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宜锦却只浅浅向他行了一礼,道:“陛下,奴婢还有?些?事要请教薛大人,恐怕要再耽搁些?时辰。”

“无碍,朕在这等着?你。”萧北冥平静而冷冽的目光落在乔氏与薛振源身上,两人纷纷低下了头。

宜锦道:“还请父亲随我到鹤鸣斋一趟。”

薛振源不知宜锦所为何事,但陛下发了话,他根本不敢推辞。

然而到了鹤鸣斋,宜锦望着?熟悉的场景,却只觉物是人非,心中莫名难受,她道:“当初柳氏以薛瑀需要温书为由,让阿珩搬出?了鹤鸣斋。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娘亲亲手为他所备。旁人没有?资格住进这里。”

薛振源背着?手,冷笑道:“你就是这样同你父亲说话的?薛瑀也是你的兄长?,你以为你如今有?陛下撑腰,就能同我这样说话?”

宜锦一想到阿珩病入膏肓,眼?前所谓的父亲竟任由柳氏磋磨阿珩,心肠便硬的不能再硬。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乖巧听话,唯唯诺诺,而是回以同样的冷笑,“何为父?是生而不养为父?还是明明已与人无媒苟合,仍要娶我娘亲填薛家这个无底洞,令我姊弟三人受尽苦楚者为父?”

薛振源神?色原本正常,在听到后半句时却忽而变了脸色,他铁青着?脸,像是被人踩了痛脚,低吼道:“谁同你说的?!是谁同你说的?”cuxi.org 猪猪小说网

宜锦嘲讽地看着?他,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她只冷冷道:“薛大人若是执意让薛瑀住鹤鸣斋,那就将我娘亲从前置办的旧物对着?嫁妆单子一样一样挪到阿珩房中。另外,玉暖坞从前也是娘亲亲自替我和宜兰置办,还请薛大人将玉暖坞也物归原主。”

薛振源见她轻描淡写?便将此事定下,心中一股郁气无从发泄,却又明白宜锦并?非当初的宜锦。

造成这一切的,皆是柳氏动了薛珩将宜锦逼得太?狠,如今这恶果?叫宜清和薛瑀来承受也并?不算冤枉。

他很快衡量利弊,扯了扯僵硬的笑容,忍住心底的怒气,安抚道:“知知,你也知道,柳氏她性格强势,为父在她面前向来不好说话。”

“不如这样,我即刻吩咐下人去办,只是陛下仍在这里,如此大张旗鼓,到底于薛家声誉有?碍。”

宜锦并?没有?因为这一声知知而动容,自娘亲去后,除了宜兰,旁人也不会称呼她的小字,薛振源也只在有?求于她时才会这么叫她。

“那日在宫中我便说过,什么侯府的颜面,什么世袭的爵位,我全都不在乎。我只要从今以后阿珩再不受任何委屈。这里属于娘亲,属于我们姐弟三人的东西,一件都不准动。”

她的语气冷冷清清,却坚定异常。

风雪中,她的披风微微荡起,耳边轻柔的风浮动着?她的发丝。

令她想起当年娘亲在时,也是如此温柔地拂过她的发髻,在她耳边柔声轻语,那一声“知知”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

可是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唤她了。

终此一生,这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爱她的人了。

她眼?眶微酸,想起娘亲这短暂而又悲苦的一生,中间又有?多少辛酸不幸是眼?前这个男人给予的,到了这里,她只剩下怨,再没有?一丝心软。

她只恨当年自己太?过软弱,既没有?保护好娘亲,也没有?保护好姐姐和阿珩。

薛振源见怀柔之计没有?用处,眼?光立时冷了下来,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陛下面前闹吧。即便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仍旧是薛珩的家,他那个样子,日后议亲,也只能靠着?侯府的名声,将侯府的名声坏了,薛珩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薛振源始终不信宜锦能做出?让薛家覆灭之事,他深知宜锦是最会为宜兰与阿珩考虑的,不可能什么都不顾。

宜锦却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她想起萧北冥同她说的,人活在这世上,往往看谁更豁得出?去。

她极为冷静,“侯府是侯府,薛大人是薛大人。当年薛大人以姻亲骗取娘亲的嫁妆填补户部贪墨亏空,又在娘亲临盆之际让柳氏带着?一儿一女外室子找上门来,又可曾有?半点廉耻之心?陛下也不会需要这样官德不修的臣子,不需要这样污秽的侯门世家。”

“从始至终,薛大人也没想过让阿珩继承爵位,既然如此,这爵位有?没有?,又有?何重?要?”

