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道自从龙门承侠走出营帐后就开始回想着龙门承侠说的关于今日的见闻,又回想起第一次看到林重时的情形。深知如果林重是有备而来的话,最大的阴谋就是引起萧关的兵变。宋夏两国对峙多年,若说西夏派出探子深入宋国做内应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如今林重在靖节军中五六年的时间,羽翼已丰,如果要发动变乱,他完全有这个能力。
一想到这,种师道就再也坐不住了,立即传令校兵召集神虎营、神龙营、飞豹营、云鹤营四个大营的将领前来相商。按朝廷的律法四个大营互相牵制,种师道表面上是主帅,但实际上与四大营将领的爵位是同一个等级。种师道的作用只是在四大营之间尽力斡旋,共同抗敌。由于林重率领的神机营是大军的先锋,负责火炮和弓弩的运用,并没有受朝廷编制。在四大营的范围里,直接受军中主帅种师道的辖制。此番林重身有嫌疑,种师道自然不会把他招来,何况林重的资格还不够和四大营的将领平起平坐。
种师道在“靖节军”军中一向以宽以待人、严以律己著称,深得军中大小将领的爱戴和拥护。四大营的将领在得知种师道的军令后匆匆忙忙在第一时间内赶到种师道的大帐。“神虎营”主将宋金刚为人耿直忠厚,力大无穷,出身少林,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功夫”练得登峰造极,虽然年近五十,但看不见他脸上有一丝皱纹,生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此人也最是性烈如火,一走进大帐劈头盖脸地就问种师道,“元帅深夜召我等前来,不知有何要事?”种师道微微一笑,他深知宋金刚的为人,也不介意,客气地摆摆手示意四个将领坐下。小厮又上了茶,然后恭谨地退去。种师道挥手屏退了帐中的裨将、书记和幕僚。
“飞豹营”的大将军云沉舟换了身便服。此人心思缜密,细腰窄肩,文质彬彬,一张白皙的面庞,乍看之下,倒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若是打起仗来,凶悍绝伦,就像一头猎豹。眯着一双细眼睛,像是常年没睡醒似地,打量了几眼大帐里的阵势。此事帐中只有种师道和四大营的四大主将五个人,安静的出奇。忽然睁开眸子,眸子里精光熠熠,动人心神,冷静而从而不迫地道:“既有要事相商,主帅此事便可开口。”
“是啊。云将军说的不错,主帅究竟有何要事相商?不妨直接说来,我等洗耳恭听。”就连一向沉稳内敛的“神龙营”主将张搏程也心焦如焚地说道。
种师道抿了一口茶,语重心长地道:“如果萧关发生兵变,各位该如何应付?”此话一出口,四大将领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种师道这句话的用意何在?对于出现这样的场面,仿佛已在种师道意料之中。
“云鹤营”的大将军金无望沉声道:“这种事绝不可能,我相信敢在萧关发动兵变的人现在还没出世呢?”金无望身形高大,比宋金刚还高出一个头,只是没有宋金刚的壮硕,显得略微消瘦。年过五十,在萧关守边三十五年,他十五岁的时候便来到萧关跟随前任萧关主帅范仲淹上阵杀敌,由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卒,一步步积累军功升职为“云鹤营”的主将。别人说句话,或许会因为资格不够老而遭到众人的耻笑,但他说出来,连种师道也无法反驳。在整个萧关的阵营里只有金无望敢说这句话。
种师道含笑斟酌着道:“金将军的话是不是太过于自傲了一些?”
