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等人穿青岗峡过了横山。
过了青岗峡,众人又快马奔了一天,已入了庆州,近了柔远寨。
柔远寨乃庆州对抗党项人的重寨,守寨的人仍旧是武英。狄青想起武英,心中有分暖意。正琢磨着是否前往柔远寨和武英见面时,有一骑从远处奔来。
韩笑迎上去,说了两句就回转道:“狄将军,种老丈在柔远寨等你,他请你务必去柔远寨一趟。”
这一路行来,狄青已知道李丁、戈兵和韩笑三人各有所能。韩笑武技不行,但打探、传递消息的本事一流,有韩笑在,狄青行在路上,倒是知晓了许多事情。
狄青很是奇怪,暗想种世衡不在青涧,来柔远寨做什么?
见狄青困惑,韩笑微笑道:“狄将军……”
“莫要叫我什么狄将军了。”狄青摆手道,“我不过是个寻常的指挥使,担当不起将军二字。”
韩笑笑容不减,可眼中满是诚恳,说道:“狄将军,或许你不过是个指挥使,但你这几年来,做的一切,无愧将军二字。说实话,李丁冷,戈兵狂,我呢……看多了尸位素餐之人,感觉西北也没有几个值得尊敬的人。但我们三人前去兴庆府找你的时候,都是真心真意想跟你。种老丈说过,狄将军是西北唯一可能抗衡元昊的人,只是一直难得尽展才能的机会。种老丈信你,我们信他,我们也信你。”
他笑着说出这些,眼中满是肃然之意。
狄青看看韩笑,又望向冷漠的李丁,负剑的戈兵。李丁只是点点头,示意韩笑说的不错。戈兵沉声道:“狄将军,不用看了,我们听了你的事情后,都服你。自从你为新寨丁善本申冤的时候,自从你独挡铁鹞子的时候,自从你破后桥寨,战野利斩天、杀菩提王的时候,我们就服你了。在西北,你若当不起将军的称呼,谁能担当?”
狄青见三人不同的表情,一样的真诚,叹道:“狄青何幸,死里逃生后,竟能再认识你们。好,你们信我,我狄青就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总有一日,狄青要让党项人知道,有狄青在,胡马再不能肆虐中原。”
他这句话,是对韩笑三人所言,也是向种世衡、叶知秋、郭遵等人所言,更是对杨羽裳承诺——此生不变的承诺!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狄青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四句诗来,心中热血再起,一扫颓唐。生也好,死也罢,既然老天不收他狄青,他总要痛痛快快的战一场。
韩笑三人都是精神振奋,神采飞扬,齐声道:“我们就等着狄将军的这一天!”
狄青策马向柔远寨行去时,忍不住问韩笑,“种老丈为何到了柔远寨?”
韩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狄将军离开的近一年来,种老丈总是长吁短叹的,说你不会死。听你又在兴庆府出现,他比谁都高兴,立即命我们来找你……他那高兴劲,好像是……”
韩笑忍不住的笑,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追问道:“像什么?”
韩笑神色滑稽,说道:“就像是债主终于找到欠债的了。”
狄青哈哈一笑,眼前却浮出种世衡带着菜色的脸庞、微秃的额头、市侩中夹杂着忧愁的一双眼。
他和种世衡之间,嘻嘻哈哈像是没有个正经,但彼此的情谊,早如春雨润物。
已近柔远寨,狄青突然双眸一凝,催马奔去。远方也有一匹马跑来,快如风火,马上那人微秃的头顶,深秋还穿着个破烂的草鞋,可不就是种世衡?
二人几乎同时翻身下马,走到一处,又是不由的止步,看出彼此眼中的唏嘘之意。
种世衡眼圈已红,用满是油腻的衣袖揩了下眼角,喃喃道:“你小子没死,太好了。”狄青笑道:“我既然还没死,你着急哭什么?”