薛振源见她毫不退让,心中也有?些?没底,他问道:“那宜兰呢?她远嫁陆寒宵,陆家本就不喜她,如今再没了侯府的娘家,她在陆家该如何自处?”

宜锦的目光越来越冷,她几乎无法明白,一个父亲竟能说出?这般猪狗不如的话,“阿姐的婚事,是你和柳氏一起定下。倘若阿姐过得不好,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

眼?前女子分毫不让,面若冰霜,似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薛振源到底是怕了。

他没有?宜锦豁得出?去,侯府到了他这一脉,已大不如前,更何况他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倘若那陈年旧事被翻出?,削爵都是小事。

左右衡量,将玉暖坞和鹤鸣斋物归原主,竟是最划算的买卖。

半晌,薛振源一挥衣袖,冷冷看着?宜锦:“我如你所愿,但愿你不要后悔。从今日起,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在宫中是死是活,我也不会过问半个字。”

这样的威胁对宜锦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自她入宫那一日起,旁人都能收到一两封家书,而她却从未收到过。

倘若之前她只以为薛振源公事繁忙,父爱隐晦,那么如今,她便知他实则是冷漠自私。

这样也好,没有?任何期待,以后就不会再为了此事伤神?难过。

薛振源既然答应,便没有?拖延的道理,他挥了挥手,一脸不情愿地吩咐管家薛聪将宜清和薛瑀的东西搬去西苑,之后便不再管。

薛珩再次醒来时,已回到了自己的鹤鸣斋,庭院里积雪正盛,翠绿的松柏依旧亭亭,廊檐下喜庆的羊角宫灯随风摇摆,给雪地铺上一层朦胧的光。

他没问为何自己会回到此处,只是愣愣地问徐姆:“阿姆,阿姐呢?”

徐姆眼?中含泪,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怕阿珩担心,却又不忍骗他,便道:“你宜锦阿姐回宫了。”

薛珩没有?哭也没有?闹,少年沉静的脸上露出?难受的神?情,“那我要怎样才能到宫里去见阿姐呢?既然阿姐不能时常来看我,我便去看阿姐。”

徐姆叹了口?气,给出?了一个明知永远也不可能的期许,“你专心读书,来年若能考个功名,授了官职,日后便能时时见到你阿姐了。”

少年缓缓转身便回了书房,身后徐姆催着?他用膳,他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却顺着?寒风飘过来,“阿姆,我要去温书。”

他知道,自己总是让阿姐担心,他太?笨,太?弱了。

他也想要保护阿姐,想要阿姐从此后不再为了他弯任何一次腰。

第22章 袒护

青幄马车终于在茫茫夜色下驶入巍峨宏伟的皇城, 城墙关隘上旌旗猎猎,宋骁率禁军将?士守在此处。

回程途中,宜锦没有再?看车帘外的景色, 临近城门,她垂首,发髻上的银步摇随着马车的晃动轻颤,“今日, 奴婢举止僭越,让陛下为难了。”

萧北冥默默注视着她发间那只银步摇, 细碎的光铺满了她半张莹白的面颊。

“今日欢喜吗?”

他的声音像是山间某处暗流冲刷过砂砾的声音,沉静而清冽。

宜锦与他对视,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似乎能抚平所有不安,惶恐,她道:“陛下?许奴婢为母亲上香,在侯府替奴婢撑腰, 让奴婢能见到阿弟, 奴婢很高?兴。”

“那么, 别的都不要放在心上。”

她所谓的僭越, 只?是让薛振源还回了应还的东西。他还怕她不够僭越,再?让人?欺负。

宜锦愣愣看着他微垂的眼睑,眼底有些许晶莹,她的十指紧紧交缠,胸腔里那颗心跳得飞快。

这样肆无忌惮的袒护, 从来只?有娘亲能给她。

两人?一直到皇极殿都没有再?说话, 但气氛却格外祥和。

入了内殿, 却见芰荷正从红木填漆食盒中取出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宜锦怔然,听邬喜来说道:“陛下?知道姑娘今日生辰, 特意叫芰荷姑娘备了长寿面,也想博个好意头。”