金无望腾地一下站起身,面色庄重地道:“请恕无望的狂妄自大,无望在此地三十五年,对方圆百里之内的山川走向、地理环境、河道流势、气候情况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萧关南北五十里,东西二百里与西夏相望,哪里可以伏兵,哪里可以暗藏炮火,哪里可以利用山石攻敌,哪里便于马战,哪里便于步战,哪里可以防守,没有我不知道的。说句实话,萧关的防守简直可以说是固若金汤,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地等待着鞑子的进攻,然后一举歼灭。”
萧关的防布和地势,种师道造诣成竹在胸,只是隐约觉得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完善。
云沉舟斜了一眼金无望,他二人由于两个营的士兵争吵了几句便发生了械斗,所以一直以来各自都心存嫌隙。云沉舟冷言冷语地道:“金将军,主帅说的是怎样防止我们内部的兵变,你怎么越扯越远了?百里萧关之内谁不知道你是老资格?哼。”他“老资格”的语气说得特别重,金无望若是能够忍受他就不叫金无望了。
金无望拍案而起,怒目圆睁,像庙里的金刚般可怖,厉声道:“云沉舟你别不知好歹。本将军上阵打仗的时候你还躲在你娘怀里吃奶呢?少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如果不是依靠姓张的衙内风,你说不定早就饿死街头了。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金无望的几句话说得云沉舟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羞愧难当。原来当年云沉舟虽出身寒微,却又一身经天纬地的才智,考中进士便投效朝中权臣张邦昌,为其效力。又巴结了张邦昌的小女儿做了乘龙快婿,这才得以来到萧关任职。按张邦昌的意思是希望他在萧关立功后,晋级为朝廷要员。云沉舟虽然靠了张邦昌的权势谋得今日的地位,但为人也还算正直,看清张邦昌的面目,扬言要和张邦昌断绝关系。鞭长莫及,张邦昌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再过问云沉舟的事。但云沉舟终究对自己借张邦昌势力往上爬这件引以为耻,事耿耿于怀,从来不对人提起,如今被金无望这般抖搂出来,自然恨得牙痒痒。
种师道一见着僵硬的场面,连忙打圆场道:“二位将军都是萧关的中流砥柱,万万不可因为须些小事伤了和气,叫外敌有机可乘。云将军的意思是咱们应该内部团结一致,才能共同对敌。金将军的话也不错,只要咱们做到万无一失,哪怕敌军再强,也叫他有来无回。”
见种师道在两人之间极力调解。张搏程和宋金刚也纷纷站起身来,劝解道:“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同僚,我们要对付的事外敌,不是自己人,云兄弟算了,别那么小家子气。”
种师道听金无望之前说起萧关的防守,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都最为在意的,只好把内部兵变的事先放在一旁,问金无望道,“金将军对萧关的防步有何见解?”
金无望鄙夷地望了一眼云沉舟,意思是,你看元帅也得仰仗我,你算什么东西。见种师道问起,自然不敢不回答。“萧关的南北一马平川,大可作为马战之地。一旦发生战事,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调集云将军的马队和宋将军的步队将敌军围困。而东西两侧则多是丘陵深谷,神机营的火炮和弓弩完全可以发挥最大的效用。仗将军和我所率的主力也可以迂回包抄,全歼来犯之敌。萧关东西南北有上千个刁斗,以及一百二十个烽火台,若有敌情绝对可以制敌于先,元帅大可放心。西夏的将领我知道,大多数都是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不足为惧。”
种师道知道金无望说的句句属实,看似毫无遗漏,整个萧关都像是蒙了铜墙铁壁。只是心底依旧还有一丝担忧,却说不上来究竟是在那个环节出了问题。又回到之前的那个话题,转身问云沉舟道,“云将军对兵变之事的防范有何高见?”
云沉舟一拱手,谦逊地道:“高见不敢当,低见却还是有一些的。”
种师道露出很感兴趣的神色,“哦,愿闻其详。”
云沉舟瞪了一眼金无望,“如果元帅知道是谁暗中发动兵变,只要证据充分,不妨将其处斩,先斩后奏。有我们四个主将为元帅壮胆气,朝廷若怪罪下来,大家一起承担罪名。”他的话一出口,张搏程和宋金刚就变了脸色。二人均想,“难道萧关真的处于一个巨大阴谋中?”各自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含义。
种师道淡定地一笑,示意云沉舟往下说。
云沉舟起身徘徊了两步,沉吟道:“我说的是最坏的局面。如果还不至于到以血腥之气来消弭兵变的话,我想最好的进攻就是防守,把布防做到完美,令其无隙可循便是了。”
老道持重的张搏程朗声道:“我非常赞成云将军的说法,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防患于未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宋金刚吹胡子瞪眼,上前一步,问道:“究竟是谁要发动兵变,元帅可否告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又三头六臂敢在老虎口里夺食儿。”
种师道心想现在还不是公开林重秘密的时候,万一打草惊蛇那就大大不妙了。微笑着掩去重重心事,“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便把大家召来商量一下,听听诸位的高见,仅此而已。”
张搏程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沉默,似乎他对这件事根本就不感兴趣。在种师道的映像中,张搏程虽然在四大将领里年纪最小但却是思维最活跃、最敏捷的一个,每一次都有独到的见解,而这一次?种师道没有往下揣度。
金无望向种师道一拱手道:“元帅还有何差遣吗?”
种师道面容沉静地道:“希望各位不要把今晚的事传扬出去。”
云沉舟心下疑惑,“他这是怎么啦?一面说没事,另一面却又说要保密今晚谈论的问题。萧关究竟怎么啦?”
