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一间的大房子,没有客厅,不分卧室,更没有厨房。三层小楼,楼前围了一个大院子,站在院里望不到外面。院墙上只有一道门,还安了门禁,每次出入都会“嘀嘀”作响,在楼对面打出全息字幕,写着:“二九九年X月X日X点X分,十八班五号,钟毓媛离队”,或者“二九九年X月X日X点X分,十八班五号,钟毓媛归队”。其他字都是绿色,唯有“离队”两字是红的。
这就是钟毓媛在陆军大学报到之后第一天的经历。后来她才知道,“离队”标红是因为自己没有请假就擅自外出,门禁发出的警告。她报到的当天下午,一个中等身材、瓜子脸、小眼睛的女军官来到了队里,敲开她的门,直挺挺地站在门口,问:“你是十八班五号钟毓媛?”
“嗯。”钟毓媛正坐在床上、半倚着墙看新闻,见来人一本正经,便直起了身。
小眼睛女军官扬了扬下巴:“听到上级点你的名字要喊‘到’!你刚来,先原谅你。以后我会慢慢教给你规矩。”
钟毓媛心里泛起一阵小小的不痛快,但想想这是在军队,就忍了——自己是来接受军事培训,不是来体验生活、发表意见、针砭旧弊的。
小眼睛继续说着:“我是你们入伍集训的排长,也就是你们的教官,叫梁馨。”说罢指指自己胸前,两个大大的全息汉字“梁馨”闪了几秒,又暗下去。“我来以前不管。我到了这里,就是你的指挥官,不管你干什么,只要离开本队营区,都要向我报告,否则会记你违规一次。明白了?”
钟毓媛被噎得打了个嗝:“明……白。”
“好!今天早点休息。明天开始,新兵们要大批的来了,可能有些事需要你帮忙,你要保证随叫随到。”
“嗯,好的。”
“接受上级命令要说‘是’!用你的脑袋、用你的心记住!”小眼睛又尖又毒地眨巴两下,竖起食指点了点钟毓媛,转身离开。
钟毓媛气鼓鼓地坐着,浑身不自在。这算什么呀?看那小眼睛的军衔,不过是个上尉,也没比自己大几岁。物理部主席,和父亲一样的年纪,找自己说话办事都客客气气。就算军队纪律严,自己也是初来乍到,军装还没穿上身,就横也不行竖也不对,事事看她脸色。初次相识,总要收敛一点吧。将来都在军队服役,都是军官,谁也不比谁高多少,有什么可牛气的!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毓媛的美梦被一阵军号声惊醒。号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女高音在楼道里吼:“新兵钟毓媛,楼下集合!”声音极富穿透力,响彻整个楼层。虽然说不上怎么美,但音量高亢、音色纯正,不禁让钟毓媛想起盘旋在草原天空上的金雕。她愣了几秒,清醒清醒,穿好衣服,走出屋,快步下楼。
梁馨站在院子当中,面孔板成一长条,盯着钟毓媛出了楼门、走到自己面前,站定,才把小眼睛一瞪:“新兵钟毓媛,从号声结束到集合完毕,你用了四分四十五秒。蜗牛都比你快!以后记住:号声一响,就开始穿衣起床。我们的起床号是三长三短,重复三次,持续一分钟。号声落下发集合令,三十秒内跑到楼下,再用三十秒全队集合完毕。你今天的集合时间,吃个早饭都够!”
“四分五十秒吃一顿早饭?!”钟毓媛心里暗叫。她吐了吐舌头,嘟囔道:“我已经走得很快了。”
“应该用跑!不是用走!”