种世衡感慨道:“你当然不能死,你还欠我很多钱没还呢。”说罢想笑,可剧烈的咳嗽。
狄青见种世衡身躯都佝偻成弓,帮他拍拍后背,关切道:“你没事吧?你也不能死呀。”
种世衡终于忍住了咳嗽,叹口气道:“你都没死,我当然也不能这么早就去……”
狄青道:“那是那是。你不能死,我还指望你给我赚钱呢。”
二人对视,想起当初在青涧城的合作无间,忍不住的又笑,笑中沧桑如沙。一旁的韩笑见到,笑容中已有泪,戈兵昂着头,只有李丁还是死灰的一张脸,可眼中也有温情闪动。
有些人、有些情,不必惊天动地,可当多年后回顾时,永铭心间。
种世衡不再说笑,拉着狄青上马道:“快跟我去寨里,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谁?”狄青诧异道。
种世衡有些神秘道:“你见了自然就会知道了。”种世衡不说,狄青也就不问。种世衡和狄青并辔而行,到了柔远寨前下了马,突然道:“狄青,我知道迭玛是什么意思了。我还以为……这辈子不能告诉你了呢。”言罢,很有些感慨。
狄青有些感激,怅然道:“叶捕头告诉我了,说是伏藏的意思。”
种世衡点点头道:“原来叶捕头也查到了。唉……狄青,这段日子,我没找到地图,也没有找到香巴拉,我……对不住你。”他神色很有些歉然。
狄青叹口气,摇摇头道:“要找香巴拉,看起来真要靠缘了。我知道……你也无从下手啊。”
种世衡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要寻香巴拉,必寻伏藏。唉……这伏藏也不好找,谁知道别人脑袋里面想什么?再说听说伏藏自己也不见得知道自己是伏藏,要靠特定环境激发的。我听说,这种人总是在梦中得到启示……”
不等说完,已瞥见狄青脸色苍白,种世衡吃惊道:“狄青,你怎么了?”
狄青那一刻,好像想到了很重要的东西,感觉和香巴拉有关,但一时间无法确定。
就在这时,寨中已冲出一骑。马上之人到了狄青面前,飞身下马,稍有犹豫,问道:“狄青?”
那人正是武英,见狄青变了模样,难免困惑。
狄青点点头,武英再无迟疑,照着狄青就是一拳,激动喝道:“狄青,你没死,很好!”
狄青亦是一拳打出,双拳相抵,感慨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二人对视而笑,胸有豪情。武英更是兴奋非常,并不多问,立即带狄青入寨,说道:“有人要见你,快跟我来。”
柔远寨从外看,已如刺猬般让人头痛。狄青进入后,才发现寨中更是军容肃然,斗志高亢。
狄青顾不得赞叹,已和武英、种世衡二人到了中军帐。狄青见中军帐虽简陋,但规模不小,心中琢磨,“种世衡要带我见一人,武英也是这般急切,想必那人就在这里。可那人是谁?”
武英并不通传,掀开帘帐径直而入,施礼道:“范大人,狄青已到。”
帐中坐着两人。可狄青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那席地端坐,举目望过来的那人。
那人方才正凝望着案几上的地图,闻众人入内,这才抬起头来。他无疑是那种混在人群中,也能被人一眼就见到的人。
那人有些胖,坐在中军帐中,并没有将军的威严。他没有威严,也没有刻意的扳起脸,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将军,而像是个商人。
但谁看到他的第一眼,都知道他不是商人,那是因为他有着商人没有的一双眼。
他吸引别人的正是他的一双眼。
那人的眼角,已有了不少的皱纹,每一条,似乎都写着他的沉浮不屈,磨难艰辛。但他的一双眼,却总有种释然。
那双眼告诉所有人,他没有因为磨难而意志消沉,没有因为打击而折服于命运。他反倒因为不幸更加的明朗执着,温柔多情。
他本是个多情的人,多的是怜惜天下苍生之情。
宝剑岂非是因为磨砺才更见锋利?梅花不正是因为苦寒才有沁香传来?
那人见到了狄青,嘴角露出丝微笑,如春风拂柳,给这萧瑟的秋意带来抹亮色,他只轻声说道:“你来了?很好,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那人不必多问,因为他坚信该来的终究会来!
