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响,狄青摔在实地之上,昏了过去。原来就算是地狱,也有到尽头之时。
他接连受创,又被无上咒语所束,内伤外创,忧悲怒惊,虽是体质健硕,但也无法承受这般磨难。
只是昏迷前,狄青心中还想着,“我若入地狱,还能不能和羽裳相见?”
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沉寂……
狄青昏迷中,有时思绪若死,有时稍有感觉。有时候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偶尔间,有人在他口边灌了些水,水粘稠、尚温,入了腹中,给他分力量,让他不至于沉沦到无穷无尽的黑暗。
因此就算在昏迷中,他也感觉身边有人,让他不至于孤单。
黑暗中,他感觉那有那如丹青水墨般的眼眸默默的凝视……虽没有看到,但能感觉的到。
是羽裳……还是飞雪?狄青不知晓。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声音平静,如梵唱清音,却多了分波澜。
那声音入了狄青的耳,非如利刃劲刺,只如和煦春风。
“我这是在哪里?”狄青迷迷糊糊的想,感觉口干如裂,忍不住道:“水……”有水滴落在他的唇边,不多,但已可让狄青恢复平静。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狄青听到这几句的时候,心中迷惑。他感觉到这好像是经文,但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念经给他听。那经文平和宁静,似带着难测的神力,传到狄青的耳中,让他忘记往事、忘记了悲伤,沉沉睡去。
陡然间,前方有团耀眼的光芒。
是光芒!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光芒?
光芒绚丽多彩,如银河倒悬。光芒破开,是苍茫的大地。大地之上,蓦地现出燃烧的火山,熊熊大火燃的天霞如血。火山的巅顶,有两人对立而站。
那两人是谁?我怎么会到这里?这是梦是醒、是真是幻?狄青已分辨不清。他竭力的望去,只见到那两人的侧面,那好像是一男一女。
男的鬓角霜白,容颜俊朗,依稀就是他狄青。
那男的如果是狄青,那他是谁?狄青想不明白。他用尽了全力去望那男子对面的女子,那女子……就是羽裳。
狄青诧异中带着惊喜,想要奔去,但全身无力,想要叫喊,但无从发声。就在此时,他见到那对男女对视跪拜,齐声道:“狄青、杨羽裳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伴随着那誓言,有歌声传来,“大车槛槛,毳衣如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天有雨,浇不灭火山喷薄,天有雨,有如情人的泪滴。
狄青听到那歌声,不由想起那噩梦般的夜,心中忍不住的痛,叫道:“羽裳……”可他声音实在太过微弱,微弱的就算自己都是难以听到。
陡然间有梵唱传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天地齐震,那火山霍然不见,那对男女也消失的不见踪影。
狄青大急,举步要追,地裂而开,他猝不及防,倏然落入无穷无尽的黑暗。狄青霍然睁眼,高呼道:“羽裳!”
那声响嗡嗡鸣鸣,震荡在耳边。伴随着那声喊的还有一声梵唱。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般若波罗蜜多!
狄青听到这六个字,霍然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但他终于记起了所有的一切。他被咒语所束,被毡虎所伤,飞雪出来救他。他精神迷离,误以为是羽裳,这才奋然而起,击退了毡虎。之后他好像掉入了一个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狄青忍不住的问,顿了顿,又问,“飞雪,是你吗?”
无尽的黑暗,无边的静寂,狄青虽竭力望去,可还是什么都望不见,但他感觉到身边有人。
一个念佛经帮他安心的人,那人是飞雪,他感觉的到。
许久,飞雪的声音才传来,“是。这里是卢舍那佛像下。”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却有些虚弱。
狄青喃喃道:“卢舍那佛像?这是什么佛?”本以为飞雪不会答,没想到飞雪低声道:“卢舍那本是藏语,是智慧广大,光明普照的意思。卢舍那佛意为报身佛,是修行圆满,大彻大悟的表现……”
狄青不解飞雪为何为佛经这般的熟悉,只是在想他们在卢舍那佛下是什么意思?
飞雪似乎看出了狄青的心思,解释道:“我们还在承天寺,只不过几天前是在佛像的背后,如今是在佛像的下面洞穴里。”
狄青心头一颤,才感觉身子虚弱不堪,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我们在这里几天了?”狄青问道。不闻回音,狄青突然恍然,“佛像下有机关,我们掉到机关里了?”
