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心斩

云上还是一模一样的样子。

圆壁剑台,清透的光明洒满了云海,神人一样的女子横剑静立其下,无疵无瑕,依然是不可战胜的样子。

欢死楼为谋算这样一个人付出了多少绝望和心力,如今裴液感同身受。

明云走上剑台,和姑射相对而立,明云依然执个剑礼,姑射颔首示意。

白日完全从天际升了起来,如同被云海托住的宝玉。

明云一转琉璃,两道白衣倾身相接,衣带飘转,明镜般的长剑再次来去出一副至美至妙之境。

不唯是两名世所罕有的剑才之间的切磋,实乃是两颗纯澈之心以纯粹之剑的碰撞,能见这样一幕,实在是难得的奇遇。

裴液却不能将自己放纵入这样的灵妙体悟中,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逼迫自己以最锐利的审视去盯住姑射,努力从她的出剑中找出自己剑术能够插入的一隙。

徒劳无功。

与上次别无二致,裴液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自己在“剑”上的幼稚和粗陋,麻雀不能间鸾凤之鸣,他同样听不懂她们演奏的曲目,也找不到插入一声锐利“叽喳”的机会。

但这个问题在上一次是得到了解决的。

裴液抿唇按剑,不再强迫自己窥见那高远的境界,把出剑的机会全然信任地托付给少女,他静立凝眸,感受着鞘中明亮的剑,努力握住崖洞中那一霎降临的心境。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出那样一剑,即便那一瞬他确实看到了无数个静夜枯坐的残废老人,看到了湖心冰面上那只濒死不动的折翼之雁但将“悟”转化为剑用出,本就要以自己的剑道水平来抟造。

不是任何人获得这份心境就能出剑——在用出【云天遮目失羽】之前,他也曾风雨不歇地习练了两年剑招。

纵然他和女子本就不是冲着成功做出的选择,这一刻少年身体还是紧紧地绷了起来。

他毕竟远远不是【明镜冰鉴】,他还是会紧张,会恐惧,会希望此生所历的一切美好能够延续下去,希望少女能够存在,希望女子的修行不受影响,希望每一份仇恨和愤怒.都穿透那些伤害和漠视之人的心脏。

他已准备为此再一次竭尽自己的全力。

只是意外还是如期而至了。

世界再一次无所触动地展现了它的残酷,剑台之上,在数十合之后剑争的走向显出了与上一场完全迥异的路线。

明云想要再一次把控局势,令它倾向少年,但这一次姑射无情地斩断了这份预谋。

她不知道这次少年能否发挥出作用,也并不去猜测。这就是姑射天心,不受任何诡计和博弈的牵扯,无情无欲,她会永远明彻一切地选择正面相对,因为在这条路的终点,就是无人能撄其剑锋。

所以她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明云有些艰难地进行着这次斗剑,裴液已看出她在努力为自己搏出一道出剑的空隙,因此已放弃了太多交换出的优势,但姑射漠然回以同样的坚决。

于是局势很快往惨烈的方向而去,剑痕已经开始出现在两人身上,没有鲜血流出,但受创的地方就留在那里,并不愈合,如同碎缺的琉璃。

而作为主动寻求改变的那個,明云肉眼可见地陷入了劣势。

裴液紧紧握着剑柄,近乎屏息地望着这一幕,他无法劝说少女放弃,因为这是取得胜利的唯一方式,也是最后一次的机会。

他是唯一可能生效的外力。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裴液心肺越发攥紧了,少女的劣势越来越无可挽回,这种趋势当然是有极限的——当裴液即便能挡住一剑也无法奠定胜局的时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然而裴液什么也做不了,整个人的一切精神全部贯注在面前的斗剑上,渐渐有些难以忍受。

他已经很久没有立在这种处境,当事情走向关键之处时,他总是倾向于给出自己的应对,哪怕敌人再强大。像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然后只能接受失败的结果,已经是

抉择再度摆在了面前,裴液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出剑。

迷茫中挥出的一剑多半会将一切葬送,这并不是他和少女期待的出手.但留在手上,不也只是坐以待毙?