声音中满是欣慰,如同早已约定重逢的挚诚好友,虽平淡若水,却情谊深重。
他和狄青只见过一面,但今生冥冥已定,他们注定要再次相见。两类不同的人,一多情一专情,一历经浮沉,一百经磨难,若是携手,会不会撞击出世间最璀璨的光辉?
那人就是范仲淹!范仲淹来到了西北!
狄青脸上也有了尊敬之意,范仲淹——值得他尊敬!
可狄青还是有些奇怪,他脸上还有“年华”,早非本来的面目,范仲淹为何一眼就认出了他?
狄青回来的路上,早听韩笑提及了西北眼下的情况。
三川口之战后,天子震怒,不但范雍难辞其咎,西北边防的官员也几乎全部被撤换。眼下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使,全权负责西北防务。夏竦不知兵,使气好色,但他聪明的是,他将所有的事情交给了范仲淹和韩琦处理。
范仲淹和韩琦眼下均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兼知延州,韩琦兼知径州。这二人如今的地位,和范雍仿佛。
范仲淹身为安抚副使,眼下知延州,为什么悄然的跑到了柔远寨?
狄青琢磨间,范仲淹指指身边的席子,示意众人坐下。
范仲淹并无客套,望着几案上的地图,径直道:“狄青,你离开久了,很多事情不知晓,我略微和你谈谈。”他像是同狄青合作多年的样子,并没有半分生疏,指着地图道:“当初党项人以横山为制高点,攻击我朝。而我们则依据环、庆、延三州加上保安军、土门等地,组成弓形防御对抗党项人。三川口一战后,我们被元昊取了金明寨,破了土门,又被他们攻占了平远。再加上他们当年插进来的白豹城、金汤城两地,延州左近的边防,可说是千疮百孔。”
狄青见延州地域已有数枝箭头穿进来,心有戚戚。
范仲淹扭头望向狄青道:“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众人都有惊奇,不想范仲淹竟会询问一个武夫的看法。只是这一问,已打破了大宋的惯例。
想大宋自立国以来,文臣就开始高高在上,每逢出战,都会骑在武将的头上。文臣虽不知兵,不会用兵,但所有的计谋,素来都是文臣所定。
范仲淹竟然会向一个指挥使问策?
狄青没有留意众人的诧异,只是望着地图沉吟道:“元昊连取大宋数地,以金明寨、金汤城、白豹城等地为弓背,以整个横山为弦,箭在弦上,延州已处于全面被动的局面。”
范仲淹旁边还坐着一人,白净的面庞,闻言问道:“那眼下怎么办?”
见狄青目光带有询问,范仲淹微笑道:“还忘了给你介绍,这是庆州经略判官尹洙尹大人。”
狄青倒也听过尹洙的名字,知道此人是范仲淹的好友。当年范仲淹数次被贬,尹洙一直站在范仲淹的身边,跟随被贬,也算是个正直之士。
经略判官主要负责协调各州事务,也有参与军机职责,官职远在狄青之上。
狄青抱拳施礼,尹洙道:“不要客气了,我和范公一样的脾气,你有本事,得罪我无妨,你没有本事还占个位,我就难免得罪你了。快说说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尹洙斜睨着狄青,隐约有考问的架势。
原来范仲淹到了西北后,曾向种世衡求将,种世衡毫不犹豫的推荐了狄青,说狄青有勇有谋,可堪大用。正逢狄青回转,种世衡立即带狄青前来相见。
尹洙为人直爽,虽不算知兵,但好论兵,听种世衡夸奖狄青,难免不服,才有此一问。
大宋素来崇文轻武,尹洙为人虽算是不差,但内心对狄青还是有所轻视的。
狄青见尹洙如此,倒有些好笑,略作沉吟道:“常言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眼下我方积弱,首先要明白元昊想做什么,才能针对用兵。”
范仲淹眼中多了分赞赏,又问,“你认为元昊下步如何来做呢?”
