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剑态

裴液端正了坐姿。

崔照夜当然不曾见过他的剑梯,今日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甚至不曾读过《玉翡剑》,也只看他在夜湖上用过那么几式。

然而寥寥两句,已道出此剑真意与向上之路。

原先他虽晓得这位少女在剑评中声望极高,然而剑评说到底是讲给看不懂、看不透剑之人,它表面评议的是剑,但在大多数人眼中评议的却是人。

因而剑评人往往是外行人眼中的内行人,却是内行人眼中的外行人。他们是剑者宣扬自己的渠道,也是仙人台努力令修行界不脱离百姓的又一措施。

然而现在裴液知道,这位少女竟是真的讲剑之人。世家名望和年龄样貌原来只是锦上添花,剑评人由来是在“浅出”上下功夫,唯她是真的竭力“深入”。

裴液道郑重道:“愿闻其详。”

崔照夜却笑了一下,看着他:“我刚刚问了裴少侠那么多往事,裴少侠对我的往事有没有一点感兴趣呢?”

“……”

长孙玦这时平静道:“怎么,他没有兴趣,你就不说吗?”

崔照夜看她。

长孙玦低头吃糕点。

崔照夜敛了神色,轻吸口气认真道:“裴少侠,我从小到大,读了无数剑籍。”

裴液看着她。

“在过了幼时对木车纸鸢的兴趣之后、在第一次见到有人用剑之后、在读经典时忽然翻到一本《说剑》之后……”崔照夜望着旁边冬枯的树,“我就一头扎进了这个浩瀚的世界,再也未能抽身而出。”

她对少年笑了一下:“可惜,正如裴少侠所见,我却不能修行。”

“剑赋照理是比‘开脉’更加难得,可惜我却有此无彼。”崔照夜道,“我其实也能舞一手好剑,但毕竟身无真气,从此就被截断了上山之路。”

“还好,后来家中想办法,为我开了这样一双眼睛,令我虽不能亲履,却从此有了看到此山顶峰的希望。从此我唯一痴迷的就是汲取一切能够到的剑道知识,很多时候我觉得那些名门圣地的真传亦远没有我读过的剑籍多,因为他们毕竟还要练剑。”崔照夜道,“两年之前,我自觉家中读无可读,便提身赴京。”

“和很多寒门士子一样,我拿写就的剑论去拜谒那些名门圣地,向剑道世界中许多大人物寄送我的文章,帮他们的剑门推演剑理认可了我的,我便可以在修剑院藏剑楼中读他们的剑籍。”崔照夜笑,“这段经历真是辛苦,但确实不虚此行,两年来我在神京痛快地见了许多场精彩的弈剑,也摸到了太多闻所未闻的珍贵的剑籍。”

“但就是在这样的经历之后,我总觉得.”她认真看着裴液,轻声道,“‘剑’没有被这个世界很好地使用。”

裴液愣住。

他已准备好听些振聋发聩的惊人之语,但这句进入耳中的话还是令他愕然哑然。

太天方夜谭,太莫名其妙,太狂妄了。即便有前面的光环和经历加持,这也太像一句引人发笑的话。

然而少女绝无开玩笑的意思,她的眼睛甚至更加明亮起来,闪着某种炽热的火花:“我攒集、整理天下剑术,过手的约近三分之一,覆盖的剑门则在九成五以上……所有人,走的都是一条路子。也包括明面上的云琅山。”

“是曰:以心入道,剑释天地。”

裴液凝眉。

“每个人习剑都是这样,拙灵之境是对剑的掌控,到了‘意’,则完成以剑对自己的第一次表达。”崔照夜娓娓而道,“《概论》所言,‘以吾之情,传诸天地’,正是此也。”

她看向裴液:“那么我说,心剑其实就是‘以吾之心,传诸天地’,可恰当否?”

“.”

“.”

