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北海的初夏姗姗来迟。海冰已经完全融化,月岛上鲜花吐艳、绿树成荫。最低气温刚过冰点,很多当地人已经穿上了短袖,爱美的姑娘们也穿上了短裙。这种情景在碧州是绝不可能见到的。
就在这个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季节,合静传来噩耗:宇文城的太奶奶病逝了。
太奶奶是宇文家族“有史以来”最长寿的人,也是太奶奶自己那一姓家族中有记载的最长寿的人。她的生日在年底,去年过完生日刚好满一百二十九岁。按民间的习惯,过完农历年就长一岁,所以她应该算一百三十岁了,是名副其实的“老神仙”。太奶**孙众多,曾孙、玄孙、来孙一大帮。除去她的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再往下的孙子、孙女们都是儿孙满堂,甚至自己也都当了太爷爷、太奶奶。因为亲戚太多、离得太远,他们对这位“老祖宗”大多只是尊崇与敬仰,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
宇文城就是其中之一。从出生到现在,他见太奶奶的次数扳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毕竟年龄相差太大、辈分相差太远,过年的时候也不一定能见一面,他对太奶奶最深的印象只剩下了“长寿”。听到太奶奶去世的消息,宇文城并没感觉有多悲痛。要说悲痛,也是对生命逝去的一种怜惜,有点像“悲天悯人”。
宇文明则是第一次在现实中听说有人“死去”。两岁半的他已经读过不少书,知道“死亡”的含义,知道这个世界上随时随地都有生命在逝去,知道自己所吃的绝大部分食物也是由死亡生物的“尸体”加工而成的。开始他很难接受,后来因为见得太多、太平常,也就习惯了。但是他奉行一条原则:绝不亲手伤害任何活着的生命。无论是能动的蚂蚁和爬虫,还是不能动的花草和树木,包括“看起来”有生命的“羊羊”和其他一些智能的、自动的玩具,他都一视同仁。
不过,宇文明清楚地知道“人”和其他生物的不同:芸芸众生之中,只有人能有意识地通过抽象符号交流思想、表达感情;只有人能跨越生死、跨越历史,实现纵向的精神沟通;只有人能主动创造新事物,如此显著而深刻地改变世界。之所以如此,都是因为人有“智慧”,有一颗其他物种都没有的“心”。人类用他的智慧发明了很多东西,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为了创造,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让所有人过得更好。但有一些却是为了破坏,为了杀人——比如战争。“杀死一些人是为了让另一些人更好地活着”,宇文明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个悖论。钟毓媛耐心地告诉儿子:这个世界上总有极少数精神和心理不健康的人,他们缺少爱心,自私自利,嗜杀成性,无情无义……这些人的存在会对其他人的生命构成威胁,为了保护大多数人,必须把这些“异类”清除。宇文明反问:这些“异类”当初是怎么产生的?尊重别人、爱护别人不是人人都有的“本性”吗?钟毓媛列出一大堆理由:特殊变异的基因,成长环境的影响,后天教育的失败,特殊事件的刺激……每列出一项理由,就会引出宇文明一大堆问题。问了一晚上,钟毓媛上下眼皮直打架,宇文明仍然目光炯炯、精神头十足。最后钟毓媛没办法,祭出了“杀手锏”:存在即合理,宇宙的演化和进步永无止境,所以世界上永远存在不完美、存在错误、存在需要改进的地方,人类世界也如此,战争就是其中之一。
宇文明终于停止了“追问”,闪了闪大眼睛,对钟毓媛说:“妈妈,我同意你的论据,但是不同意你的论点:存在就是存在,但不一定都合理。要是存在即合理,进步就没有意义了。”
钟毓媛打着哈欠应付道:“明明,你说得对!”