狄青毫不犹豫道:“元昊之计,无非尽取陇右之地,据关中,东取汴京!”狄青说这几句的时候,倒是底气十足,因为这是他在梁上听张元、元昊亲口所言,不会有错。
众人均是悚然,只有种世衡嘴角带笑,若有深意的向范仲淹看了眼。
范仲淹眼中有分奇异,似乎难想狄青竟有这般想法。只有尹洙嘿然不服道:“要尽取关中,他把我们当作死人吗?”
范仲淹轻轻叹口气,突然道:“最近朝廷有令,要我等积极备战,可又在潼关设防……”他岔开话题,尹洙诧异道:“潼关尚远,在那里设防做什么?”
狄青悚然,醒悟道:“难道说……朝廷对党项人已有畏惧,想放弃关中之地吗?”
尹洙愕然,本待反驳狄青,可见范仲淹脸色肃穆,知道狄青所猜不假,也是变色道:“这……这怎么可能?最近朝廷不是让我等招募兵士,收购驴马,多修筑要寨吗?朝廷积极备战,怎么会有这么消极的念头?”
范仲淹忧心忡忡道:“三川口我军惨败,朝野震惊。他们当然也不愿意放弃关中,但朝中沉疴已久,西北这次备战,无疑耗费巨大。我们如今只能胜,不能败!若我等再败,朝廷丧失信心,放弃关中也是大有可能。”
众人沉默下来,这才发觉肩头责任重大。
见众人神色肃然,范仲淹反倒笑道:“但元昊绝非不可战胜,只要我等小心再小心,让他无机可趁,自然不敢轻易出兵。他没有机会,就是我等的机会。”
狄青咀嚼着范仲淹的话,觉得大有道理,心中希望已升。
尹洙却领会成另外的意思,振奋了精神,说道:“不错,他是人,我们也是人,不信斗不过他!”
范仲淹不经意的皱了下眉头,似乎对尹洙所言并不赞同,可终究没有多说,转望狄青道:“可常读书吗?”
狄青不想范仲淹忽有此问,汗颜道:“卑职戎马多年,少读书。”他怀中其实有本书,是本已快被他翻烂的诗经。
范仲淹轻声道:“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略作沉吟,从身边拿了卷书递过去,“我这有本书,你若有暇,可以读读。”
范仲淹是商量的口气,绝不想强人所难。狄青立即接过了书,沉声道:“谢过大人。”他看了书页,见上面写着《左氏春秋》四个字。
“那这几日,你先留在这里吧。”范仲淹轻声道:“狄青,你一路奔波,也很辛苦,暂时休息下,我明天再和你谈些事情。种大人,尹洙,你们留下,我有事说。”
狄青知范仲淹多半要和种世衡等人商议军机,告退出帐。才到了帐外,见天色已晚。寒风萧冷,柔远寨已升起了堆堆篝火。火堆旁,站着两人,却是葛振远和廖峰二人。
狄青揉揉眼睛,惊喜道:“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葛振远胡子还是浓密,可整个人看起来瘦了几十斤,双眸深陷,有着说不出的憔悴。见了狄青,葛振远眼中有泪,扑过来一把抱住了狄青,叫道:“狄指挥,你可算回来了。”
他忍不住的泪下,又是疲惫、又是欣喜。廖峰在一旁,兴奋中隐约有着内疚。
狄青瞥见廖峰有些不安,奇怪道:“廖峰,你怎么了?”他诧异葛振远迥异的激动,也好奇廖峰的表情,总觉得这二人间有些事情发生。
廖峰才待开口,葛振远已抹掉眼泪,笑道:“没什么事。狄指挥,你回来了就好。”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包药粉丢给了狄青,“狄指挥,她当初带你走的时候,说你回来后,肯定会变了模样。这药叫做时轮,可以洗去年华,还你本来的面目!”
狄青接了那药粉,奇怪道:“时轮?她是谁……是飞雪吗?”
火光中,葛振远脸色好像变了下,喃喃道:“你说那个腰间有条蓝丝带的……姑娘吗?她叫飞雪,我……不知道的。”
狄青更是诧异,“你不认识飞雪?那你怎么会让飞雪带走我呢?”他只是随口一问,不想葛振远陡然变色,后退一步,盯着狄青道:“狄指挥,你不信我?”