良久,飞雪才道:“这里不是机关,本是僧人修习的地方。你撞了佛像,开启了入口,因此掉了下来。”
狄青忍不住问,“那……那你怎么不出去?你……受伤了吗?”他已经听出飞雪声音虽平静,但已现弱相。
飞雪再无言语,洞穴内蓦地变的死一般的沉寂。
狄青心中焦急,挣扎站起,虽看不到洞穴内的情形,但已向飞雪的方向摸去,问道:“飞雪,你到底怎么了?”陡然间,他指尖感觉到冰凉柔滑,立即意识到碰到飞雪的脸,连忙缩手道:“对不起。”
飞雪半晌才道:“我……没事……这里的僧人为坚修行之心,因此建了这个地方。只要一入其中,不到指定的时间,任凭他有天大的神通也出不去。这里的机关,本在外边。”
狄青心中凛然,吃惊道:“这么说……若没有放我们出去,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
飞雪沉默,沉默有时候,就代表着默认。
狄青缓缓坐下来,这才感觉胸口针扎般的痛,额头满是汗水,周身虚弱不堪。毡虎那一抓,已重创了他,他竟还能醒过来,也是奇迹。狄青四下摸去,这才发现脚下是青砖地面,而四壁亦是如此。不用多久,他已摸完了周围的环境,才发现是处于圆形的环境。四周加上脚下的地面,都是绝无出处。
唯一的出口就在头顶,可向上摸去时,狄青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上方空旷如野,亦是黑黝黝见不到什么。但四壁成内敛的喇叭形,滑不沾手,要想爬上去,绝无可能。
飞雪没有说错,一个人若落在其中,若没有在外开启机关,任凭天大的神通,也无法再活着出去。
狄青一生,从未有过这般绝望的时候。他现在只能等死,除此之外,只能祷告外边有人路过,会放他们出来。
但他是被唃厮啰关在里面,佛像机关又是甚为隐秘,有人救他们的机会,可说是根本没有!
狄青坐下来,许久才问道:“飞雪,你为何来到这里呢?”直到这时,他还能保持沉静,就算狄青自己,都感觉到奇怪。
飞雪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还有什么分别呢?”她语调中,亦是平静。
狄青总觉得飞雪有些异样,但并没有多想。临此绝地,他思绪纷沓,反倒清晰无比。他不怕死,但他真的有太多事情还要去做。
他要去香巴拉,他要救富弼,他还有结盟吐蕃的职责,他肩负抗击元昊的重任……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唃厮啰怎么会是酒肆的那个普通人,他的咒语恁地这般厉害?炸毁祭台的是谁?目的何在?从殿梁下来的两个刺客是谁,为何要陷害他狄青?
蓦然间灵光闪动,狄青自语道:“是元昊,一定是元昊!只有元昊才会破坏承天祭,嫁祸于我。只有他才能从此事中获益,破坏大宋和吐蕃的联盟。”转瞬有个更大的疑惑,这次出使吐蕃,本就是秘密行事,元昊有什么可能这快知道消息呢?
可若不是元昊派人来捣乱,还有谁会这么做?
飞雪不语,狄青心中突然有种害怕,怕飞雪就此去了,颤声道:“飞雪……你还好吗?”他迈前一步,感受着飞雪的动静。
他不怕孤单,不怕死,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畏惧,感觉飞雪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
飞雪受伤了吗?
飞雪低低的声音道:“好。”
狄青迈前一步,颤抖的伸出手去,黑暗中想去握住飞雪的手。他和飞雪不过见过几次面,但感觉中,二人已如生死相依的朋友,他想知道飞雪的真实情况。
但他怕唐突,又找不到飞雪的手,正彷徨间,有冰冷柔软的一只手握住了狄青的手。
狄青一喜,问道:“你怎么看的见我?”绝对的黑暗中,饶是狄青眼神敏锐,也是无法见到飞雪。但飞雪怎么能这么准确无误的握住他的手?