宇文明仰面朝天躺在自己床上想心事。钟毓媛嘱咐一句“早点睡吧,晚安!”就关了灯——她已经没精力去管儿子到底睡没睡了。
宇文城伸过胳膊,在黑暗中捏了捏钟毓媛的手。钟毓媛也捏了捏他的手,悄悄说了声:“辛苦你啦!”
第二天一早,钟毓媛照旧是第一个起床。她看看小床上熟睡的儿子,推醒了身边的宇文城。
“干什么?”宇文城睡眼惺忪,心里老大的不痛快。
“为感谢你这两年半抚养儿子的付出,我给你找了份工作——虽然挣钱少,但是非常轻松。”
“什么工作?”
“发到你私网了,没事的时候自己看吧!”钟毓媛说完就穿衣洗漱去了。宇文城应了一声,继续睡觉。
等他再睁开眼,已经过了上午十点。儿子的小床空空如也,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耷拉到地下。
“明明!”
没有回应。
“明明!”
还没有回应。
宇文城揉揉眼睛下了床,开门来到客厅。
宇文明正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羊羊”给他打出的立体书,两个耳朵里都塞了耳机。
宇文城没吭声,站在旁边和儿子一起看。
书中讲述的是宇宙的演化。从已经看过的部分判断,它是从“奇点”开始的,宇文明此时正在看人类心智的演化——应该是这本书的末尾部分。他的眼珠随着书中的内容滴溜溜直转,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爸爸,那股认真劲儿就像科学家在进行一项很重要的实验,生怕错过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
宇文城站着,宇文明坐着,父子俩一动不动地一起看了半个多小时。等最后一节播完,宇文明摘掉耳机,冷不丁抬头问道:“爸爸,什么事?”
“啊?”宇文城倒被吓了一跳,“你听见我说话了?”
“听见了。但是书里的内容太重要了,我正看得过瘾,不想被打断。”
“哦,”宇文城笑笑,“我看你没在床上,就想知道你在哪儿。”
“爸爸,”宇文明突然问,“是不是万事万物都有终结?”
“啊?——嗯,按道理说都有。”
“那宇宙有没有终结?”
“应该也有。不过宇宙的终结也许是另一个新宇宙的开始。”
“既然它是下一个宇宙的开始,为什么说它有终结?”
“这就像时间啊:今天夜里零点就是今天的终结、明天的开始。”
“那这样的循环是不是没有终结?”
“也许是吧。现在的科学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既然科学回答不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那么肯定地说宇宙无穷无尽,人类的认识无穷无尽,未来的可能也无穷无尽?假如这个宇宙终结了,我们会和它一起终结,还是能平安无事地在下一个宇宙里继续生存?”
“这个……他们只是根据目前人类的认识水平这么说的。至于宇宙是不是真的无穷无尽,人类有没有终结的那一天,终结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法知道,所以我们把人类存在的这个宇宙叫‘开放的宇宙’。”
“也就是说,因为我们不知道有没有穷尽、有没有终结,所以说它有穷尽、有终结或者没有穷尽、没有终结都是武断的?”
“嗯……是这样。”
“那就对了!”宇文明拍手笑道,“这本书里就是这么说的!”
“呃……”宇文城觉得自己无意间掉进了儿子布置的“陷阱”。他问儿子:“你看的什么书?”
宇文明返回到开头:“《开放的宇宙》。”
宇文城一边暗自庆幸,一边浑身冒汗:儿子才两岁半呀!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想来他应该是不满意昨天钟毓媛的回答,但是感觉到钟毓媛已经不耐烦了、或者无可奈何了,就找了这么一本书来读……对了,钟毓媛还给自己留了点东西呢。
想到这儿,宇文城回卧室拿了私网机,打开以后看到一封短信:
今年年度演习之后,北大陆战区和国防部都认识到了天文学的巨大意义,认识到了天文学对战争、对人类生存和安全的重要性。而且人类要开拓自己的发展空间,迟早还是要走向宇宙,军队也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他们迫切需要天文学和天体物理方面的专业支持。因为你在演习中有过巨大的贡献和出色的表现,他们准备聘用你作兼职顾问,为军方提供智力支持。待遇非常优厚,薪水也很诱人。考虑考虑吧!