葛振远目光灼灼,眼中满是委屈和失落。
狄青见状,心中微颤,诚恳道:“振远,我们是兄弟,我怎么会不信你。但我知道你是个办事稳妥的人,你既然把我交给飞雪,肯定有你的道理。我只以为你认识飞雪,因此问了句。你若不方便说,当我没问好了。我还没有谢你救了我!可是……司马他……”
狄青神色黯然,暗想司马不群因他而死,有空要去司马的墓前拜祭。葛振远嘴唇蠕动,不等说什么,廖峰一旁大声道:“老葛,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狄青一惊,忙问,“廖峰,到底怎么回事?”
廖峰脸色发红,愧疚道:“狄指挥,我实话对你说了吧。当初司马死了,老葛负责将你带回青涧城求医,结果他回到城中后,说你被人带走了。他说不出那人到底是谁,也不说你去了哪里,只说那人肯定能救你,我们都很担心,自然……自然……”
狄青见廖峰支支吾吾,皱眉道:“你们自然就怀疑他出卖了我?”
廖峰长叹口气,说道:“正是这样。我一时气愤,还和老葛动了手。兄弟们甚至要杀了老葛为你报仇呢……后来多亏种世衡一力担保,才将老葛暂时看押。后来听说你又大闹兴庆府,知道你没事,种老丈忙派人去寻你,兄弟们知道误会了老葛,这才把老葛从牢中放出来……”
狄青已热泪盈眶,才知道葛振远为何这般憔悴,原来葛振远为他狄青竟平白坐了半年多的牢。
一把抓住了葛振远,狄青自责道:“振远……我对不住你。”
廖峰也道:“老葛,我们都对不起你,你若打若骂,尽管由你。但是……”
“但是我们是兄弟。”狄青握紧葛振远的双臂,接道:“你救我的时候,就预料到以后的事情,但你还是要如此。振远……我……”
“你若真的把我当兄弟,就莫要再说对不起了。”
葛振远突然开口,虽然眼角还有泪水,但嘴角满是真诚的笑,“做兄弟的……不但是有福同享,还要随时准备分享痛苦的,不然还算什么兄弟?”他见狄青信他,已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他不怕委屈,可只怕别人不理解。
有时候,兄弟的信任,他看的比什么都要重要。
或许他们本是一类人,这才能聚在一起。付出真心的,才能期盼有真心回报。
“我老家人曾说过,这辈子做兄弟,不知道修了几生才能修得,一定要珍惜!人活着,谁没有一点委屈!这次狄指挥没事,我也没死,一切都过去了,好不好?”葛振远问话的时候,望的是廖峰。
廖峰手足无措,摸摸脑勺,半晌才道:“好,当然好!”
“不过你冤枉了我,总得有点补偿才对。”葛振远故作严肃。
“你说,你说。”廖峰忙道。他见葛振远受了这多的委屈,竟肯一笔勾销,当然什么都肯去做。
葛振远望了狄青、又看看廖峰,沉声道:“我要你们今晚……陪我喝酒,不醉不归,你们可有胆答应?”
廖峰没想到葛振远竟是这个要求,半晌才道:“好,谁不喝,谁是孙子!”扭过头去的时候,差点落下泪来。
狄青望着葛振远,也是感慨万千。
或许相处容易,但了解,总是太难!
