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忙完了手头的各种工作,查尔斯先生终于计划着在十二月初来到水城中。每次走下飞机后,查尔斯总会欣赏一番水城的风景,但这次他一分一秒都没有滞留,心急如焚地往医院跑去。他嫌弃电梯太慢,于是丢掉了等电梯的助手们,往楼梯上跑去。他的助手见他这样,自然不能再等电梯了,也纷纷往楼道里跑。可查尔斯并没有等他们的意思,马上他们就气喘吁吁地被落下老远。

扑空后返回途中的查尔斯又跟他们撞了个满怀,查尔斯大吼:“去水城大学,去水城大学!”

宋学津先生已经不在医院了。

等到查尔斯闯进水城大学宋学津的实验室时,他的衬衫和西服都湿透了,大片大片的雾气从他嘴里喘来喘去的,实验室里仅轮椅上的宋学津一人。他正在检查那个T4噬菌体形状的意识转化仪的程序。他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

“你在做什么,你他妈的在做什么?”查尔斯冲着宋学津怒吼,但这时的宋学津却没有吃惊,脸颊上写满了从容。

“马上就要临床试验了,我做几项检查……”cuxi.org 猪猪小说网

查尔斯不等他讲完,就把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宋学津的脸上出现了鲜红的印子,他首先有些迟疑,当他觉察查尔斯脸上的愤怒后,只能作罢,他朝着查尔斯深深欠身,退后一步,假装摘帽的动作,又用舌头将嘴角舔了个水湿,他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很低,但他的声音中蕴藏着那让他意想不到的倔强,几乎震耳欲聋:“For?Science!?”

“For?Science个腿!”查尔斯又把一巴掌猛地抽向他,看样子查尔斯已经使出了浑身的力气,“For?Science是什么,不他妈的是让你在这搞笑的。不他妈的是让你在这丢人现眼的。你上了快二十年的学啊!宋学津,都他妈的白上啦?这二十年学就他妈地学到了说没命就没命的是吗?还他妈的For?Science这是你配说的话吗?”

宋学津默不作声。

“好啊!好啊!你宋学津……我也不回美国了,我有的是时间来给你认真地讲讲究竟什么是For?Science。”

For?science,是人类科学家的军礼。是冲着他们探究世界真理的勇气而行的军礼,是对人类生生不息繁衍,创造奇迹的敬畏。

(九)

三十年前的南极,考察的最佳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有两个旅人还不舍得离开,他们驾驶着铰链式客运车,在冻土,冰川和苔原上往返,从二十世纪初建立的奥尔卡德斯站,到最近新建的科考站,他们收集了上百个科考站的气象观测,天文观测资料,他们不为了什么,只为一个答案。我是一个答案的生产者甚至编造者,因此,我在陈述这场伟大的探索历程之时,除去羞愧,无法言语。

已经是三月二十几号了,南极的凛冬就该降临了,这一路上,瓦格纳和查尔斯看到了一队队探险家登上游轮和飞机,回到了他们的家乡去,很多夏季科考站空落落的。而这时瓦格纳对查尔斯说可以尝试着往极圈外找。他们往低纬度地区迈步,在俄罗斯的青年站中找到了他们的观测数据,他们找到了地外文明的足迹。方位在西边。之后他们又去了日本的昭和站与瑞穗站,这两个考察站里面却没有观测到地外文明。但是他们发现,前几个月日本政府先后给两个考察站来信说要派遣日本军队驻扎南极以协助美军作战。可他们并不清楚向谁作战。日本军队也没有来。

再往西十多个考察站中,他们也没有整理出一个合适的思路来。只有夜晚的繁星越来越多,彗星也拖着尾巴扫过南极上空。瞭望着浩瀚的苍穹,查尔斯对瓦格纳说:“瓦格纳先生,你不妨想一想,如果你是一个外星人,你会降落在哪?”