金无望道:“既然无事,那我等便告辞了。”
种师道看到云沉舟脸上的疑惑神态,如果再不让他们离开,云沉舟必定会追根究底地询问萧关面临的危机。“好吧,诸位可以走了。”
金无望率先、宋金刚其后,云沉舟最后,三人尾随而出,离开大帐,只有张搏程还静静地坐在那里。此刻他的神色间写满了深思之状,这才是种师道认识的张搏程。
种师道饶有深意地望着张搏程。四大将领中他与张搏程交往最深,尽管二人年纪相差近三十岁,但总会有共同的话题。种师道率先开口道:“子符,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好要说,对吧?”“子符”是张搏程的字,种师道与张搏程此时的关系不是上下级反倒是知交的朋友。
张搏程自然也以朋友的身份来对待种师道,哈哈一笑,“还是种大哥了解我。我之前沉默并不代表我没有话说,而是我知道那不是说话的最好时机。”
种师道很有兴致地道:“那现在,时机到了吗?”
张搏程爽朗地一笑:“好像到了。”
种师道也愉快地笑了,“什么叫‘好像’?”
张搏程虽是而立之年的人却还一副跳脱飞扬的神色,眨着眼睛,“就是缺少了一样东西。”
种师道一拂袖,“哦,我知道了。”
张搏程大喜过望,“当然是品茗了。”
种师道口中虽然埋怨道:“正事不说却老是觊觎着我的好茶。”起身走到几案旁的一个小格子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布囊,看布囊的样子只怕不在十年之下。他很小心地捻了一小撮放入茶碗,将一个铁壶的盖打开,对着铁壶轻轻地吹气,又把铁壶的水倒出少许在地上。再把铁壶的水注入碗中,他一边注水一边呵气。口中说道:“边关的蛮荒之地难以有上乘的茶具和极佳的水源,倒是浪费了这珍贵的岳西翠兰了。”
张搏程一见青花碗里一缕缕热气袅袅而起,在茶碗上方形成一片氤氲。碗中的茶叶片片展开,清脆鲜嫩,明亮透彻,油嫩鲜活,霎时,茶香四溢,很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五脏六腑都像被熨烫过似地,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浑身的疲倦之意顿时消散于无形。“不错,正是正宗的岳西翠兰。这岳西翠兰讲究干茶色泽翠绿、汤色碧绿、叶底嫩绿,制作工艺也极为考究。一般都是采摘谷雨前后的茶叶,或是一芽一叶初展或是一芽二叶初展的鲜叶,经过杀青、整形、炭火烘焙,而烘焙又分初烘和足火两步。我看种大哥这里没有茶具但深得‘造时精,藏时燥,泡时洁’的深意,所以具备了‘精、燥、洁,’完全是‘茶之道尽矣’虽是陋具却也足以令人未饮心先舒。”
种师道将茶水分为两份,一份递给张搏程。张搏程凑到鼻端努力地翕动着,不住地啧啧称叹,“好茶,好茶。”
种师道轻抿一口,“既然有好茶,有好友,自然该有好话说出口了吧。”
张搏程口中道:“当然,当然。”对着碗中,凹起腮帮连连吸气,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然后喝下一口,咂咂嘴,又咽了一大口,抹了抹嘴,“喝了你的茶,自然得回答你的问题。谁叫我吃人嘴短呢?”二人在一起时,私下里开玩笑惯了,种师道也不以为意,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张搏程瞬间从在茶中的滋味里醒悟过来,一脸的庄重肃穆。“我想种大哥必是知道了是谁想要发动萧关兵变。这可是件关乎两国安危的大事,一旦处理不好,将会后患无穷。云将军说防患于未然,其实我倒认为要出奇制胜,及早除去祸患,不可任其暗中行动,而且斩草要除根,凡是参与兵变的不论大小将领一律革职查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平息。”
种师道也没想到张搏程竟会如此一说,疑问道:“你为什么刚才不说?不只是你和他们三个间的微妙关系的原因吧。”
张搏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就是这个原因。如果我说出来,不论是对是错他们都必将反对,而你就显得很难做人了。你怎样决定?”
种师道沉吟着道:“我现在也乱了方寸。我想静观其变吧,此人羽翼颇丰,一时间也难以制服,还需从长计议。何况,侠儿他还没有回来。这事也真难为这孩子了。”
忽然帐外想起了龙门承侠的声音,“我回来了。”龙门承侠的身后是一片飘渺的雾色,冷月也不知隐藏到哪里去了。大地上,目光所及之处,一派深幽晦暗之色,寒意在这时也似乎更浓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