钟毓媛吓得浑身一颤,心突突乱跳,耳朵里“嗡——嗡——”直响。
梁馨上前一步,一个转身,和钟毓媛面朝同一方向,一前一后,发令道:“跟着我,保持在三米以内,跑步——走!”说罢,领着钟毓媛出了营区院门,跑步上了校园大道。
这一跑,跑得天昏地暗。钟毓媛跟着梁馨绕过一栋楼又一栋楼,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梁馨一边跑,一边时断时续地下着口令:“一!二!一!”听见钟毓媛脚步与她不合拍,还半转过头向后喊道:“一在左脚,二在右脚,看我的脚!一!二!一!左!右!左!……”钟毓媛被折腾得手忙脚乱,又急又累。按自己参加长跑比赛的经验,估计跑了足有三千多米,才转回到宿舍楼下。钟毓媛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房间的位置,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咬着牙,紧跟着梁馨的脚步跑进院门,梁馨喊“立定!”她才站住。
梁馨向后转,面对钟毓媛,脸色微红,脑门上渗出密密的汗珠,但几乎没怎么喘,胸口也平静如常。钟毓媛则是汗流浃背,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头发也乱了,脸也花了,一道道汗水像小溪一样,流过脸颊、鼻凹,汇聚在下巴尖上,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哒啪嗒掉落在脚下,不一会儿就湿了巴掌大一片地。
梁馨第一次露出了赞赏的神色,点点头说:“不错!你竟然跟下来了!你以前练过长跑?”
钟毓媛挺了挺胸:“在中学参加过五千米长跑比赛,得过第一名。”
“嗬——不错!今天咱们跑的路线,总长三千六百米,我们跑了十三分二十二秒,几乎接近三级运动员的水平了。像这样再加强锻炼,以后可以由你带着队跑——我估计包括男生在内,能达到你这样成绩的,全连不会超过五个。”
钟毓媛强压住喘息,拢起脑门的刘海,在手上绕了个圈,捋下一大把汗水,微微冲梁馨笑了笑。
梁馨拍拍钟毓媛肩膀,语气柔和了许多,问道:“你哪个大学毕业的?”
“北辰高等师范学校。”
“嚯!”——这是从钟毓媛见到她以后,梁馨发出的第二声赞叹,“学什么的?”
“物理。”
梁馨咂着嘴点点头:“好哇!名校的高才生!”紧接着又摇头道:“这么多年,我见过的入伍大学生,学校最出名的也就是星云大学,还是二十年前的一个老兵。”语气中竟带着几分失落。
“排长,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尽管梁馨表面上霸气十足,这一回,钟毓媛可是听出了她心底里的羡慕、甚至是嫉妒。
“我?我就是这儿——陆军大学——毕业的!”
“噢!那你从十六岁就参军了,是老兵啦!”
“嗯。到明年三月,就是整十年。”
“哇——你的军衔,是上尉吧?”
“嗯!你怎么认识?”
钟毓媛得意地一笑:“我从前了解过军事知识,所以知道一些。”她指指梁馨左胸前的标志,“这个,陆军军徽。你现在穿的是作训服。如果穿常服,领口会有两个车轮,是陆军领花;左胸会有一枚更复杂的军徽,显示你的军种和兵种;右胸有六个字,标示你的部职别和序列号,在必要的时候会显示你的姓名、履历。”
“难得你这么了解军人!”梁馨笑了,“你是怎么想到来参军的?”
“就是想离世俗社会远一点,体验纯净的桃园生活。”
“哈哈哈……”梁馨笑着摇头,“你的动机很浪漫。可是如果你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怕你在军队坚持不了多久。”
“能坚持多久算多久!”
“嗯,好吧。时间不早了,回去洗漱一下。八点钟开饭,咱们一起去。九点正式开始训练。有人会把衣物装备送来,你就可以穿上军装了。”
“是吗?”钟毓媛咧咧嘴,“那谢谢排长啰!我上去啦!”
“嗯!动作迅速一点,不要拖泥带水,讲求效率!”