“你想看到,你就能看到!”飞雪还是一如既往的声调。
狄青握住飞雪的手,稍放心事,本还想问问她和野利斩天究竟没有到香巴拉,为何到藏边,和唃厮啰有什么承诺,但话到嘴边,已变成,“葛振远以前见过你。”他鬼使神差的问出这一句,就忍不住想到葛振远说的那个故事。
那个萤火漫天的夏晚……
“我还以为,你会问野利斩天的事情。”飞雪低声道。
狄青苦笑道:“到了如今,问与不问还有什么区别?不过有些事,我真的想问……我想问问,你当初见到那有病的婆婆,为何这么伤心?当初对你心怀不轨的两个恶汉,为何会发了疯?飞雪,你能告诉我吗?”
狄青询问的时候只是想,“唃厮啰既然把我和飞雪关在这里,他到底是什么打算?他若真的想让我死,在把我困在这里的时候,就可杀了我。这么说,他还不想杀我,他若转变主意,说不定会放我和飞雪出去,眼下只要有一丝生机,我也不能放弃!飞雪本是独立特行的女子,意志坚定,她为何要在承天祭自尽?她若放弃了希望,那就出不了这里了。我一定要让她坚强下去。”他正因为此,才和飞雪谈及往事。在他心中,若不是因为他,飞雪也不会落到这里,他就算性命不在,也要想办法让飞雪活下去。
飞雪沉默许久,才道:“这世上有很多不能解释的事情……”狄青正以为飞雪不想讲,不想飞雪又说了下去,“比如说咒语……”
狄青微凛,饶是他天不怕地不怕,想起了善无畏蠕动的嘴唇,想起梵唱围绕,也是忍不住背脊发凉。
飞雪顿了许久,又道:“藏传三密,分为身、口、意三种。简单说,身密是结手印通神,口密是以咒语来辅助,意密却是凭借神识来修炼,都说精通三密者可印证大道,可以借天地神通。”
狄青本是将信将疑的,可他亲身被咒语所克,不得不信,遂猜测道:“善无畏、唃厮啰结手印,念咒语竟能让我心神恍惚,难道说……他们真的可以沟通神之力?”
飞雪沉默片刻,才道:“他们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晓。藏传经论中常言,‘佛说八万四千法门,般若法门最为殊胜’。般若心经是般若经的心髓,而般若波罗蜜多是心经中记载的咒语,也是天地间无上的咒语……”
狄青心道,“我问你往事,你为何要扯到藏传经文上?”但他本意就是让飞雪振作,既然飞雪有兴趣谈下去,他目的已成,也不打断。
飞雪话题一转,说道:“善无畏、不空、金刚印三人都以修身密、口密为主,得不可思议神通。但他们难以修习意密,在藏边,眼下能以意密得神通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唃厮啰。”
狄青回忆起唃厮啰的那双眼,心中凛然。因为那双眼仿佛可穿透一切,让人无可遁形。
“在承天寺,你和毡虎对决。善无畏以无上咒语束缚你的举动,而唃厮啰则以咒语扰乱你的神。”飞雪终于叹口气道:“你那一战,肯定是被唃厮啰勾起了伤心的往事,这才落败,对不对?”
狄青一惊,半晌才点头道:“是!”他这才明白,原来在酒肆、在承天寺想起羽裳绝非无因。
“意密虽神,但也要你自身有弱点供他利用。”飞雪道:“每个人都有弱点,有人痴、有人贪、有人易怒,唃厮啰就有一种能力,可将人的缺点无限扩大……你的缺点……”飞雪犹豫片刻,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心道,“飞雪多半想说,我的缺点就是羽裳,唃厮啰就用咒语激发我的伤心往事……怪不得我两次遇到唃厮啰,都不由想起羽裳,不能自拔。可我若没有这个缺点,此生还有什么意义?”
狄青听飞雪述说意密,模糊的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时间不能肯定。
飞雪已道:“当年那两个无赖贪心,想取我的东西,我不过是让他们贪心无穷膨胀,他们无法承受,这才发疯而已。”
狄青微震,多少明白飞雪为何说起藏边三密,难道说这个女子竟然有唃厮啰一般的手段?忍不住问道:“贪心无穷膨胀,也会发疯吗?”
