就是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你怎么了?!难不成是——看到认识的人了”
“这里……并没有我认识的任何人。”然而,他只得到了这完全否定的答复,雪凌眼中的滞怠转瞬消逝,和往常无异的神情并没有刻意掩饰的样子,漠然得如同白纸、在深海底下寻求着唯一的解脱。“哈,这样啊!”那句话音爽快得竟有些不太自然,魔女发觉自己被再次抱了起来,青鸟般的男人用意外温柔的眼神望向她,甚还弯下腰来,在耳畔悄悄低语,“我们这就离开吧!不然守塔人先生可要等急了呢。”
“嗯。回去吧——”
他们的话音消逝在寒风中,被纯白雪花掩埋在了底下。
守塔人一直遥望着西边的天空。
他在等待,等待着那自由的青鸟与孤独的孩子。
漆黑长发被海风吹得散乱,将奈塔诺安的大半面庞掩覆在后头,他微眯的眸子不知不觉就包揽了惆怅,始终凝视着遥远遥远的地方,青鸟在身边飞旋着,用古老的魔界语向他讲述起事情的经过。目光似乎在这一瞬间发觉了异样,奈塔诺安突然错愕地瞪大眼睛,天际那边若有绚烂的青色,此刻被一浪一浪的飞雪包裹着,使他暂时无法看清具体的状况。
“斯库西瓦!塞琳!”依稀里,那声高喊过于嘶哑,无异于失语者的第一句说言。青鸟般的男子皱了皱眉,他歪歪脖子,蓦地发出一声嘲弄似的轻笑。翅膀在瞬间加强了力道,使降落的速度更是快上三分,娇小的姑娘被他护在怀中,始终捂着自己的宽檐法帽,一点情感都没有的红瞳半眯起来,冷幽幽地盯着男人的护目镜。
在落地的一刹那,他们看到守塔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然后一个脱力跪下了身子。
“你们……是,是去外界了吗?为……为什么不告诉我,斯库西瓦!”第三者的声音里充斥着质问的意味。雪凌第一次看到那守塔人会有如此怪异的表情,或为“恐惧”的事物僵化在他的面庞中,竟使眉头都绞在了一团,抽搐着、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开来。只当雪凌站稳身时,奈塔诺安一把抓住斯库西瓦的手,那指尖狠狠掐进皮手套中,缩得极小的瞳孔在眼白间颤栗,死一般地瞪着对方的眼睛。
“……我不这就回来了嘛,奈塔诺安。”他忽然眯起眸子,用半真半假的笑容掩饰了内心的一切。那身材甚至比守塔人都高出几分,此刻插着裤兜髋立站着,翅膀不知在何时偷偷收起,在外衣上留出了块被撕裂的口子。奈塔诺安陷入了一时的沉默,他最终决定松开手,魔女的目光从侧面直勾勾地摄来,使守塔人心虚地垂下了头。然后,不知何人将某样东西递到他的手里。
那是斯库西瓦的护目镜。
奈塔诺安一把抓住它,皱起的眉心恍惚舒展开来——他的眼里藏着偌大的沉默与肃穆。
雪凌站在更高的地方,望向染上一层蓝调的昏暗天空,白雪仍在下落,厚厚实实的、将大地铺着了只属于它的色彩。
不知为何,有种失落的滋味,在心里浅浅地蔓延上来。仿佛一只漆黑的手,覆住了她的心脏,与黏稠的血液交织成团,扭曲在言语永远无法触及的黑暗里。
“不过……今天可是塞琳小姐的生日喔!你不准备一下嘛,奈塔诺安”斯库西瓦扬起了个很是夸张的笑容,他悄悄拍了拍守塔人的肩膀,使对方得以回过神来。可是,这话语着实让奈塔诺安愣住,他懵然地握住手中的护目镜,黑眸死寂里突然隐现出一抹光芒,极淡极淡的,转瞬又消泯去了。
魔女的面庞恰巧映在护目镜中。
“……啊,是这样吗?”他最终发出了声长长的叹息。
“生……生日快乐。塞琳。”
守塔人的微笑显而易见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