“是!”钟毓媛蹦蹦跳跳上了楼,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刚把衣服换完,戴上私网机,头发还没干——钟毓媛喜欢把头发自然晾干,梁馨就喊了开饭。钟毓媛忙着套上外衣蹬上鞋,一溜烟似的蹿下楼。
昨天梁馨没来的时候,钟毓媛进了餐厅随便坐,看哪个桌没人她就过去。餐桌配有自动点菜机,滚动显示今天供应的菜品,想吃哪样点哪样,一分钟内餐桌会将配好的菜和主食升出。今天钟毓媛跟在梁馨身后,来到餐厅角落里的一张桌前。梁馨坐下,让钟毓媛坐她对面。等点好的菜升上来,梁馨就开始闷头吃。钟毓媛吃了几口,见梁馨一言不发,便想找个话题聊聊,于是问道:“排长,你每年都带新兵吗?”
梁馨抬了一下头:“不是。”
“那你是第几次带新兵了呢?”
梁馨头都没抬:“第三次。”
“哦——”
这时,一队军人呈一字长蛇状走进了餐厅,在桌与桌之间交叉的过道口站定,统一向左转,再向里走,走到一列餐桌前,坐下。紧接着又一条长蛇进来,站定,再向左转,前进,占据一列餐桌。这样一队又一队,直到把餐厅东北角一处方形区域占满,然后才开始吃饭。钟毓媛已经好几次目睹过这样的场景。她一直很好奇,于是又问:“排长,他们是什么人呀?”
梁馨没说话,扒拉扒拉几口,把剩下的菜吃光,抬起头擦了擦嘴:“如果你继续问个没完,我就让你饿着肚子回去!”
钟毓媛不情愿地做了个鬼脸,不吭声了。
回营区的路上,梁馨看见钟毓媛又大又长的“马尾巴”湿漉漉地盖住了半个后背,问她:“现在天气不暖和,你不怕冷?”
钟毓媛一甩头:“我在北高师的时候,北辰比这里冷得多!我都习惯了!”
“嗯,好吧。明天我们会统一组织理发,把头发理短,干得就快了。”
这句话,好似晴天一道霹雳,钟毓媛一下子钉在了路中央。
“怎么了?”梁馨也站住,回头问她。
“要——剪——头——发?”
“对啊!”梁馨很诧异钟毓媛的反应这么大。
钟毓媛两眼直勾勾地盯住梁馨的“寸头”——开始她还没注意,现在仔细看了看,这样的头发,估计一把抓过去,都不一定能攥住。“我们……都要……”
“难道你要拖着这条大尾巴参加训练?”
“我……可以盘起来。”
“盘起来还会散。理短了,一劳永逸。”
“能不能……”
“这是军队的规定!”
……
接下来的这段路,钟毓媛几乎是拖着两条腿回去的。她满脑子飞舞着亮闪闪的剪刀和黑油油的头发,剪刀狰狞地怪笑着,青丝一缕一缕离她而去……她再也没说一句话。梁馨也没理她。
独自一人坐在屋里,钟毓媛把长长的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还没干透的发梢,又被泪水打湿了。
这一头黝黑闪亮的长发,是她从刚上学时候开始留的。钟毓媛热爱运动,但她绝不是个虎里虎气、风风火火的“假小子”,而是个强健又坚韧的“运动型姑娘”。她偶尔也会把头发盘起来,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束成一条马尾,或者分成一粗两细三大绺,既不是奔放飘逸、无拘无束的散发,也不是性感媚气、风韵十足的发辫,或是其他能够吸引异性眼球的少女发型。头发并不妨碍她做任何事,再说,还可以盘得紧一些,用头网包住,绝不会散的……
可梁馨说留短发是军队的规定,不论男女。如果自己坚持要留下来,这一头秀发恐怕是在劫难逃了。走?那样会被人笑死,尤其是妈妈。自从钟毓媛打定了参军的主意,妈妈就开始念叨她是“头脑发热”、“鬼迷心窍”,没有一天停歇。后来唠叨烦了,不明着反对了,但是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给她泄气,说以她的性格脾气,在军队绝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她就会回来,还欲擒故纵地奚落:“到时候不要扛着行李来找我啊——是谁铁了心要参军的?找那个能包容你、不跟你着急生气的情郎哥哥去吧!我们不要你!”