芰荷一身水红色袄裙,喜庆吉利,替她摆好食箸,边附在她耳畔悄声道:“姑娘,生辰吉乐。陛下?早几日便向我打听了你?的喜好,连这份寿面,也是陛下?亲自所做。”

后厨的面粉都快被陛下?糟蹋完了,才算做出来一份像样能吃的。

她从前总以?为,那些话本故事里男子为女子下?庖厨的事情都是骗人?的,结果确有其事。

宜锦接过热乎乎的长寿面,热气盈蕴,将?她的面容遮住,也遮住她眼底的酸涩。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的父亲不记得,但萧北冥却记得。

怪不得他会带她出宫,方才会问她今日够不够欢喜,怕她孤单,晚上还让芰荷来陪着她。

面不够劲道,切得有些粗糙,口味偏咸,但宜锦却一根都没剩下?,一股热意自肺腑发散开来,她眉眼弯弯,“面很好吃,多谢陛下?。”

萧北冥应了声,看向见了底的那碗面,耳根微不可见地红了红。

她若喜欢,以?后每年他都做。

他额间微微有汗渍,忍了一路的不适,他想应是那旧疾又作?祟了,不想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于是出言道:“逛了一夜,你?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

宜锦本要退下?,目光忽然触及他绷紧的、青筋微跳的右手,而他半靠在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上,腰背不似往日挺直,重心都落在两侧扶手上,脸上较之平常也苍白许多。

她黛眉紧蹙,担忧写在脸上,可是她知道,他若不想让她留下?,谁来说也无用。

邬喜来和骆宝就守在殿外,倘若有事,他们二人?应该能处理?。

宜锦离了内殿,就停驻在皇极殿廊下?,殿中灯火通明,她徘徊踱步,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邬喜来宣了太医,进殿前对宜锦道:“薛姑娘回去歇着吧。这里有老奴照料,不会出事的。”

宜锦摇了摇头,她要知道他无碍,才能安心。

她就在这里守着。

芰荷见她铁了心思,也不再?劝说,只?是静静陪她等着。

邬喜来进殿后,便知道陛下?又犯病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吩咐骆宝备水,一边替萧北冥更衣。

他的外衫如同被雨水淋过,湿腻腻地粘在身上,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丹凤眼微微眯着,血红色的浓雾在他眼中聚拢,唯有青筋盘亘的右手显示着他正试图以?残存的理?智困住身体里觉醒的猛兽。

腿部开始传出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疼痛,那疼痛如波浪般起伏不定,一个浪头盖过另一个浪头,直到薄唇浸出血痕,他也没吭一声。

邬喜来不知如何是好,去请了太医,此刻只?有等待,直到萧北冥哑声道:“将?那件双龙抢珠的寝衣拿来。”

邬喜来一愣,忙应了一声,他知道那个檀木匣子,明明极不起眼,陛下?却将?那匣子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萧北冥将?那件冰丝的寝衣覆在面上,他忍痛而显得愈发粗重的喘息喷薄在那层薄薄的布料上,淡淡的,熟悉的兰香被反哺到鼻腔中,令他头脑中炸裂般的疼痛缓和了片刻。

那股想要嗜血杀人?的欲望渐渐退却。

太医匆匆赶来,片刻不敢歇息,小心翼翼替萧北冥诊脉后,跪下?道:

“陛下?当初为治疗腿疾,用了太多的麻沸散,麻沸散中含有大量曼陀罗,过量使用会导致毒素积年累月在体内运转,永远无法消灭殆尽。然臣此次替陛下?把脉,发现陛下?症状有所恶化,再?这样下?去,恐怕多发病一次,便……”

那太医额间冷汗直冒,跪地连连叩首,低声道:“陛下?,如今您的病症愈发严重,京中也只?有谢清则可以?一试,他才云游归京,陛下?不能再?耽搁了……”

萧北冥任由骆宝替他擦着额上的汗,他忍着痛低声道:“下?去吧。”

腿部的疼痛已?然到了极致,以?至于他说完这句话,静默了许久。

萧北冥动了动眼睑,却没有睁开眼睛,任由冒着热气的水流渐渐将?自己包裹。

缥缈的水雾让他清冷立体的脸透出出尘的意味。

他抹了抹眼睫上的水痕,光怪陆离的世界变得清晰无比,目光落在自己丑陋的残肢上,小腿宛若嶙峋怪石,线条扭曲,伤痕狰狞可怖。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