“我会降落在彗星一样的地方。”

查尔斯望向美丽的星空,抖抖褶皱泛黄似乎还沾过血的袖口,上面有一幅快要被磨破皮的南极洲轮廓图。

“瓦格纳先生,我想我有答案了。”

“我也是,现在就去,乔治王岛,南极半岛。”

南极半岛是雪的彗星,外星人的遗迹会在那里吗?走访过几十个考察站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自己国家的考察站,帕尔默站。作为常年考察站的帕尔默站却比夏季站更空虚,那时帕尔默站里面早已漆黑一片,只有几个酒鬼一样的考察员,他们边喝酒边吃着油滋滋的烧鸡,吃喝之余还用粗话对他们上司一顿冷嘲热讽,抱怨他们又回不了美国了,又要留在这个门可罗雀,阒无人迹,该死的地方,真他娘的该死。瓦格纳也顺嘴向他们提起在昭和站里打听来的消息是否属实。这让那几个人瞬间恼火了。

“死日本猴子,他妈得纯粹信口开河!朝他妈谁宣战啊!这群死黄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真下贱!”从他们的口气中查尔斯觉察到了些什么,等他们离开帕尔默站后,查尔斯提醒了瓦格纳,“他们是心虚,他们一定隐瞒着东西,我倒更愿意相信昭和站和端穗站的日本人。”

再往北,他们借船各地漂流,天气越来越寒冷,口粮也没有多少了。

终于,他们到了那个让他们真相大白的地方——中国长城站。

暴雪已经完全淹没了两人的膝盖,他们的腿脚已完全麻木,步履也开始蹒跚起来,他们的铰链车也濒临散架,踢一脚就有成为碎渣的可能。他们曾请求帕尔默站为他们更换雪地车,被那些人严词拒绝。他们说,“车给你们了我们这些正经的考察员做他妈的什么?”

当他们看到了红色房子和基地之时,紧张的心弦松弛了下来,但当映入他们眼帘的是石狮子和铜钟时,他们又紧张起来。

“前面是长城站,那是中国人的地盘!”查尔斯无助地喊。

“我们不要去那里,那些人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的资源已经枯竭,帕尔默站的科学家们并没有把酒和烧鸡赏赐给他们,反倒打起了他们所剩无几口粮的注意。

“我们还是去长城站试试罢,我相信我们命不该绝,至少你不该死。”瓦格纳捡起来一把雪,将脸擦干净后,朝着长城站走去。那已经是南极穷旅人拯救自己的唯一方式。

和死气沉沉的帕尔默站相比,生机勃勃的长城站好似换了个天地。一群驻守在常年科考站的年轻人边喊着嘹亮的劳动号子,边搬运着沉重的化石样品,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纯朴和灿烂,像是庄稼人迎来了罕见的大丰收。

瓦格纳找到基地前的一个年轻人,他无力地问:“我和我学生来南极考察,口粮已经用完了,能不能……”

年轻人用标准的英语回答他:“那快请进吧。”

瓦格纳愣住了,他知道他必须要说一句让他后悔的话:“可……我们是美国人,中美关系不好。”

出乎他意料的是,年轻人的脸上没有愤怒,而是疑惑,他指了指基地的牌子说:“朋友,你可看好了。”

瓦格纳看向了牌子,大字是“长城站欢迎您”,而年轻人却指的是下面的小字“WeleGreat?Wall?Station.”

这两个美国探险家未曾想到,他们敌人的酱牛肉汤包救了他们的命,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中国人跟他们说,全世界除了江浙沪和长城站,再没有地方能吃上这正宗的包子了。说罢又去忙活别的事去了。整个餐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瓦格纳对查尔斯讲,“这是我们敌人的食物,吃掉它们是对上帝的亵渎,不吃我们就会饿死,我们该用《圣经旧约》忏悔。边吃边背《圣经》,就这么做。”