就算没有妈妈的奚落,凭自己的脾气,钟毓媛也不会被这点小小的困难吓住。大风大浪都走过了,不就是剪个头发么!换个眼光看,如果大家都是短发,唯独自己甩着个“马尾巴”,岂不是主动去做那个特立独行、引人注目、甚至遭人嫉妒的角色?那种滋味儿,她在大学已经尝够了。
一番自我安慰,加上新兵陆续报到、一点点忙碌起来,钟毓媛的心思也就不在头发上了。随着男男女女的加入,整栋楼都有了人气,开始热闹了。男兵住一、二层,女兵住三层,一共十八个班九十个人,分了六个排。按编号算,钟毓媛是最末一个。
经过一天观察,钟毓媛发现,梁馨是六个排长里军衔最高的。有四个排长是少尉,一个是中尉。而这个连的连长,和梁馨军衔一样,副连长甚至比梁馨还低一级。她得意地猜测,一定是自己这个排最重要——用军队里的话说,是“主力排”,才会受到如此重视。
在报到截止日期当天晚点名时,还有三个人没来。听连长说,陆军大学每年应届直招学员共三个连,俗称叫“军官训练营”,每个连九十名学员,分住在校园里不同的地方。这二百七十人,大体上等于公合国国防军陆军一年的新增军官需求量。因为每年总有几个违约者,中间还会有一部分淘汰下来,一年以后仍留在这里的大概有七成,加上陆军大学每年的毕业生,略有超员。
剪掉头发,穿上军装,钟毓媛几乎认不出自己了。想想吧,这副形象也许将伴随自己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几十年!那会是什么感觉?几十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呢?……军人,近古时代最光荣、最耀眼的群体,如今远离公众社会、被整个世界边缘化的“鸡肋”……
三〇〇年新年那天,钟毓媛和宇文城在虚拟世界里整整玩了小半天。钟毓媛管这叫“最后的疯狂”。因为从明天开始,她就要正式投入训练,期间没有任何空闲。按她们排长的说法,连上厕所的时间都弥足珍贵,聊天、打电话简直是天方夜谭。
虚拟世界里,钟毓媛显现的是她的本形。宇文城第一次看见短头发的钟毓媛,仿佛一个十五六岁、俏皮秀气的少年。再配上一身军装,更像一名少年野营团团员。他见面第一句话就问:“是理想中的世外桃园吗?”惹得钟毓媛有些不高兴,戗了他一句:“反正比外面干净,我就喜欢!”宇文城窝了个大红脸,没再往下问。但就凭这句话,加上她“肉烂嘴不烂”的态度,他也猜得到,钟毓媛的军营生活并不理想。他便想着法子带钟毓媛去她喜欢的、各种各样好玩的地方。玩过一阵,钟毓媛就忘掉了最初的不快,说说笑笑,窜窜跳跳,最后兴头起来,一手抓住宇文城裤腰,一手兜住宇文城脖领子,把他举过头顶,原地转了十几个圈,才放下。钟毓媛没什么事,宇文城却晕得走路都走不了直线,栽栽晃晃直往一个方向倒,逗得钟毓媛大笑。
临别的时候,钟毓媛告诉宇文城:“如果我好几天都没有联系你,一定是我训练太忙、太累。你不要担心,等我的消息!想我了,就给我发个信,就算没有时间回信,我也知道你在想我,就不会那么累、那么痛了。”说得宇文城一阵伤感,直想落泪。他使劲抱了抱钟毓媛:“我肯定给你发信!你不要累坏了自己,坚持不住就退出,没人笑话你。体验体验、见识过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不算白参军一回。”
“嗤!”钟毓媛一把推开宇文城,“小看人!我才没有那么脆弱!”