只是就在犹豫的这一刻.他忽然又已握不住那道心境。

那道从心底酥颤到握剑之臂每一根毫末的流动,此时忽然仿佛和他玩起了捉迷藏,在他最焦急地需要它的时候,戴上了面纱、藏到了雾后。

这种感觉令少年身体顿时又有些冰冷。

他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当开始劝说自己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其实在离它越来越远了。

台上的少女又一次让出了一道伤势,多次的让步并非没有成果,她确实已经向自己靠过来了,但最根本的是要开出一剑的空隙而裴液攥着剑柄,还是没有将那一式握在手里,他从未想过一式已经被自己看到的剑会拒绝自己的靠近。

在以往的多少次经验里,当他悟出剑中真意后,那些剑招总是迫不及待地飞到自己手中,热情得近乎谄媚。

只有这一次.裴液深深吸了口气,轻颤着阖上了眼帘。

你已经从那沉重、阴翳、暴动、窒息的世界中挣脱出来了,裴液。

女子亲手将你拉出,你也从她的眼中见到了那个明亮透彻的世界。

这不是一切的终点吗,这不是这一剑生成自我的地方吗.你还遗漏了什么呢?

心在紧张和迷茫中轻颤着,裴液反复掌握着手中的剑柄,即便已感受到身体的冰冷,即便那剑招越来越远,他还是努力地求索着直到身前的剑声乍然惊开了他的眼眸。

明云和姑射已离他如此之近,两人身上的创伤也就纤毫毕现——少女的状态令裴液嗓子紧紧一梗。

裴液根本没有看明白,少女为什么要这样进行这场剑争,她甚至也没有夺得什么空间,最多.只是解放了自己持剑的手臂。

分明只有身外的空间才能供裴液出剑,少女自己肢体的解放于此没有任何意义。

一瞬间裴液完全脱出了求索之境,凝眸按剑盯紧了面前的战局,剑影云衣之中.他只能将此归于少女奕剑的失败。

——这不是她本来的目的,只是无可奈何地被截断在了这里。

这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但在她对面出剑的,本来就是另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她。

明心和姑射本就要分出胜负的.也许就是在这一场。

少女侧颊已被切出一道缺口,如云的发丝纷乱开来,在两道剑光外飞扬舞动裴液看不清少女的脸庞,但每一次散发出剑都有撼人心魄的魅力。

只是滑向失败的趋势还在继续。

又是连败两剑,裴液心肺一瞬间攥紧,——这已绝不是可以继续博弈的状态!

她最终还是没有拉扯出用于少年出剑的空间,而无可挽回的局势已然到了极限。

下一剑.只要下一剑落在少女身上,他即便能够成功出剑,也什么都挽救不回来!

这已不是他可以纠结的时候了,哪怕依然什么都看不清,这也已是他最后的出剑机会!

裴液拔剑出鞘,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是在主动迎向失败,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看着少女独自承受。

——明姑娘,不是因为你没能从她的剑下拉扯出空间我们才败的.我也最终没能找到那一剑。

但就在山羽明亮出鞘的这一瞬,眼前的少女忽然长发飞转,青丝之后,明净的面孔再度望向了他。

剑影就压迫在她的咽喉之处,但这双眸子依然清透、安静,而且明亮。

如此熟悉。

裴液的动作一霎顿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这样全心绞紧又无能为力的观看是在什么时候了。

那是一直烙印在他心神境之中的身影,当整片天空都染上黑色的霜,自己只能躲在【鹑首】结出的湖畔小屋之中,这道白衣就是那样一剑剑清退了那仿佛不可战胜的敌人,将他从必死的绝境中拯救了出来。

如今仿佛处境颠倒。

但你还是会选择相信她的,不是吗?