查尔斯只背了《旧约》中的两句话后,发现自己的胃袋并不抗拒那个会流肉汁的酱肉包。

他反驳起瓦格纳来:“我们都是将死之人了,哪有死人做弥撒的。”?随即他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饱腹之后,他们没有推辞得掉中国的邀请,在长城站的休息里洗了热水澡。又换上了洁净的衣服。他们这才意识到,中国人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样子。上帝也许会站在中国人的身边,他们只好对那个老人欠身,在胸口划着十字。

又有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看到了他们,他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划着十字,愉快地笑着:“愿主保佑你们,两位外国友人,我是长城站的站长。”

“主……主也会保佑你的……和你的长城站。”

“哈哈哈,想当年,我的曾爷爷年轻的时候就跟你们一样在极地探险,他跟着郭琨先生,据说他们可比我们苦多了,四十多天澡都没地方洗,和你们一样拾起来一把雪就能擦脸。就这样把长城站建了起来,当时长城站在四十六天的时间建成,可给那些外国友人们吓傻了,他们请我曾爷爷的队伍洗澡,疗养。好多外国友人敬佩他们的精神,现在可换作我们来请外国友人洗澡了。”

那份饱含着纯朴的救命之恩,完全让瓦格纳和查尔斯放弃了他们作为美国人该有的戒备,当他们脑子相比晕厥的状态清醒些的时候,他们找到了长城站站长。瓦格纳学着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中国古代作揖方式朝他行了一个礼。

他怀着深深的内疚忏悔道:“尊敬的先生,希望您能理解这些,我本打算永久地将这件事隐瞒下去,可是这……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要进入上帝的眼中。我向您忏悔,我的命是您救的,我坦白之后任你处置吧,我和我的学生都是在美国长大的,美国的舆论您是知道的,我们意识里面中国人都是坏人,我实在无法将这些侮辱性的词语同你们相提并论……我真的,我为我那曾愚蠢至极的行为,感到抱歉。”

“只要你知道那是蠢事就好了,这也是每个中国人想要看到的,和外国友人和平交流,让外国友人看到一个真实的中国,也是中国当今社会追求的。中国是一个崇尚善良和平的国度,大部分中国人都有着共赢的渴望,共赢的前提不就是互帮互助,互惠互利嘛。当然,这和美国政府的追求有小部分的冲突。所以他们利用舆论,媒体做了这个无用抹黑,在文化方面对中国实施了大规模的侵略,别说你们,好多中国人都信以为真并且加入其中,不惜用愚蠢抹黑着自己的祖国。但是事实可不容置疑,不管他们怎么说,中国还是他原来的样子。记住,我的外国友人,不管正义被邪恶糟蹋成什么样子,依然比邪恶更有光芒。”

在中国长城站,瓦格纳查询到他们所观测到的资料,他从未料到他的心结会以最让他沉痛的方式解开,果真,几个月前的南极极圈外的岛屿有外星人活动的痕迹。而这些外星人也不是第一次造访地球了。

这是一群友善的家伙,他们星球的每个人都会变换自己的容貌,所以,无论美丑,所有的容貌都无贵贱的差异,他们的星球气温只与地球上的南极相似。他们全部使者都换上了人类的容貌,学会了英语,而他们造访地球的目的是和平地交流两个种族的科研成果。

收到这个信号后的帕尔默站,于是发消息给美国的政府,自称南极考察站遭到了外星文明的侵袭,这群外星人发出来的是假惺惺的用来欺瞒我们的信号。伟大的美国政府先钳制着美国的媒体,让军队以隐蔽的方式在南极登陆,并且带来了两台大功率的激光发射器。当外星人看到了激光发射器后,无奈地走了,虽然他们根本不怕激光发射器。他们在临行前尝试给中国长城站发了信号,用英文讲述了他们在地球经历的一切。但是长城站没有英语语言的信号转化器,仅仅记录了信号并未着手翻译。查尔斯为这一段波形设计出了英文转译程序后,成功地翻译了外星人留下来的信号。他们凝望着屏幕上的英文,开始陷入晕眩。

他们一时无法接受。这一批被驱逐的客人,在信号的最后说到,你们的星球上或许有着善良的生命,我希望他们可以利用好我们星球的宝贵资源,以此改变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他们将他们的研究成果藏在了南极半岛的一座山峰里。他们祈愿,这个成果会被一个有良知的人发现,并为他的种族创造正面价值。

瓦格纳听完大叫:“我要告诉站长先生!”