飞雪淡淡道:“这何足为奇呢?你难道没有见过许多人为了权钱,可以六亲不认,那和发疯有什么区别?”狄青苦笑,倒觉得飞雪说的有几分道理。飞雪又道:“这世上有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人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无非心念之间。每人举止差别千万,在于运,成于行,但成功与否,更多决定于意志的强弱。因为有些人意志强,甚至可以影响别人的行动,比如说唃厮啰,他只要一声喝,不靠武力,就能让十万藏人生死相随。有些人人意志不坚,可轻易被人左右,比如说……大宋天子赵祯。”
狄青第一次听人如此评价天子,一时无言,可在他心中,也和飞雪一样的想法。他虽和赵祯算是亲密,但这些年不见,隔得远了,反倒将一切看到清楚。
赵祯当年意气风发,要学唐宗宋祖,开创一代伟业,但无魄力变革祖宗家法,无用人之明,少能坚定意念,容易被两府文臣左右。大宋在三川口、好水川惨败,固然有太多的缘由,但赵祯用人不当,也有不能推托的责任。
不再去想赵祯,狄青转问道:“你如何让他们贪心无穷膨胀呢?”
飞雪沉默半晌才道:“你带着五龙,是吧?”
狄青微震,转瞬点头道:“是!”
飞雪缓缓道:“你自从有了五龙后,就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对不对?”
狄青手足都有些冒汗,颤声道:“是。”他已感觉到,飞雪要告诉他一个关乎切身的秘密,忍不住的紧张。在他看来,飞雪对香巴拉的秘密远比所有人知道的要多。
飞雪似乎琢磨着什么,良久后才道:“其实更准确的说,五龙并没有多给你什么神奇的力量,它只是将你自身的一种能力充分挖掘和发挥!同理而言,贪也是一种能力,当然可以加大发挥。”
狄青听的嗔目结舌,头一次听有人这么解释五龙,一时间难以尽数接受。飞雪似乎看出狄青的不解,悠然道:“你可曾听说过佛教的六神通一说?”
狄青摇摇头,不待多说,飞雪像已看到,说道:“六神通又做六通,是指六种超人间而自由无障碍的能力,分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六种。世人多认无稽,但只有真正大智慧之人才能修到,据我所知,唃厮啰就拥有他心通之能!你拥有的五龙,传说中……是神之物,可开启人的六神通。”
狄青突然想问飞雪有没有这种能力,因为他总觉得这沉默寡言的少女,好像有洞彻世情的眼眸,可他终于忍住。他认识飞雪以来,头一次听飞雪说这么多的事情,心中反倒有种怪异的感觉。
飞雪停顿许久,才道:“你一定想问我有没有这种能力了?”
狄青一震,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飞雪一字一顿道:“我就知道!”她声音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人不能不信。
狄青心思如麻,突然想起太多的往事。他记得葛振远曾说过,飞雪当初在平远寨,虽在马车中,就知道他狄青受了伤。曾经在京城,飞雪虽是局外人,但劝赵祯让狄青去西北。这两件事虽小,但现在想想,满是诡异。
原来飞雪真的有一种神通?可知道别人想什么的神通?
四壁清冷静寂,狄青呆坐那里良久,突然颤声道:“飞雪,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飞雪半晌才道:“你是想问香巴拉的事情吗?”
狄青被飞雪猜中心事,又是莫名震撼,嗄声道:“我求你告诉我,传说的香巴拉……是不是真的。它真的能……”他紧张非常,问话时,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怕飞雪不说,可又怕飞雪说了,更让他失望!
无边的黑暗,死一般的沉寂,仿佛有百年蹉跎般的漫长,狄青才听飞雪道:“是真的。它真的能救得了你最爱的人!”
狄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全身的血液都像流淌出去,可一颗心欢喜的几乎要爆炸开来。他信飞雪!无条件的信任!可他转瞬想到另外一个关键的问题,有些忐忑问道:“飞雪,那你……能不能带我去香巴拉?”
密室中,忽然静了下来,狄青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幽幽的叹息传来,飞雪淡漠道:“你现在能否活着出去都是不得而知……何必想那么多呢?”