“恰当。”裴液缓缓道。

心剑并非这样寥寥两语所能涵盖的东西,但这两语用来形容心剑的施用逻辑却绝无问题。自己便是心剑传人,裴液在这个问题上并无什么疑惑,它本来就是先“心达”后“剑传”——你必须先心会“离群之孤”,才能握住【明鉴冰天映我】,继能以手中剑器传达给对手。

“主——剑——客”本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剑理结构,心剑如此,意剑也如此,实际上其实所有的剑都是这样.

裴液忽然怔住。

他定定地看着崔照夜,一时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如果裴少侠看过我更多的剑论,就能瞧出我总是对那些完美而近道之剑态度复杂,我无法不为它们痴迷,却又不甘承认这就是我的隔岸蒹葭。我总是对倚重灵气和直感的剑者过分青睐,哪怕他们往往只是基础不牢;又对颜非卿、杨真冰这样十指可尽的剑者又爱又恨,哪怕他们已经近乎极致。”崔照夜看着他,“我总是在很多文章里加一句‘剑是人之剑’,正因在这种修剑结构下,你要臻于极致,就得渐渐抛去人的部分,抱括人的错误、冲动、灵光.等等一切,把自己变得和‘道’一样强大,那就是人们追求的剑之至境。”

……是的。

“主——剑——客”,人们若想对所欲针对的客体施加更强大的影响,自然便需修“主”,修“剑”。

正如“姑射之心”,当然比红尘凡心要强大太多。

裴液距离剑道高山的顶峰还有着太遥远的距离,而面前的少女则几乎一步都没有踏上。但此时两人站在云遮雾霭的山下,某道狂妄的念头竟然契合到了一起。

——这样一来,人为了剑能抵达极致而抛改自己,那么,是剑为人所用.还是人为剑所用呢?

崔照夜眼睛明亮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只看他不断变幻的脸色就知道他已在一句话之间理解了她,这样的“知己”之感,几乎将她好几年孤行独思的郁郁一霎扫空。

“裴少侠……”她有些紧张地轻声,“你觉得孰是孰非呢?”

“……我哪敢谈谁是谁非。”裴液回过神来,怔怔笑了一下,“只是.我虽然读得书少,但其实也见过许多很新奇、亦或似是而非的观点,崔姑娘的说法是最令我心神摇动的一个,但一个设想若想成为真理,恐怕要经过极漫长而艰难的验证过程。”

少年越说神色越发认真,其中显然已无对新交之友的客套与委婉,崔照夜闻言而笑:“那么裴少侠至少认可,这是一条可以一试的路,是不是?”

“自然是。”

“那裴少侠……愿意和我一起试试吗?”少女真诚地看着他,眸子里像嵌着星星。

裴液微怔:“这……怎么试?”

“试一试,‘以剑之意,传诸我心’。试一试‘客——剑——我’的修剑之路。”崔照夜道,“试一试‘剑’抛去招数后的样子,试一试不用神明般洞察整副战局,只靠一枚心和一柄剑,来能战胜一切强敌。”

“……崔姑娘,有想过?”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可是从没有人能为我一验。”崔照夜看着他,“裴少侠愿意和我一起,试着攀一攀这座绝壁吗?”

裴液怔住,这当然是绝壁,也是有些冒昧的邀请。

它固然不是要少年改换剑路,也难免要付出诸多精力,而它一切只是刚刚存在于设想之中。

但刚刚少女的话确实击中他了。

他忽然想起,确实是有这样的剑的,他亲眼见过,也亲手握住过。

……【裸心见刃】,是否正是这条路上的天狼之星?

“荣幸之至。”他轻声道,“多谢崔姑娘青睐。”

崔照夜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偏头道:“是只有裴少侠,才令我看到了这条路的希望。”

她忽然高高举起茶杯,向少年豪气道:“此行有知己,不觉蜀道难!干杯!”

裴液笑着起身,十七岁的少年和少女在瘦骨陡峭的冬林里高高举杯,已经放凉的茶汤在空中洒出清凉的水线。

这一天是锁鳞辛巳之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只有长孙玦有些困地旁观了这一幕。

崔照夜的行动力远超裴液的想象,眼见天色已黑,他正想再约时日相见,少女却已迫不及待地收起纸笔,道:“走吧。”

“……去哪里?”