查尔斯忙拦住他:“想清楚啊老师,这是你的专利……”

“我不管,我的意识混乱了,甚至一团乱麻,但我还是有直觉的,我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一定要这样,我给不出什么理由,我只能说只有这样,我才能觉得以前那个狭隘到无耻的人,在现在可以勉强地被称为人了。”

查尔斯被瓦格纳的话语说愣住了,他伫立在这个空荡荡房间好久,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站长差点与急匆匆赶来的瓦格纳先生撞了个满怀,看到了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站长愣住了。瓦格纳先生手足无措地一遍又一遍地划着十字。将事情的始末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遍。起初,站长的眼里有一丝惊讶,但随后,他的微笑便取代了一切该有的面部表情。听完瓦格纳的话语后,他学着瓦格纳的样子给自己的胸口上也划了个十字。

“两位亲爱的外国友人,你们都是中国人想交的朋友,这应该是一个有意义的项目,你们该把这个项目做下去,不是为美国,也不是为中国,是为了人类,为了每个有爱,向往和平的生命。”

苍穹无边,雪无际。站长伫立在有阳光洒落的雪地上。瓦格纳拒绝了他赠送的新雪地铰链车,他边往胸口划着十字边说:“那是中国人的财产,是给中国人用的。”

就这样他们驾驶着那辆即将支离破碎的车,往南驶去。

他们乘着相同的船,以相同的方式返回南极半岛,船在冰面上脆弱得像开在苔原里的花,在支离破碎的寒风中缓缓挪动着。瓦格纳已不敢将裸露的手放在窗外,因为他的灵魂已经在冥冥之中感受到那像剑一样的雪正尝试着揭开他的脸皮。他的灵魂所背负的思考已经重过了他身体所背负的行囊,铰链车也已经传出了叮叮哐哐的金属碰撞声,犹如上帝为这片荒原唱的哀歌。寒风毫无底线地折磨着那两个人脆弱的身子,两个人蹒跚在连憧憬都已化为乌有的碎片之中。

瓦格纳在长城站中忏悔了他最后的一项由无知引起的罪过,他的身子便突然感到了一丝细微的舒适,他隐约感到了自己已经走在人生的边缘了,他突然想用自己的肢体来感觉有风的地方,从而犹如获得大自然恩典般获得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去赞颂那片绚烂圣洁的白色光景,那里,他的心灵有了在困厄面前勇敢释然的渴求。

不久,他们抵达了那座山峰。

他们从探险者变成了旅行者,而那天后他们成了伟大的朝圣者。向着他们向往的答案也是人类的信仰朝圣。

凝望着雪白的山麓,他们不约而同地冲着前方,假装摘下那个早已遗失的帽子,用舌头将嘴唇舔了个水湿。大声呐喊“For?science!”

他们生命——为了科学。

南极半岛子夜的时间,像微弱的光影一般被逐渐地拉长,像这雪山中的雪一般顺着山麓往各种地方延伸着,天空昏昏沉沉像承载着无数悲恸的情愫。

他们跳下了车,沿着山脊往山顶走去,气候极寒,加之深不见底的积雪,很可能将他们拉进悬崖或者深渊。他们的知觉已经完全地被冰雪剥夺。寒风四起,查尔斯感到自己的耳朵将会像蘑菇一样被采下来,但再看脚下的万丈悬崖峭壁,他牢牢抓住那个足以冻结他血液的巨石。

瓦格纳的脸颊早就被冻得像奶糖一样没有任何流过血液的迹象,他这一位普通人类的身躯从未经受如此的考验……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个了,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步伐,一直往上面挣扎着……他和查尔斯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脸颊甚至连鼻子都挂不上了。