三人在柔远寨找家酒肆坐下来,秋夜中,酒肆堂中燃起一堆大火。三人围着火堆开怀痛饮,葛振远喝酒如喝水一样,像是要一洗多日的心境。
狄青满怀心事,本想问问飞雪的事情,可见葛振远喝的痛快,不想打断他的兴致,也就将念头压了下来。
不想葛振远喝了几碗酒后,对着火堆,突然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叫飞雪。我可以说认识她,但只是偶遇,我不想她还能记住我。”
狄青一震,不知道葛振远是有心还是无意说及往事,留心倾听。
葛振远低声自语,像是在追忆着什么,“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有一日,我们葛家集有一个婆婆病了,奄奄一息。村里最有名的大夫都摇头说没救了,让那家人准备后事……那姑娘突然来了,她当时还是个小姑娘,在老婆婆的床榻前,突然哭得很伤心,好像那老婆婆是她的亲人……”
他说得恍恍惚惚,像是在述说一个梦。火光跳跃着,如同黑暗中跳动的精灵。
葛振远神色迷离,让人分不清醉醒,又道:“当时我在旁边看着,不由问道,‘小姑娘,这是你的亲人吗?’那小姑娘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人如同坠入梦中……”
狄青追忆和飞雪相见的场景,也有些唏嘘。他对飞雪有印象,也是因为她那双清澈、似不沾人间烟火的眸子。
葛振远神情不属,低声道:“那小姑娘只望了我一眼,就又转过头去说,‘你们莫要哭了,我能救她。’那婆婆的亲人自然不敢相信,又见她年纪尚幼,纷纷呵斥。我在旁道,‘反正左右都是个死,让她试一试又能如何?’那时候我在村里还有点声望,他们这才勉强让那小姑娘试试。那小姑娘拿出块石头模样的东西。那石头本是莹白色,可其中好像有萤光流动,就如茫茫草原中……飘动的萤火虫。”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颤,想起了那个雪夜,飞雪也拿出了那块石头,是以他才相信了飞雪,让飞雪带走了狄青。
狄青暗想,“这种石头,倒也少见,怪不得葛振远一见难忘。”
葛振远又道:“小姑娘打了碗井水,将那石头泡进去。等了片刻,取回石头,将那碗水给那婆婆喝了,不想……”他脸上露出难以思议的表情,“那婆婆很快就醒了,还能下地走动了。”
廖峰一直忍住不出声,这时候惊诧万分,失声道:“世上还有这种事情?”
葛振远并不理会廖峰,又灌了一口酒,喃喃道:“我若不是亲眼目睹,真的也不相信这种事情。我也知道……说出来后,很多人也是不信,反倒会觉得我是在编个谎言。”
廖峰有些惭愧,一时无言。
葛振远嘿然一笑,喃喃道:“那婆婆家的人自然对小姑娘千恩万谢,可那小姑娘反倒冷冷道,‘我自救她,不关你们的事。’她说完就走了,竟不再看那婆婆一眼。众人都很奇怪,但不敢追上去,我却看到村中有两个游手好闲的汉子嘀咕两句,尾随那小姑娘而去。”
狄青皱眉道:“这二人不怀好意,只怕看上了小姑娘怀中的石头。”又在想,“飞雪娇弱,肯定不敌两壮汉,难道是葛振远出手救了她吗?”
葛振远点头道:“是呀,谁见那石头如此神奇,肯定都有了占有之意。我见那两人鬼鬼祟祟,又跟在他们的后面。才出了村,就失去了那两个地痞的行踪。我不由急了,大声呼喝道,‘你们莫要胡来,小姑娘,你在哪里?’我到处乱找,等到天黑的时候,到了葛家集村外的坟地前,突然发现有两人跪在那里,我壮起胆子走过去,竟发现那两人就是尾随小姑娘的地痞,而那小姑娘,早不见了。”
狄青一震,“那两人……怎么样了?”
葛振远脸上突然现出惊怖之意,握着酒碗的手剧烈的颤抖,似乎遇鬼一样。半晌才哑着嗓子道:“那时候是夏日,萤火虫飞来飞去,好像坟地的磷火。那两人跪在那里,有如死尸般。我心中害怕,喝道,‘你们做什么呢?’不想一声喝后,那两人倏然跳起,一人大哭道,‘我该死、我该死。’他一掌掌的打在脸上,打得脸皮破裂,鲜血飞溅,都不觉得。另外一人却大笑道,‘嘿嘿,石头。嘿嘿,满天都是石头。’他指着天上的萤火虫,狂笑不停,竟然和疯子一样。那两个人白天还好好的人,竟然突然疯了!而且自此以后,再也没有清醒过!”