宇文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人又相互嘱咐了几句,宇文城还想说件事,犹豫再三,还是咽回了肚里。等过段时间、钟毓媛在军队里多经历一些,再讲给她听吧。现在她十有八九听不进去。
自此一别,就是漫长的一个月。宇文城几乎天天给钟毓媛去信,不论是舒心的言语,浪漫的情话,还是励志的名言,只要想得到的,就发过去。但只收到过寥寥几次回应,而且大多是同样的一句:“嗯,我在努力!放心吧!”
二月二号,农历大年三十晚上,许久不曾响过的、属于钟毓媛独有的铃声,又一次响起来了。宇文城正跟父母围坐一桌吃着年夜饭。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不在,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只有他陪父母。宇文城挥挥手,钟毓媛的形象出现在家中。他吓了一跳,爸妈也吓了一跳。
刺猬一样扎煞的短发,下面睁着两只大大的眼。微微瘦削的两腮,显出一个瓜子样的脸孔。黑里透红的皮肤,衬着满口醒目的白牙,正咧开小嘴冲他们三个人笑。宇文城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昔日那个长发飘飘、鸭蛋圆脸、肤白如雪的美丽少女。爸妈也愣了一两秒,等反应过来,才慌忙站起身,看着眼前大变了模样的准儿媳,满是怜爱和心疼。妈妈一动容,竟掉下眼泪:“你看看!哎呦!把媛媛折腾得……啧啧……哎呀,吃了多大苦!……”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也许是女人的哭泣具有传染性,也许是这短短几句话确实说进了钟毓媛心坎。她鼻子一酸,嘴角一垂,也差点哭出来。不过她咬咬牙,硬是把眼泪缩回到眼睛里:“阿姨,没什么!没什么!我吃的苦还不算最多呢!你们看,我现在比从前更健康了,比好多男生都厉害!以后两个宇文城也打不过我!”
四个人都笑了,妈妈也含着泪一边笑一边点头。他们让钟毓媛坐下,想跟她好好聊聊,尤其宇文城,更想知道这一个月里她都经历了哪些不可想象的艰难困苦。可钟毓媛没坐一会儿就要离开,说晚上有全体新训学员的联欢会,必须参加。尽管千般不舍,也无可奈何。钟毓媛冲宇文城悄悄使了个眼色。宇文城离开客厅,回到自己房间。房门一关,钟毓媛就凑上来拉宇文城的手——全息象只有形,没有实,所以划过宇文城手臂的只是虚空,并没有实质接触。但意思已经明了。钟毓媛晃着肩膀向宇文城撒娇:“你知道吗,我可辛苦了!我好想回家呀!”
宇文城不敢说“幸灾乐祸”的话,只好安慰道:“没关系,你看你都坚持了一个月,多了不起呀!肯定比好多人都强!”
“嗯!可是真的很苦。在你爸妈面前我不好意思。刚刚我给我爸妈打电话了,我妈搂着我直哭。我也哭了好久。”
“那你……”
“唉——苦也吃了,都走到今天了,我想继续坚持下去。我就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能撑多久。向我爸妈、向你诉诉苦,发发牢骚,就有点安慰,心里舒服一点,没有别的意思。”
“哦……那我们啥时候……”
“别着急呀!你看你平时傻呆呆的,这回暴露你的属相了吧!猴急猴急的。今晚有晚会。明天我们休息,再慢慢聊。这一个月有好多好多有趣的事呢,你这辈子都没见过、都想不到!”
“好哇!明天听你讲故事!”