狄青感觉被一盆凉水浇过来,浑身冷透!飞雪说的不错,他和飞雪被困在这里,唃厮啰不需杀他,只要不管不问,他和飞雪就要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
他本不怕死,可他才知道香巴拉确实能救羽裳,也知道飞雪能带他前往香巴拉,他救杨羽裳有望,偏偏转瞬就死在这里……
狄青彷徨四顾,只觉黑暗冷酷四面漫来,一时间茫然无助,陡然间放声大呼道:“唃厮啰,你放我出去!唃厮啰,你放我出去!”他遽然断喝,声音嗡鸣,震得密室轰隆作响。可声音过后,密室又呈死一般的沉寂。
狄青想到杨羽裳获救有望,可自己却无能为力,悲血激荡,忍不住放声再叫。转瞬间,密室中满是他的呼喝之声。
飞雪再无声息,只听着狄青在无助的呼喊。那平日指挥千军的汉子的喊声中,已有了深切的绝望之意。不知许久,飞雪才轻声道:“没用的。你莫要叫了。”她一向平静的声音中,似也有了如水的波澜,但转瞬如流水般的逝去。
狄青一怔,这才停了下来。停下来那一刻,只感觉嘴唇干裂撕痛,浑身疲惫无力,手扶冰冷的墙壁,嗄声道:“飞雪……我们在这里多久了?”他一说话,才发现嗓子针扎般的痛,胸口如火在焚烧,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奇渴无比。
飞雪低声道:“三天了……”她的声音中已有了虚弱,没有谁能抗得了无水的日子,飞雪也不例外。
狄青一震,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里没水吗?”见飞雪沉默,狄青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想起昏迷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昏昏沉沉,但确切的感觉到有人喂水给他喝。
“我昏迷的时候,你给我喝了什么?”狄青忍不住问。
飞雪不语。
那难言的沉寂中,狄青突然想到了极为可怕的可能,他饶是历经生死,骇的身子都忍不住的抖个不停,如秋风中的落叶。
不闻飞雪的动静,狄青遽然嘶声道:“你究竟给我喝了什么?你呢?这几日怎么捱地过来呢?”他这才明白,为何飞雪说的声音如此低、这么轻,飞雪肯定也渴,但她方才为何还说了那么多的话?
飞雪仍是无言,狄青内心激荡,蓦地想起沙漠中,飞雪就将仅剩的一袋水留给了他!这次呢?狄青蓦地伸手,黑暗中,一把就握住了飞雪的手腕。
他看不到,但飞雪在哪里,他感觉的到。狄青感觉飞雪身躯微颤、甚至感觉到飞雪皱了下眉头,狄青急道:“飞雪……你究竟……”不等说完,他霍然感觉到了什么,已松开了手,心悸不已。
“你……怎么受伤了?”狄青颤抖问道,他这次握的是飞雪的左腕,飞雪手腕有伤口,他感觉的到。
“受伤很久了。”飞雪终于道,语气中带了分不安。
狄青脑海中电闪划过,突然叫道:“不是,你手腕上是新伤!是刀伤!”他心情激荡,举目望过去,目光已撕裂了黑暗,落在飞雪的手腕上。
他看到了一道伤口。
你想看到,你就能看到!
蓦地想到飞雪方才所言,狄青无心思索自己为何能见到。举目向飞雪看去,漆黑的密室中,他真的见到一张比雪还要白的面庞,一双已开始黯淡的双眸。
那本已黯淡的双眸,见到狄青望过来,陡然间有光芒一闪……可飞雪转瞬垂下头去。但在电光火闪间,狄青还见到飞雪尽失血色的红唇。
红唇上已布满了白色的裂口,那是严重缺水的迹象。
狄青不知道飞雪方才如何能忍住疼痛,说出那么平静的话来,嗄声道:“你……为什么……”陡然间醒悟过来,狄青眼前发黑,霍然紧紧握住飞雪的手腕,失声道:“你喂我的不是水,是血,是你的血!”
那一刻,狄青感觉到唇边咸咸的味道,陡然间明白了一切。他被毡虎重创在胸口,失血严重,他虽是体质健硕,但他眼下没有道理比飞雪还精神。这里无水无粮,他能醒过来,唯一的解释是,飞雪划伤了手腕,滴血给他喝!