秋风吹过,焰火明灭,狄青和廖峰见葛振远竟也神色疯狂,不由背脊都泛起寒意。
那两汉子为何会疯,难道是因为飞雪的缘故?
陡然间一阵疾风吹来,吹动了火堆上的一根柴火,“呼”的声中,火星飞舞。
葛振远蓦地跳起,伸手一指天空的火星,叫道:“是了,就是这种火。漫天都是这种火……”他表情骇然,像已发狂。当年的那情形,显然给他极大的刺激。
狄青心中惊凛,倏然握住葛振远的手,喝道:“振远……你醒醒!”他一声断喝,葛振远身躯一震,软软的坐下来,额头满是汗水,有些茫然的望了眼狄青,说道:“狄指挥,我怎么了?”
狄青满是诧异,见葛振远神色恍惚,只怕他再失控,摇头道:“没什么。”他递过一碗酒,葛振远一口喝下去,半晌才有些清醒,后怕道:“我方才是不是有些发疯?”见狄青和廖峰满是错愕的表情,葛振远身躯又颤抖起来,低声道:“我每次回忆起那事,不知为何,都会如此。我找你们喝酒,是想用酒壮胆,我才敢说这事了。”
狄青大是惊讶,不想那件事竟给葛振远如斯恐怖的记忆。
葛振远又喝了两碗酒后,这才镇静下来,自语道:“我那之后,惊骇过度,大病了一场。可那两个地痞,再也没有正常过。到现在,有时梦中,我还能梦到坟地那一幕,总是心惊。后来我就混迹军营,也就没有再见飞雪。”
狄青缓缓道:“飞雪后来到了新寨。是那里打铁老汉的孙女,难道你从来不知道?”
葛振远一惊,“新寨只有一个铁匠铺,你说那个林老汉吗?他的确有个孙女,但那……不像我遇到的那小姑娘呀。那小姑娘一张脸和雪一样的白,林老汉的孙女,好像脸色发黄,真的是一个人吗?”他皱起眉头,苦思不解。
狄青见葛振远满是苦恼,安慰道:“是不是她都无妨了……”
葛振远不再思索,叹口气道:“她总是这般神秘,让人难解。指挥使,你在平远受伤,我带你回青涧城的路上,碰到了那小姑娘。当然,她已长大了。我伊始并没有认出是她,她说能救你,但必须带你走,我真的很为难。但她后来拿出块石头,那石头……就是当年那泛着萤光的白石头,我记起了往事,才知道是她。我知道,或许还有人能救你,但那时候,只有她能救你,我只能赌一次!”
廖峰羞愧道:“可我们当时问你,你为何死也不说这些事情?”
葛振远涩然道:“我说了,你们会信?”
廖峰怔住,无言以对。当时狄青失踪,众人都对葛振远大起疑心,这件事又是这么诡秘,葛振远就算如实说了,廖峰扪心自问,也是不信的。
疑心一起,事实也是苍白无力!
狄青一旁不安道:“振远,这件事……真苦了你。”
葛振远突然哈哈一笑,“指挥使,一切都过去了。就和这喝醉酒一样,第二天虽头痛,但酒总是没有了。你不必为他们担当责任,我也不会再怪什么。当初我就赌一次,你死了,我也要死。你活了……嘿嘿,我得偿所愿,无愧于心。好了,酒尽兴了,该休息了。”
言罢,他站起来,踉踉跄跄的离去,却一个跟头摔在地上。
狄青忙过去扶起葛振远,见他已醉醺醺的不省人事。脸上满是水滴,也不知道是酒水还是泪!
狄青将葛振远背回营帐,廖峰主动要求照顾葛振远。狄青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的张玉和李禹亨,心中感慨,让廖峰留在葛振远的身边。出了营帐后,狄青想着飞雪的古怪,无心睡眠。
飞雪那块石头怎么会那么奇怪?飞雪如何让两个壮汉发狂?为何当年的场景,葛振远过了这多年来,回忆起来还这般震骇?
飞雪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她真的知道香巴拉在哪里?她若真的知道香巴拉,那里是桃源圣地,她为何不留在那里,反倒一直四处飘荡?
