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除孽(三)

买花?

昭昭捏着鼻子,忍不住好奇他买花做什么。

再香的花和这么臭的粪车挨上一段儿路,也会变得臭不可闻吧。

“买去送姑娘的?”老汉没笑话阿明,指了指门内的花园:

“巧了不是,我家主子种了一院子的白玉兰,开得正盛,还挂着露水呢。你进去摘些吧。”

阿明道谢,笑着拒绝了:“我身上臭,不进去了。”

底层人穷得就剩那点自尊心。

老汉也不勉强他,关心了几句阿明父亲的病,便合上了门。

阿明拉着粪车,稳稳地走在青石板路上,透亮的嗓子传遍巷子:

“木樨香,人中黄,金汁,小心提防——”

这时天已经亮了,路上渐渐有了人,个个都避着阿明走,时不时厌恶地回瞟一眼,仿佛那臭味儿是阿明身上发出来的。

昭昭和小多已经把提灯还了回去,悄悄跟在阿明身后走,看着他走街串巷,藏污纳秽。

没一会,阿明拉着粪车走到了赵四宅子的院墙外,停下脚,喊的还是那几句话,声音却更大了些。

院墙内响起几声布谷鸟叫,阿明也学着叫了几声,接着院内就伸出一条长竹竿,挂了个篮子支出来。

阿明身上脏,紧要东西都被塞在内衫的夹层里,他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块布,拆开,数了数里面的银票,放进篮子里。

篮子被收回去,片刻后,宅子的正门开了。

赵四阴着脸走到阿明十步外,抖了抖手中的银票:

“你老子跟我约好的利息是每月三成,本息一共五百七二两八钱,你为何只给了五百两不到?!”

“方圆百里这几个县去年都闹了蝗灾,农民死的死,逃的逃,城外的地都荒了一半。”阿明道:“今年开春种地的人少了,我们的行情不好……”

“别跟我叫苦叫难!”赵四打断他,恶狠狠道:

“咱们虽然走的是暗契,没有墨吃纸的字据,但你该晓得还不上钱是个什么下场!”

阿明攥了攥拳,解释道:

“赵叔,麻烦您宽容宽容,不止我家是这个光景,其余几个领了粪道的人家都没好到哪去。”

“我宽容你,那谁来宽容我呢?”

“如果您不方便,那能不能替我引荐一下,让我去和上面人说上几句话……”

“你是什么身份,敢打扰他老人家?”赵四指着阿明的鼻子,骂道:“没有镜子就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多臭多恶心。”

阿明无言以对,低下了头。

不经意间他看见了自己的手,粗糙,脏污,老朽,活像个五六十岁的苦工。

他不敢和喜欢的姑娘牵手,也没能够为病榻上的父亲撑起一片矮矮的天。

“赵叔……”阿明声音有些艰涩,语气软下去:“搭伙好几年了,这次是真的没办法,您缓几天,我们细水长流不好吗……”

“细水长流?那我还有什么赚头!”赵四神情凶狠而刻薄,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阿明,我不管你是卖地还是卖房,都得把帐给我平了!”

他上前一步,冷笑道:“要真平不了帐,也行啊……我记得你有个妹妹,模样还不错,卖到妓院估计能换不少钱……”

没等说完,阿明握着拳红着眼打断他:“你敢!”

赵四被阿明眼中的恨意慑住了一瞬,接着就轻蔑地笑起来,无权无势的小兔崽子有什么好怕的?

啪的一声,阿明被抽倒在地,赵四嫌他脏,只肯用脚踹,几脚下去阿明脸上一片青紫:

“给脸不要脸的贱货!”

阿明年轻力壮,其实是打得过赵四的。

可他晓得赵四是县太爷的走狗,他惹不起,更不能因为一时冲动给家里惹祸。

他默默地挨打,像个不会出声的沙袋一样。

等终于赵四打够了,踩着阿明的头,想骂几句,却听脚下的阿明服软了:

“赵叔,求您给我宽限半个月……”

赵四嗤笑一声,拽起阿明的头,用银票扇了扇他青紫的脸:

“今个儿是二十,下月初五我要是还没收到钱,就直接去你家绑你妹了。”

说罢,他又闻到了阿明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臭味,厌恶地甩开手,进了府门。

阿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一声不吭地拉着粪车走了。

不远处的角落里,小多皱眉道:

“完了,昭昭儿,这些领了粪道的门户都被赵四榨干了,你就算和他们搭上话牵上线,也赚不到银子了。”

昭昭摇摇头,说了句不见得,继续悄悄跟上阿明。

他拉着粪车,本来就臭,加上身上脏兮兮的又有伤,行人眼中的厌烦几乎变成了憎恶。

阿明找了处附近没人居住的空地,停了粪车,小心翼翼地挤进集市,到花贩子摊前掏出了铜钱:

“老板,我要买白玉兰。”

花摊前本是一片芬芳的,不买花的人也喜欢围着摊子闻闻香味儿,他一来人就都走了,本来热闹的摊子瞬间冷清。

花贩子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要几枝啊?”

阿明把铜钱铺在他面前,花贩子从木桶里随便抽了几枝白玉兰,也不管新不新鲜,扎成一束丢给阿明:

“拿了赶紧走,晦气!”

阿明护着花走出人群,回到粪车前却犯难了。

他只有两只手,多不出手拿花。

放怀里?怕挤坏。

咬嘴上?太滑稽。

思来想去,插在发髻上最好的。

正当他这么想时,耳边突然响起了轻灵的声音。

“阿明。”

阿明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来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

脸儿白白身子瘦瘦,清秀的脸上却长了一双比猫儿还机灵的眼睛,泛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坏了几分正气。

阿明赶紧低下了头,他已经向心上人表了白,不该再看别的姑娘:

“你是谁?”

一双白细却带着薄茧的手出现在他眼前,从他手中抽走了花枝。

说来也怪,阿明没有一星半点的抗拒。

“我叫昭昭。”

昭昭心灵手巧,没几下就把花枝编成了花环,稳稳地戴在了阿明头上。

“是来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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