裴液怔然停住了手中之剑。

身前,明云再次任由姑射占得一剑,将自己持剑之臂完全解放了出来。

积累的劣势越过了那条线,即便裴液出剑成功,她也已不可能反败为胜了。

但少女只是平静地望向裴液,面颊缺伤,但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她朝他.递出了【斩心琉璃】。

一次至关重要的托付。

【琉璃】存在于这片心神境中,作为一种象征,它一直是明心的一部分。

缺少了它,明云会在与姑射的对抗里落入全面的下风.因为它真实地承载着一份属于明镜冰鉴的力量。

是的少女如此坦然地任由自己陷入更大的劣势只因为赌注加大了。

不是在势均力敌的对抗中令少年插入一剑,而是将自己的一部分也全然托付.这一剑如果失败,那么她也就就此消亡。

少年和她的目的其实从来不一样。

他进入心神之境,是要结束明心与姑射的对抗,无论谁赢,他其实都达成了目的。

但少女就是明心本身。

她如果输了,便就此消失。

她明明不知道外面的境况,也不会因为将死而屈服,她可以不做这一切的——如果少年没能成功出剑,那就结束这次剑争,反正她依然立于不败之地。

但少年说“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了”,她就把一切一起压了上去。

——就和姑射在这一次决出胜败好了。

裴液一瞬间想明白了这些,面前清透的眸子正安静地望着他.不是薪苍那无能为力的一夜了,裴液,这一次,我能相信你吗?

——“她会信任你的。”

所以.伱也要相信她才是。

一种真正的澄明骤然开阔在心里,面纱揭开,迷雾消散.因为,这是她的路啊。

学会收起自己的剑,裴液。

老人三十年交游,肯与他生死相托的人一定不少。为什么.他最终也只是一个人和一位山城少年相依至死呢?

原来这才是这一式剑真正的样子。

“当然。”裴液想,“.我承诺过的。”

他抬起眼眸,毫无犹豫地握住了面前的斩心琉璃。

与此同时,少女与他交错而过,松开的手握住了将要坠落的【山羽】。

一切只在一眼之间。

仿佛上一次的场景重现,明云向他身后掠去,最后一抹云白的衣角消失在眼角,而在他面前,那张神人般的熟悉容颜再度仗剑而来。

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人。

她只微一转剑,难以言喻的窒息已压覆在少年的剑上,仿佛山岳临身。

无情而强大的一道剑光。

不必有丝毫怀疑,这就是十七岁的明绮天,她是为剑道而生,亦或剑道是为她而生,无可置疑的世之绝顶,那些所谓的绝世天才,在她面前都只是最庸碌的凡人。

但是裴液你当然可以接她一剑。

少年明眸透亮,剑台从他的脚下开始,一瞬间化为澄净的琉璃。

亦或是琉璃般的冰面。

明透、宁静、辽阔.像是携着孤梦涉过一层薄冰,下面是冰冷剔透的静水,少年也仿佛由细锐的冰玉雕成,皮肤毛发骨血,没有任何遮挡和影蔽,一切都通透在这个世界之中。

姑射被这方世界一霎映透。

因为同样的明澈透亮,所以在这一刻,少年和女子是一样地完美无瑕,下一刻这方净透的世界从女子身周开始破碎,而与之一同片片碎裂的,是她手中的剑光。

但在两人之间,还有第三件明彻净透的事物。

【斩心琉璃】

冰玉所铸的剑刃带着凉透的冰寒一瞬间贯入了身前女子的胸口,她手腕一转,下一道令裴液目眩的惊艳剑光就再度升起,但这已不是他们两人的回合了。

裴液从没见过明云用出如此明亮强大的一剑。

【山羽】和姑射之剑决然相交,裴液被剑气撕裂掀飞,而在剑台之上,明云重新握住琉璃剑柄,两袭白衣宛如两只白鹤,将宽阔的剑台一掠而过,姑射被穿透心脏,死死地钉在了圆壁之上。

安静之中,四周云海卷舒如浪。

明云深深喘了口气,回望撑地站起的少年,清淡的目光什么都没说,只安静地对他弯了下嘴角。

裴液也什么都没说,但他的笑容明朗得多,虚弱地露出一口鲜亮的白牙。

即便只被一剑余波波及,不知怎么躲避的少年还是满身是伤,竟然比少女更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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