“修剑院啊。”崔照夜惊讶地偏头看他,“才刚刚戌时,裴少侠不会就不练剑了吧?”

“……”

确实没打算练。

……

舒适宽大的马车上,明珠散放出柔和的光。

“因为‘剑’之神异就在此处。”

“它能够将人自己的意、心,乃至道奇迹般地传达到天地之中。其余刀枪之类,固然也谈‘意’,也修‘心’,但那只是希望通过对自身的修行来更好地御使兵器,它们不能真的以己意笼罩所见之人,也不能真的进入人的心神境之中。”安静的车厢里,少女慢慢品着茶,娓娓讲述着,街上的灯光从窗帘的罅隙中流过。

崔家的车马实在平稳舒适,长孙玦和崔照夜坐在一处,裴液自己倚在一个小榻上,阖目听着。

“那么我想,反过来应当也同样可行——即将‘天地’,传达入剑者之‘心’。”崔照夜道,“因而使剑者本身能够具备某种神异的状态,大约类似武者提的‘伟力归己’。”

长孙玦轻轻点着下巴:“听起来有些像‘六经注我’与‘我注六经’。”

“也不错。儒家希求通过经典去触摸世间真理,何异于剑者希求通过剑去追求道。”

裴液道:“长孙同窗,什么是‘六经注我’?”

长孙玦笑:“你知道我们总想通释五经,以求获得一可供奉行之圭臬。但有一种说法是,经典不过是对我本心固有之良知的阐发,只要修持我心,六经便皆是我之注脚。”

“.这听起来像个狂生。”

“哪有。我们刚刚课上正说了,孔子讲‘天生德于予’,其实孟子也认为仁心天生,他们写作经典,本来也是从己心中阐述出来。因此‘六经注圣’,自然也可以‘六经注我’.”

“你先闭嘴。”崔照夜抬手制止,“所以裴少侠,我认为,人一定也可以通过剑使自身获得某种变化,这是我的第一个比较完整的构思,今天晚上我们就试一试。”

她看着少年:“我叫它【剑态】。”

“剑态.”

“态者,心所能必见于外也。我认为它代表一切‘以剑通心’之后,剑者能获得的神异。”谈起自己的构思,少女的兴奋肉眼可见,“如果这种尝试能够成功,那就代表我们的设想至少是一条可以走很远的路!”

“崔姑娘有很多这样的构思吗?”

“读得多自然就想得多。”崔照夜笑,仰在靠背上,然后抿唇顿了一下,“裴少侠,我有一个毕生追求的壮志。”

“什么?”

“我想通解天下剑术,梳理万般剑理,将修剑之路从低到高尽数打通.然后写一本书。”崔照夜眼睛在暗色中亮闪闪的,确实如两颗明珠,“《六朝剑艺概论》是对剑史的梳理,《说剑》也只是高屋建瓴的剑理概述,《洗日阁谈剑》通畅明白,却既浅且乱,近于随笔……我想不加任何定语,就撰写一本阐述‘剑’的典籍。”

“……”

“每一字都细细斟酌,每一个问题都正面面对,而且必要解决。”崔照夜畅想着,“我写下的文字,要如经典一样流传于后世剑道。”

裴液肃生敬意,他自己刚刚能读写书,写文章还是一塌糊涂,只听一听就知道这是一项怎样庞大的工程。

“这一定得很多字吧?”

“我想差不多三百万到四百万之间。”

裴液再次肃生敬意,不禁问道:“崔姑娘现下写了多少了?”

“还在想名字。”

“……”

“我现下想叫它《剑典》,可又觉是否庸常.”她忽然偏了偏头,温柔一笑,“不如裴少侠帮我想一个吧。我若能写成此书,一定少不了裴少侠在剑道上的襄助,届时这本书咱们可以共同署名。”

裴液还没说话,长孙玦在旁边伸指道:“不如你们名字各取一个字好了——就叫《明裴剑典》吧。”

“……”崔照夜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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