狄青想不明白,伸手入怀要取时轮。那是飞雪留下的药,可以洗去年华的。
时轮,很奇怪的名字,狄青暗自想到。
狄青伸手入怀,没有掏出药物,却碰到了范仲淹给的那卷左氏春秋。狄青心思微动,掏出那本书,随手翻了下,见一页写道:“声伯梦涉洹,或与己琼瑰,食之,泣而为琼瑰,盈其怀……还自郑,壬申,至于狸脤而占之,曰:余恐死,故不敢占也。今众繁而从余三年矣,无伤也。言之,之暮而卒。”
狄青粗通文,倒也看懂了这些话,知道这文是说有个叫声伯的人做梦渡过洹水,有人将一种叫做琼魂的珠宝给声伯吃。声伯吃了后,哭出的眼泪都变成了珠玉。声伯醒后,一直不敢占卜,因为口含珠玉,本是人死后才有的葬礼,这多半是不祥之梦!三年后,声伯回转郑国,对身边人道,他害怕死,所以不敢占卜,但如今已过了三年,应该没事了。不想他才说了这件事,当晚就死了。
狄青心道,“不想古书也记载这般荒诞不羁的说法,可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岂不很多都很怪诞?”目光流转,见那页纸旁又写了几个字的评语,字体端庄雄秀中又带着意境逸飞。
那几个字是,“无愧于天,何惧死?”
狄青不知写评语的是谁,但已想到了那双执着多情的眼眸。若非那样的人,也写不出这样浩荡的评语。
无愧于天,何惧死!
狄青望着那七个字良久,这才轻轻的吁口气。合上了书,想着声伯的那个梦,狄青只感觉脑海中朦朦胧胧有些思绪,像是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时间又琢磨不透。
篝火熊熊,狄青也有些倦意,缓缓的闭上眼。
火光渐黯,星光亦黯,天地间陷入了无边的沉寂。不知过了许久,狄青霍然睁开眼眸,长身而起,额头上已有汗水流淌。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让他忍不住心悸的梦!
梦境是个石窟,石窟四壁满是古画,他记得来过这里,他梦中来过这里。他还记得,那些古画本来应该是画着无面佛像的。可这次那些古画不是无面佛像,而是一团光!
光芒极其艳丽,竟有七彩,光芒的下方,是苍茫的大地。
他见过这团光,但不是在梦中,是在永定陵彩云阁的那道石门上,他本来以为已经忘记,但梦中却是那么的清晰。
那团光,是什么意思?狄青梦中错愕间,突然见四壁起火,有五箭射来。
箭分五彩,是五色神箭,元昊的定鼎五色羽箭。狄青大惊,正要闪避时,霍然惊醒。将醒未醒之际,他听到了一个如天籁传来的声音,“来吧!”
狄青惊醒,眼角不停的跳动,甚至耳朵都在抽搐。
来吧,去哪里?
他第四次听到了这个声音,陡然间脑海中有白光闪动,狄青心口痛楚,不知为何,想起叶知秋说过,“当很多佛传经典或咒文在无法流传下去的时候,佛就会将这些经典藏在一个地方……藏在一个极奇特的地方!”
“佛将这些经典藏在一些人的意识深处,也就是藏在一些人的脑海中,以免经典失传。等到了时机成熟,神灵就会开启这些人的意识,取出这些经典流传于世。”
狄青身躯已颤抖,不解自己为何做梦都是和永定陵元昊有关?
难道说,这些梦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陡然间又想到了种世衡的一句话,“听说伏藏自己也不见得知道自己是伏藏,要靠特定环境激发的。我听说,这种人总是在梦中得到启示……”
狄青身躯一颤,脑海中如紫电划过,额头滚滚汗水流淌,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喊,“我为什么总做这个怪梦,难道说……我是伏藏,我就是伏藏!那梦,是引导我去香巴拉吗?”
一念及此,思绪繁沓,不可遏制。
狄青霍然想到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五龙,见五龙幽幽沉沉,似有光芒流动。陡然抬头,晨光破晓,晓雾轻寒,原来……已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