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以【鹑首】将这份记录烙印在心里,又去万年县衙翻查平康坊的案卷,但没什么特殊,依然是械斗和盗贼,盗贼之案为方便全城缉捕,已向长安县通传过,械斗则名姓清楚,裴液寻了寻,没在上面看到那夜张飘絮的名字。
于是他意识到很多打斗是不报案的,而捕快房中一共二三十人,也全然不像稽查全城的样子,恐怕是上报的才算案件。
更多的事情他们见不到、查不出、管不了,有仙人台,有金吾卫,有禁军,有京兆府.在神京这样的地方,两县捕快确实是地位低微、职权边缘的吏员,怪不得很多人甚至没有修为。
裴液撂下案卷,提剑往平康坊而去。
第二次来到这里,又已是夜幕垂落了。
这也正是此坊最热闹的时候,依然是一派繁华风流的景象,红楼娇颜,宝车锦衣,还有时时可见的京都游侠这片坊确实如同脱出在神京秩序之外,但某种程度上,它的存在也正是大唐气质的一个缩影。
无数人都在这里游逛,灯烛如昼,一切都是光明的样子,丁玉康又触碰到了什么呢?
他是在酉时初出门,戌时两刻死在东街之上,裴液在心里勾画着他行径的路线,复原般走着东街。
这是一条不太“平康坊”的街道,固然也是灯影繁华,但脂粉气和风流气都淡了许多,很多日用的铺子开在这里,各类衣食住用——侠少们也要穿衣,姑娘们也要吃饭,鞍破了马病了琴坏了,总得有地方修。
丁玉康来这里做什么?
裴液缓缓踱着步子,他拿到的不是仙人台精密有序的案件记录,而是县衙简略毛糙的案卷,当诸多细节已被时间湮去,他只能努力进入与丁玉康感同身受的处境。
一个停了酒保持清醒,饿了就馒头咸菜、饱了就坐回桌前继续勾画的人。
一个年近五旬、没有修为,已进入了人生享受阶段的人。
如今他带着久疏锻炼的身体,却要重新面对某种庞然大物,身上的官服和腰刀不能给他任何倚仗,他在这里连续好几天扮做一个平常的路人裴液按照他的步速缓缓走着,观察着两边的景物。
脚步忽然顿住。
他偏头望着街旁的建筑,约莫两丈的墙围起了一片后院,眼前的画面与脑海中忽然重合,那是丁玉康勾画出的某页线条。
去掉一切装饰和曲线,长街与房屋就排成了最简洁的线,而不只是这個角度,也不只是面前这面高墙,周边几栋都被丁玉康勾画了出来,然后被一根线连起。
裴液凝眉想着那幅无比认真的草图,看着面前的街景,他几乎想象到当时丁玉康是如何踩了好几个不同的角度来勾勒这片房屋的布局,可这样的意义是什么呢,布局就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什么都不会变,这幅图有什么好思考的呢?
直到裴液忽然意识到.他是翻不过这面高墙。
丁玉康的身影几乎一下清晰在面前,那日他就这样和自己一同站在檐下,只是他没有真气,也没有年轻矫健的身体裴液凝目思索着,将自己身体变得沉重迟钝,如果想翻入这面墙中,他得怎么走呢?
攀檐、迂回、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渐渐的,一条与草图上一模一样的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打扰,请问一下,这间是什么院子?”裴液随手拦住一个路人,在他蹙眉之前举起手中的雁字牌。
“你哦,是梁家米铺的仓房。”这人停下步子,道,“前些天听说还遭了贼,可您说这米还能背两袋出来不成,果然最后一查什么都没丢,那贼还自己失脚跌破了花盆。”
米铺。
裴液一瞬间明白这老捕快在查什么了。
没有跟徐柳吹牛,他年轻时确实是跑外事的,而且一定是其中的佼佼。
他后来带的徒弟,也一定能上京兆府供职。
这份细心和谨慎绝对是在命案中磨砺出来——他是在翻查平康坊溯所有米面铺子的账本,以此侧看各个青楼的吃食用度。
一百人的楼,十天绝对吃不出两千斤的米。
裴液一瞬间就在那张列满的纸中找到一行无比显眼的数据。
它的全貌是:“鲤馆,约一百人。九月九日共购入两千斤米面;九月二十日又购入两千斤;十月一日,再购入两千斤。”
鲤馆并不难寻,就座落于平康东南角,就一百人的规模来说,它占地有些过于阔大,而其中植以草木松柏,没有过高的楼阁,更似园林之貌,于是就平康坊的整体气质来说,又有些偏于幽静。
“鲤馆号为‘平康第一馆’,但声名远大于人流,盖因其花费过于奢靡,又筛选客人身份,常人难近。”裴液问后不久,许绰传来语声。
“我听说平康的青楼都是帮派把控,这家背后是什么帮派,如此高调?”
许绰那边安静了一会儿,裴液知道她是在等待资料,果然片刻后语声再度响起,许绰似乎沉默了一下,道:“太平漕帮。”
“太平漕帮?”
“原来这就是他们在下面的触手”许绰自语着,转声答道,“——太平漕,神京城的第一大帮,主干把持漕运,其余青楼、赌坊、斗场等产业不计其数,再深处,贩毒贩人、抄家暗杀恐怕也有.这帮派一直和上层有密密麻麻的勾连,长久以来无人能动其根基,但我缺少下层的力量,对他们了解也并不深刻。”
裴液缓缓点头。
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丁玉康已经用尽了谨慎和小心,但在马脚稍微露出的那一刻,就被迎面而来的人三拳当街打死。
这甚至谈不上暗杀,近乎明目张胆。
裴液还是不清楚丁玉康为什么忽然抛弃原本的生活来查他们,但那并非重心了。
于他而言,已经知道荒人为何杀死这名捕快,也就知道那朝狱中自己伸出的触手,是从何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