看完信,宇文城哭笑不得:能被别人这么重视,怎么说也不是件坏事,可是自己从心底里就不想和军队有太多瓜葛。钟毓媛是先认识自己后参了军,自己才“迫不得已”和军队、和军人扯上了关系。假如钟毓媛是参军以后才遇到自己,那自己很可能从一开始就不会跟她交往,也就不会有今天——更不会有宇文明!钟毓媛的聪慧、率性和直爽是她吸引自己的最大魅力,但她积极入世、追求权力和控制的“野心”又是自己最看不惯的。钟毓媛就像《红楼梦》里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合体”,所不同的是她既比林黛玉大方、豁达,又不像薛宝钗那么拼命督促自己“上进”。宇文城宁愿相信这次“邀请”是军方的主意,而不是钟毓媛的主动推荐。而且他相信,钟毓媛真心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即使对自己这样一个毫无“入世”念头的“书呆子”来说。
晚上,等钟毓媛下班回家、吃完晚饭后,趁着宇文明专心读书、无暇旁骛的空当,宇文城把钟毓媛拉进卧室问:“你觉得我能行?”
钟毓媛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宇文城说的是什么,恍然大悟道:“哦——嗯!是啊!既然是兼职,就绝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你还可以像现在这样继续做自己的事——当然,同时要带好明明。闲时他们不会找你,忙时也就问你几个问题,让你出出主意。你有了这份薪水,又有这么多时间,还可以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多好!说真心话,你愿意继续当这种无所事事又没有任何收入的‘全职奶爸’吗?”
“但是跟政府、跟军方打交道……我不太擅长。”
“不需要你和他们打交道!打交道的事我来!你只要做你最擅长的事:发挥你的专业特长和聪明才智,帮他们解决宇宙空间的问题!当然,偶尔的见面、聚会是免不了的。你和时空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就能纯粹超然于世外吗?就没有哪怕一两次‘应酬’吗?”
宇文城挠了挠头:“还真没有!”
“那是你还没毕业!还是个学生!你要是在天文台工作,怎么可能不接触别人、不接触外面的世界!就算你没经历过,你可以问问时空老师,他工作这么多年有没有‘应酬’、有没有不愿意做又非做不可的事情?”
宇文城龇着牙笑道:“嘿嘿……这个我知道——有。我也有。”
“对呀!你想,假如你讨厌这件事的程度是一,但是你通过这件事可以获得你喜欢的二、三甚至是五、六,你愿不愿意做?”
“要是别人说的,就算它有‘十’我都不干。可是你……你都这么劝我了,那我就干吧。”
“哼!”钟毓媛像逗小孩似的用手指刮了刮宇文城的鼻子。
自从和钟毓媛商量过当“兼职顾问”的事,宇文城就一直“战战兢兢”地做着心理准备,想象着怎样去和一群穿军装的人谈话、相处甚至共事。可是一个半月过去了,钟毓媛再也没提起这个茬儿,不知道是故意忽略了还是早就忘了。他们是在开玩笑吗?还是根本没拿自己当回事,都是钟毓媛在放空炮?又或者是钟毓媛“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确实不太适合,主动帮自己辞掉了?辞掉就辞掉吧,正好乐得逍遥。
七月下旬的一天,钟毓媛下班以后突然对宇文城说:“明天早上,北大陆战区司令部邀请你去参加你自己的聘任会,到时候我们一起走吧!”
宇文城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他几乎都已经放弃了。如果这算是“大喘气”的话,这口“气”喘得也太长了点。
“是正式的吗?”
“当然是了!有好几位将军参加呢!不说他们的军衔,就说他们的年龄,都和你爸爸、和时空老师差不多大,他们有必要和你开玩笑吗?”