飞雪的手冰冷依旧,可狄青心中如有火在烧,他握住飞雪的手,已泪下,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狄青真的不知为什么!他从未想到过,除了羽裳外,还有第二个女子,会为了他,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
一直以来,他就从未了解过飞雪,他和飞雪也不过见过几次面。但他知道,这个平静的女子身上,蕴含着山崩海啸般的决绝。飞雪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挠。
狄青从来不知道飞雪四处奔波是为什么,也不知她为何到藏边,更不知她为何舍却自身,要救他狄青。他根本对飞雪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欠飞雪太多太多。
见飞雪似已无力抬头,狄青心如刀绞,忍不住抬头望向上空,嘶声叫道:“唃厮啰,你杀了我,放飞雪出去。这件事和她无关!”可他就算嘶喊,声音也变得衰弱无力。
无人应声,密室死一般的静寂,狄青才待再喊,飞雪已道:“没用的。狄青,你莫要叫了。”她声音虽低,可传到狄青耳边,如炸雷响起。
狄青一震,紧紧握住飞雪的手,急声道:“飞雪,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出去。我一定带你出去!”可感觉到飞雪手掌冰冷,心中蓦地惊恐万分,只是想,“我真的能带她出去吗?”
飞雪目光闪了闪,低语道:“好,我放心。”
狄青见飞雪声音中已难掩衰竭之意,突然下了决心,一口向自己的手腕咬去。飞雪既然可喂血延续他的性命,他为何不能?他那一刻,根本没有想太多。
可狄青一口咬下去,却碰到了飞雪的手。
飞雪不知何时,已将手轻放在狄青的手腕上。狄青一怔,慌忙住口,不待多言,飞雪已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救你吗?”
狄青双眸含泪,摇头道:“我不知道。”
飞雪凝望着狄青,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着风过碧水般的波澜,“你在承天祭救了我,我就要救你一次,这样一来,你我就各不相欠了。”
狄青哽咽无言。飞雪眼眸中似乎有神采一现,喃喃道:“在藏边,有个传说……说各不相欠的两个人……来生……不会再见。”
狄青紧握飞雪的手,嘶声道:“你错了,我欠你太多太多!飞雪,我今生不能还你的,来生肯定要见你还给你。这次……若不是我,你何至于被困在这里。”心中却想,“难道说,飞雪不想再和我相见吗?她……遇到我,从来就没有碰到过什么好事,也怪不得她不想和我相见。”
飞雪望着狄青,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含义万千,“你也错了,若不是你在承天祭救了我,我早就死了。再说,这件事……本来就是因我而起。”反握住了狄青的手,飞雪低声道:“狄青,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狄青没有多想飞雪言语之意,只是咬牙道:“你说。”
飞雪双眸中绽放出一丝神采,坚定道:“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你我各不相欠了,好不好?”她软语相求,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恳切盼望之意。
狄青摇摇头,一字一顿道:“不行!”
飞雪眼中有分失落之意,缓缓地松开了手,闭上了眼眸。
狄青一把抓住飞雪的肩头,嘶声道:“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意,你不想我内疚,因此你才说和我各不相欠。你对我说了那些话,就是希望我能有希望活下去。但你说出了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因为你已准备放弃?”霍然抱住了飞雪,狄青已满脸热泪,嘶哑道:“飞雪,你既然知道别人的心意,可你是否知道我的心?我想让你坚强的活下去,你能否知道?”
飞雪伏在狄青的肩头,眼角已有泪水。良久,她才道:“我知道。”
狄青凄凉的心中有分喜意,扳住飞雪的肩头,盯着飞雪的泪眼道:“那你答应我,不要放弃!我知道,你若不想放弃,肯定能活下去。”
飞雪苍白的脸上,突然涌现一丝潮红。见狄青目光灼灼,飞雪轻叹一口气道:“好,我答应你。可是……”不知为何,泪水涌出,飞雪垂下头,再不说什么。
狄青知道飞雪的意思,飞雪就算答应他,此时此刻,二人又能活多久?
黑暗、沉寂、绝望如潮水般漫过来……呼吸慢慢的弱下去……
不知何时,狄青也知道,再也坚持不了多久,他只是握着飞雪的手,静静的等待死神的到来。
幽幽的密室中,陡然传来低低的歌声……
草伤秋、蝉如露,暮雪晨风无依住。
英雄总自苦,红颜易迟暮,这一身,难逃命数!
那是飞雪的歌声,狄青听到“这一身,难逃命数”之时,心中满是歉仄悲哀之意。他不悲自己要死,而悲连累了飞雪。
听飞雪又唱,“玉门千山处,汉秦关月,只照尘沙路……”狄青伤情满怀,不待说什么,飞雪已握住了狄青的手,低声道:“狄青,我告诉你……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