钟毓媛和宇文城坐在虚拟世界的公园里,要了两杯果汁,面对面坐下。宇文城靠在椅背上,听钟毓媛娓娓道来。他原本对军队、对军事没兴趣,一切都是因为钟毓媛。虽然不能爱屋及乌,既然现实摆在眼前,不妨姑且听之,就当看了一场真人讲述版纪录片。
截止二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午夜,陆军大学应届直招学员报到完毕,三个连实到二百五十八人,有十二个人违约。这些人按规定要缴纳一千元违约金——相当于普通人两个月零三天、军人一个月零三天的工资。当晚,二百五十八名男女接受了参军后第一次修整:理发、领取衣物装备和私网机功能限制(除特殊情况、经过允许之外,上班时间、午休时间和夜间只能接收消息、接听来电,不能对外发送消息和联入公网)。领东西大家都高兴,但很多女生不愿意理发。经过从上到下层层领导软硬兼施,这件事总算平息下来,女生们都接受了命令。反对呼声最高的是私网机功能限制。有人算了一下:除去上、下午和晚上训练时间九小时,午休时间两小时,头天晚上熄灯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七小时,只剩六个小时;而这六个小时里,起床以后半小时早操、半小时午饭时间都是集体行动,加上午饭、晚饭各半个小时,一天里能自由使用私网机的时间不到四个小时。就这四个小时,还被硬生生分成三块,再上上厕所、洗洗澡、串串门、聊聊天、发发呆……就没几分钟能用了。这些刚出大学校门的“准”军官们,一个个义正词严,批评陆军大学此举是“侵犯人权”,“压抑人性”,连文静秀气的女生们都跟着尖叫起哄。
钟毓媛没参与进去,她躲在人群里暗自得意:这么多人反对,看梁馨他们怎么办。
几名连排长倒仿佛见怪不怪似的,抱着肩膀乐呵呵站在旁边,由着下面的人闹,时不时互相玩笑几句,偶尔看看表。等人们吵够了、叫累了、闹得差不多了,连长走上半人多高的发言台,拖长了声音问:“大家发泄完了吗?”他没用扩音器,嗓音却响似洪钟,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没人说话。
“你们不说话,就等于默认了。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离熄灯还有一小时二十分,你们可以自由使用公网。午夜过后,校园将启动公网屏蔽,所有未经注册的个人帐号都在屏蔽范围内。哪位先生或小姐要继续用公网,请找我或找副连长报告,然后向陆军大学学员管理处请假,出校园十五公里以外去用,想用多久用多久。只要明早集合按时到场、正常参加训练就行。”
人群一片寂静。
“有人请假吗?”
想想温暖舒适的被窝,想想出了校园几十公里内荒无人烟,没人吭声。
连长陡然间板起面孔,声音又提高了一倍:“还记得你们参军邀请函上的三条守则吗?”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扫遍了全队八十七个人,继续道:“你们是自愿来参军的,没人逼你,也没人请你。没有任何组织和个人能剥夺你的人权,不想在这儿待,尽管离开,自由永远属于你。
“想进入一个团体,融入团体的生活,参加团体的活动,就得遵守团体的规定。各位都是刚从大学毕业的,我说的道理能听懂吧?小孩子一起玩游戏都要讲游戏规则。谁不遵守规则,不让他玩。你想踢足球,没错。你想打篮球,也没错。如果你偏要闯进篮球场抬起脚‘射篮’,对不起,其他球员会抬起脚把你射出去。”
人群爆发出哄笑。
连长仍旧面色铁青,仿佛刚才这个比喻一点也不好笑,“不是有三个人没到吗?觉得军队侵犯了你们人权、压抑了你们人性的朋友,可以向他们学习,带着自己来时的东西,向国防部公共账号转一千一百块违约金,潇潇洒洒地走人,我们鼓掌欢送!强扭的瓜不甜。走了不愿意的,留下愿意的,不是皆大欢喜么?”
有人小声嘀咕:“违约金不是一千块吗?”