宇文城笑道:“万一是你跟我开玩笑呢?”
钟毓媛鼻子里“嗤”了一声:“那你明天可以待在家里不去啊!”
他们此刻的谈话并没有背着儿子。宇文明虽然不知道这件事的前因,但也猜出了八九。他皱着眉问钟毓媛:“妈妈,爸爸也要帮你一块儿‘清除异类’吗?”
钟毓媛温柔地笑着说:“爸爸是被爷爷们请去当老师的,是要告诉他们怎么应对来自外太空的威胁的。”
“外太空的威胁?”
“比如有可能撞击地球的陨星,有可能破坏人类生存环境的有害射线……”
“这也是打仗吗?”
“是啊——为了全人类的安全、幸福而战。”
宇文明的眉头舒展开了,“妈妈我能去吗?”
钟毓媛笑着摇头:“对不起,明明,这是爸爸、妈妈和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的聚会,是不能请小朋友参加的。明天上午你要自己待在家里,和羊羊、和小兔子们一起玩。能做到吗?”
宇文明眨了眨眼睛:“能!”
“好明明!”钟毓媛摸了摸儿子的头。
尽管对自己的专业能力有十足把握,但是对如何与位高权重的“官僚”们交流、相处,宇文城几乎一窍不通。他努力回想着曾经见过的军人形象,想象着见面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握手的时候该用什么动作……钟毓媛看他紧张兮兮的、甚至有点神经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宇文城,你怕他们吗?”
“说不上怕……我是觉得自己会很局促,会丢脸……”
“如果让你上讲台,去给一群大一的学生讲物理课,你会局促、会害怕自己丢脸吗?”
“不会。”
“他们的水平和大一学生差不多。”
“但是他们的职位和年龄……”
“那你想象一下:你来到一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见到一个本地的孩子,问他一些关于此地的事情,你会觉得自己年龄比他大得多、很了不起,会在这个孩子面前表现得清高自傲,自诩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高等人’,正在倾听‘来自底层的声音’吗?”
“那怎么可能!”
“所以,你有什么好紧张的?”
宇文城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可他就是没法让自己不紧张。他又怕钟毓媛笑话,只好强作镇定,努力装出从容自若的样子。在从家到北大陆战区司令部的路上,宇文城的心一直狂跳不止。
从飞机上下来,宇文城远远地就瞧见一群人站在院子中央一栋三层小楼门前。他们一定提前设置了门禁,自己在经过的时候没有任何阻拦,还收到一句问候:“早上好!”
随着宇文城走入院子,楼下那群人也开始缓缓地向他移动。钟毓媛走在宇文城右后方两米远处,就像一名威风凛凛的保镖跟着一位气场饱满的领导。不过宇文城实在不像个领导,看见对方往过走,他更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欢迎人群的正中央是一位七十多岁、高大精瘦的中年人,穿一身制服,每只肩膀上扛着似乎是由三个圆圈围起来的三只五角星。等走近了宇文城才看清:那三个圆圈其实不是圆圈,而是三幅圆形边框的世界地图,五角星正压在地图上面。这个人的右手边是一位年龄和他相仿、肩上扛着两颗这样标志的中年人。在他们身边稍靠后的位置,是几位六十多岁、扛一颗这种标志的人。还有一些人也扛了三颗、两颗或者一颗星星,不过这些星星外面都没有圆圈——它们没有压着世界地图,而是在最外侧拢着半个圈——那是一枝橄榄叶。他们的年龄在四、五十岁。更年轻的人,从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的,就扛着一颗、两颗或者三颗星星,既没有圆圈,也没有橄榄叶。钟毓媛的军衔就属于他们这一类。
钟毓媛提前给自己做过介绍:扛着三颗星三幅地图的叫“上将”,是北大陆战区司令;扛着两颗星两幅地图的叫“中将”,是北大陆战区副司令;扛着一颗星一幅地图的叫“少将”,分别是参谋部门、后勤部门和情报部门的主官;星星外侧拢着橄榄叶的叫“校官”,三颗星星是上校,两颗是中校,一颗是少校,他们担任着不同部门的办事员职位;除了星星什么装饰都没有的叫“尉官”,分别叫做“上尉”、“中尉”和“少尉”,他们有的是这些校官办事员的助理,有些是战区直属队的主官。
宇文城伸出两只手握住了战区司令的手,声音发颤地说出了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的话:“上将先生,您好!”
