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尧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李尧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六岁时也失去了父亲,从懵懂开始,他面对的世界就是露天的。
陌生的俯视的脸,无来由的恶意……李尧从小学会把自己关在小屋中读书,那是令他不必茫然无措的环境。
但也总得有今天这样的境况。
立衡穿一身深黄崭新的绣衣,李尧猜大概就是前阵子他们炫耀的“赐绸”所制。身后离他最近的是连琳,她今天扮得也很精致好看,一身同样布料的深青绣衣,正唇角勾起地看着他,和立衡的傲然不同,她更多的是淡淡的戏谑。
再往后则依然是那几个人,有时李尧想他们其实和自己也差不多,只是选择了跟在立衡和连琳身后。
“《吴子》里教你当哑巴吗,尧弟?”立衡笑着走过来,胳膊往他肩上一环,箍着他脖子往后园走去,“走吧,一起逛逛大将军的宅子,省得大伯母又说我们欺负你。”
李尧被带得几个踉跄,后面出来的兄弟姐妹还有很多,他们有的淡笑瞥来一眼,更多的则甚至懒得投来目光。
李尧狼狈地在强劲的臂膊下低头趔趄着,没有反抗,手只抱紧手里刚刚拿到的《六韬》。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了,只要默默忍受过去,等他们无聊了自然也就放过他。之后只要整整衣面,不令姨娘太伤心就好了。
一路只能低头看着立衡深黄的衣摆和路面,从石砖到青石板,再到石铺小径,李尧不知道转了几个弯,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总之环境越发安静了,隐约还有了水声,耳旁则一直是他们的嬉笑。
终于脖子上的箍锁松开了,他粗喘了几口气,刚直起僵痛的脖子和腰,就被扯着发髻揪了回去。立衡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尧弟,口读不如眼见,我问你,《吴子》里有什么兵法,咱们现在帮你演一演如何?”
立衡前几年就开了脉……或者说,这群人里唯一没开脉的就只有他自己。
李尧被揪着头髻抬起脸来,视野里是片很幽静的小园,即便是秋末景色也甚是美丽,他们站在中央小潭边上,假山悬瀑,疏朗的高林、交错的灌木、平铺的落叶,还有安静的小亭,李尧觉得自己能在这里读一整天的书。
“尧弟你没有舌头吗?”立衡笑容冷了些,掐着他下颌让他张开了嘴,“兄长问你话呢。”
李尧沉默。
脸上火辣辣地一痛,一个巴掌已狠狠地甩了过来,李尧一个趔趄,立衡的声音传进耳朵:“没爹娘教的东西,连礼敬兄长都不知道。”
旁边响起几道刺耳的笑声,然后是连琳揶揄的声音:“尧弟,你别理他,他是被你夺了风头,这时候正压着火呢。”
……哦,是这样。李尧明白了些。
然后立刻一个更重的巴掌打了过来,李尧几乎感觉半边脸麻木,他趔趄坐倒在地,嘴角裂痛,舌头霎时就尝到一股腥甜。
他其实受过更过分的欺负,但单纯的殴打确实从来没有这样重的,因为他们也不是很想留下太明显的伤痕。但被挑拨出来的愤怒会令人失去一些思考,李尧隐约感觉事情有些失控,但此时也只有无措。
“什么时候不能读你那破书,喜欢在堂前装?嗯?”立衡掐着脖子将他拎起来,“跟个小婊子似的——你娘是小婊子吗?李尧?”
李尧仰着头呼吸着,领子被扯开,冷风灌进去,今天实在太冷了。
“问你呢,是不是?嗯?”
李尧闭着嘴。
好像这种沉默又再次激怒了立衡,他一拳打在了他的腹部,这一拳尤其痛,李尧干呕失声地在空中蜷缩起来,他想自己没法再接这样的第二拳了。
但这时连琳似乎也有些腻烦看这样单纯的殴打了,打了个哈欠道:“好了立衡,你是做哥哥的,弟弟犯了错,也得有个解释的机会才是。”
李尧喘着气,喉咙里全是血味,便听见她用那种特有的藏着笑意的语气道:“我听说尧弟怕冷,每次都拿这个借口藏起来不跟兄姐长辈们见礼,不知道要是失足掉进了冷潭里,能不能自己爬上来呢?”
李尧心一下沉到了谷底。他从小学会面对这种无助的恐惧,但此时那真切的慌乱还是涌上了眼眶……他绝不会在这些人面前哭,但此时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几人兴奋地嬉笑起来,有人开始寻找长枝——戳拨一个在水潭里扑腾的人一定很有意思,连琳姐真是聪明,这李尧他们都快戏弄腻了,近来总是低头沉默,看把他扔进水里,这张小脸是不是还这样能装。
“要是爬不上来,立衡兄长便信你不是装的,这事便过去啦。”连琳好心道。
立衡对这个提议显然也心动,怒气消去大半,但这时他看见李尧罕见开始发白的脸,笑容已浮上脸颊,还想再戏弄一下:“喂,只要你说句‘是’,我就不把你扔下去,如何?”
李尧抿着肿起的嘴看了他一眼,这双瞳子颜色很浅,显得很安静清透。
立衡莫名被激怒了,一甩手便将他扔进了潭里,这一下甚至用上了真气,李尧是重重地砸进潭水,一瞬间半边身子都已麻木。
然而下一刻冷彻的寒意就逼入了全身,李尧顿时感觉如坠冰狱,仿佛失去了自己的身体。而此时天旋地转,根本没有方向,冰冷的水大股涌入嘴巴和鼻腔,窒息的痛苦一瞬间就覆盖了他——他根本就不会游泳。
岸上的笑声一下就放肆起来,被水扭曲隔膜后传进耳朵,李尧慌乱地挥舞着四肢,身体被什么戳了一下,然后岸上的笑声更大了。
“喂,尧弟,往这边游~”
“……好像开始往下沉了,弄上来吧。”
“别啊,你往上拨拨他。”连琳道,“别扫兴,这才刚玩儿多一会儿。”
“怕什么,弄不死就行。”立衡道,“脸上的伤一会儿我用真气消一消,就说他自己掉进去摔的。”
“哈哈哈哈哈,那可得好几个跟头……”
然而下一刻拿着长棍往潭里伸的那人有些慌地叫道:“捞、捞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