“没来的人是一千块。你来了,吃了这里的饭,住了这里的房子,穿了这里的衣服,用了这里的东西。房子打扫打扫可以换房客,东西翻新一下还可以给后来人,穿过的衣服就只能回收作新原料了。餐饮费、住宿费、使用费、折旧费要你一百,你不吃亏。”
人群里一阵唏嘘。
“这位先生的疑问倒是提醒了我:邀请函上只注明了违反约定不报到应缴纳的违约金,但没有注明参军以后中途脱离军队的违约金。请大家记住:从参军第一天到正常退役前一天,只要你自愿离开,没有服满合同约定的服役期限,就要缴纳违约金,具体数目根据你违约未服役期间凭借军人身份能够享受到的一切福利折算。简单来说,你违约未服役的时间越长,违约金赔得越多。如果你签了一年的约,只服了一天的役,那么你就要赔偿剩余三百六十四天的违约金——闰年是三百六十五天。”
连长的一番发言,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全连解散后,人人都忙着给家里、给朋友打电话,或上公网、进虚拟世界,再没有谁嚷嚷“人权”、“人性”了。
新年第一天的开训典礼上,陆军大学校长亲自做了发言。将军的话,一出口就比上尉的中听:“同学们!你们为了公合国全体公民的安全、为了公合国国家的荣誉、为了全人类的和平幸福,选择了参军!不管你们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今天能坐在这里,我首先对你们表示敬意!”
学员们一边鼓掌,一边暗自赞叹:“将军就是将军,说的虽是场面话,至少让人听着顺耳。”
“如今,军人是个被边缘化的职业——我不怕自揭其短!公众认为我们没用:既不打仗,也不救灾,更无乱可平、无和可维;拿着比普通人高两、三倍的工资,成天做些自讨苦吃的游戏,弄伤了、弄老了、弄死了,还要纳税人掏腰包给我们治病、养老、买棺材。凭什么?!
“凭什么呢?
“凭这个!”校长突然展开一幅巨大的全息图,上面列举了人类从走出地月系,走向水星、金星、火星,走向小行星,登陆木卫、土卫、天卫、海卫,直到在冥王星建立考察站的空间探索历程。每一段文字介绍后面,都附了一张照片,里面有很多穿军装的人。
“太空探索是宇航家们的工作。但是,它同时也是一项高危险的活动。茫茫太空、遥遥万里,很多艰险的任务,光靠那些动笔头、敲键盘的科学家、工程师,远远完不成!还得有人去卖命!去卖命!
“有人会说:机器人早把那些最危险的任务承担下来了,你们还有什么资格大喊自己在卖命?他们错了!如果我们的机器人有那么聪明,可以代替我们执行任何危险任务,我甘愿现在脱了军装走人!不是这样,同学们!有很多复杂任务,机器人根本不能胜任。很多紧急任务,由于时滞效应,在遥远的空间距离上进行遥控,也根本不可能。只有人,活生生的人!他们才能解决问题。
“我不想过多渲染军人的牺牲,谁都怕死。我也可以告诉众位:军人的死亡率并不高。在世界公认的六种高危职业里,它只排第四,在警察、空援队、海援队之后,只高于宇航员和陆援队。我举这个例子只是想说明,军人决不像很多民众想象的那样,一无用处!空间领域的这些成就,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以后,大家在军史课上,将了解到更多你们所不知道的故事。
“荣耀和薪酬,当然是以汗水和泪水为代价的。报到前后这几天里,想必各位已经见识过,军队的纪律有多严酷。这绝不是无端侵犯人权。而是因为,军人是在和生命打交道:保护别人的生命,也保护自己的生命。人命的事,容不得马虎,也开不得玩笑。
“我讲得够多了。从今天开始,大家就要学会调整自己的心理、生理状态,一边学习、一边训练、一边成长。更多的事情,都会在发到众位手上的《国防军手册》里详细交代。谢谢大家!”
从《国防军手册》发到手中的那一刻起,钟毓媛的军旅生涯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