对方也用自己的两只手握住宇文城的手:“宇文先生你好!我叫石沉海,你叫我石先生或者老石都行!”
宇文城听着对方介绍自己,同时看着他胸前闪动的名字,心里直想笑:这个名字可真有意思——石沉大海,好像和他现在的职位并不相称啊!
石沉海依次向宇文城介绍了副司令和几位部门主官。少将以下的军官们站在后面,石沉海没做介绍。宇文城粗略地数了一下:“将官”有五位,“校官”有十六七位,“尉官”可能有三十多位。加上没到场的直属队战士和个别缺席的军官,这个院子里大概有两百多人。
在石沉海的引导下,宇文城随着人群进入会客厅。尉官们全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只有钟毓媛留了下来。二十多人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石沉海特意让宇文城坐自己对面,让钟毓媛坐在宇文城身边。
经过短短几分钟的相处,宇文城觉得这群军人似乎也不是那么“吓人”——至少绝大部分都普普通通。尤其是在和石沉海握手的时候,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那双手上有多大的力气。他对钟毓媛的“手劲”是有领教的,更听钟毓媛介绍过梁馨、狄迎钺这样的“铁血军人”——狄迎钺就坐在自己的斜对面,从见面到现在一直板着个面孔,一丝笑容都没见到。他都做好了被“司令”有力的大手捏得生疼的准备,却发现那双手和自己父亲、和时空老师的手没什么区别。
此刻,石沉海正用两只胳膊撑着桌面,微笑着问自己:“你是星云大学博士毕业?”
“嗯。”
“天文学上有一种‘W射线’,就是你发现的?”
“是我老师和他的同事们。”
“哈哈,不必谦虚!你也参与了发现的过程,钟毓媛都给我做过介绍。”
宇文城红着脸笑笑。
“你帮钟毓媛打了胜仗,靠的就是你的专业知识,这一点今天在座的都知道。除了你,包括你的妻子在内,我们都是学生。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让你给我们普及一下:来自地球以外、威胁人类和地球安全的因素都有哪些?”
宇文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固态天体撞击、太阳异常现象、其他恒星异常现象、伽马射线暴、宇宙背景能量异常激发、宇宙引力场异常扭曲、未知的辐射或其他能量爆发。”
“没有了?”
“没有了。”
“还应该有一条:外星人袭击。”钟毓媛加了一句。
石沉海微微一笑,眼望着宇文城:“你觉得你妻子说的有没有道理?”
“我个人认为,外星人袭击的可能性不用考虑。”
“嗯!”石沉海点头,环视了一圈说:“一个理性的、以追求真理为己任的科学家,应当尽量排除那些无关理论的、非理性的可能,去探究那些有意义的东西。”
顿了几秒,他又把眼光落在钟毓媛和宇文城身上:“但是,一个负责任的军人应当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周全,只要这种情况不是完全没可能发生——尤其是,如果它会威胁到人类的生存和地球的安全。”
宇文城笑着表示同意。
“如果是这样,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W射线有没有可能是外星人发射的信号?”
宇文城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一直排斥把W射线看作外星人信号的观点,但他此时面对的正是“要考虑所有可能性”的军人。所以,他既要表达自己的观点,又不能把弓拉得太满。
“从理论上说,有这种可能。但是根据我们前几次的观测记录,它既没有主动表达什么意义,更没有特殊的攻击性或伤害性。而且它的出现毫无规律,最近一次爆发已经是在三年前了。”
“哦?你们怎么解释?”
“我们目前无法解释。”
“那么,以上你所列举的七种现象,哪种最频繁或者最有可能产生实际威胁?”
“太阳异常现象、其他恒星异常现象、伽马射线暴——这三种一直在影响地球和人类。固态天体撞击,小规模的一直有,大规模的人类还没有经历过,恐龙可能遭遇了这种袭击。宇宙背景能量异常激发、宇宙引力场异常扭曲、未知的辐射或其他能量爆发,现在要么还没发生,要么还没有大到能够影响地球和人类。第一类,像场激发产生的孤立子,数量很少,能量也很小;第二类,像黑洞和白洞,距离我们都很远;第三类,像W射线。最有可能对地球和地球上的生命构成实际威胁的就是近距离的超新星爆发,伽马射线暴就是它的产物之一。超新星爆发的破坏力远远超过人类目前的应对能力。但是根据科学观察判断,能在有效距离内对地球造成破坏的恒星都处于‘中年’或‘青年’阶段,在以亿年为单位的宇宙时间背景下,短时期内不会爆发。”
“哦——那你知道万一这些灾害发生了,该怎么应对吗?”
“这个……我还没细想过,知道的可能没你们多。”
“我们取长补短,为了地球的安全、人类的幸福各出一份力,如何?”
宇文城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种“实用主义”的观念。对于他——一个天文学工作者,发现宇宙中那些激动人心的事件,让全人类和他们一起激动,那才是最伟大的事业。不过,保卫地球安全、谋求人类幸福的目标也不能说不崇高。于是他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多少,我会尽力而为的。如果能有一些贡献,那是我的荣幸。”
“好!谢谢你!宇文先生!”
“也谢谢您,石司令。”
石沉海的咨询告一段落。其他人又问了宇文城一些问题,相关的、不相关的话题也聊了几句。十点一刻,会见结束。众人把宇文城送出办公楼,向他道了别。宇文城也向他们道了别,坐上飞机回家了。
目送着宇文城的飞机消失在视野中,石沉海回头笑着问钟毓媛:“你丈夫多大年龄?”
“不到二十六岁。”
“哦……呵呵,比我的大孙子还小!”
“他一直就是个书斋里的学生,博士毕业就跟我去了绿岛,到现在都没有工作,也没参加过这种行政性质的会议,所以有些拘谨。”
“啊!没什么!”石沉海摆摆手,“我们不也是一群从没真正打过仗的军人吗?”
宇文城接到了印着国防部标志的“聘书”,正式成为国防部“科学家智库”中的一员,每月可以领到一百五十块的津贴。虽然比公合国的平均工资低了一半,还不到钟毓媛工资的四分之一,但几乎用不着做什么事,仍然可以继续在家照顾宇文明,继续做自己的事、支配自己的时间。
宇文明的心智发育早已超过了同龄的孩子。爸爸在家与其说是“照顾”他,不如说是“陪伴”他。透过宇文城拿到聘书时那种复杂的表情,他也隐隐约约读懂了爸爸的“心”。他趴在宇文城大腿上问:“爸爸,你想和妈妈一样上班吗?”
“嗯?”宇文城没听懂儿子的意思,“上什么班?”
“妈妈说你一直想去北辰天文台上班,只是为了她你才放弃的。”
宇文城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楚,酸楚之中又带着感动。他嗓子堵得难受,好半天才说:“呃……也是为了你。现在看来这个选择是对的:‘发现’你比发现一千种射线、发明一万种理论都有成就感。”
“爸爸,我年底就满三岁了,能上幼儿园了。你可以不用整天陪我了,你去北辰天文台工作吧!”
宇文城看了看钟毓媛,低头看了看儿子,愣愣地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