那场逆风的驰骋似乎耗费掉了查尔斯和瓦格纳所有的体力,但他意识到了些什么,那种莫名的力量似乎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主观的意识而并非上帝。他在那层峦叠嶂的山麓之上,迷失了自己,徘徊在虚无的轮回之中。

查尔斯上前扶稳他,他们站在荒原的迷茫中。

突然,他们面前的雪山像竹笋一般地顶着他们往上走去,原先印有他们脚印的山道开始雪崩,除了他们所伫立的方寸之间外,所有的地方都在下陷。他们将目光往后转,发现了泰坦神克洛诺斯的脸。像是嵌在卡拉瓦乔的油画上一样,他苍老、颓丧、狰狞甚至可憎。他将手臂放在下面翻腾雪的世界里,从那片白色的混沌之中捕捞他的子女。得墨忒耳、赫拉、赫丝堤亚、哈迪斯和波塞冬,他们倔强的面孔只在两人的面前一闪,便被父亲克洛诺斯扭断头和胳膊,送往口中……血和雪同时喷涌而出,汇在天穹。而克洛诺斯的那座雪山,瞬间显得肥大臃肿。

查尔斯大叫:“看呐,看白昼!在南极的冬季哪有这样早的白昼。”

“白昼,就是宙斯神。”

克洛诺斯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凝视着那个影响他称帝的最后一人。

“赌鬼!我是输不了的。你也会像你可怜的手足一样化为乌有,在万念俱灰之时坠入魔窟与深渊,你主张和谐共同繁荣,该跟你一起繁荣的都早已进入那血与火的地狱之中。你这羸弱的躯体,还要再去垂死挣扎些什么!”

阳光猛地射进克洛诺斯的眼睛,“很简单,就用你身上的那些善良将你瓦解,你身上所有臃肿的地方都是那些向往善良的部位,在阳光的照耀下,终将升腾,在苍穹之上,凝结成新的整体。”瓦格纳站在克洛诺斯的指尖大吼:“宙斯!伟大的神啊!我愿献祭我的生命用来给予众神力量。”

查尔斯失声大喊:“那是幻觉,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是濒死之神的魔爪!”

“从刚开始抵达南极我就明白了,我的死是必须在南极举行的节日,查尔斯先生,你要清醒,这会是个伟大的历程!这是人类伟大的历程!我甘愿做这一伟大历程的先驱。在南极,在与死亡亲吻之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弥足灿烂的生命,弥足珍贵的生命。用我的生命换取人类生命的和谐,这是我人生的意义。是对我而言无比的幸事,查尔斯,听我的,给我活着出去,去中国,在那里燃烧你的生命!”

一层层的冰雪成为漩涡排布在阳光会洒落的地方,簇拥着咳嗽,衰竭,戴上灭亡的冠冕的克洛诺斯。那个死神般泰坦的面庞上所有的五官像是弹簧一样往外弹出那面目全非的脸唯独可以蠕动的嘴和手指。

他握起在他脊背之上的瓦格纳。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嘶吼着,“你这个叛徒,你这个无耻至极的恶人,给我听着!整个宇宙都是我克罗诺斯的花园,我的花园!那可恶的宙斯已经死了!”

这雪地里面没有宙斯,除非每一片雪花都凝聚在一起。凝聚时的和谐之光是这世界上最为美丽的景致,也是这世界上再美好不过的事了。

雪山还是雪山,荒野还是荒野。

查尔斯没有看见克洛诺斯的死去,瓦格纳也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薄如蝉翼的他在这片被自然塑造的城堡里踽踽独行。他继续地徘徊着,走着……这个足以为他的思绪留下一些飞舞的时间。

他身上龟裂的部位越来越多,伤口越来越长,越来越深,像是缠绕的藤蔓吞噬着他的灵魂。他在悬崖上做着最后的攀岩,他的身体也无力支撑,在万丈深渊面前他们向着死神拼命地蠕动……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那些在他二十五岁的生命里曾经停留和驻足的人们,突然间,他口渴得要命,甚至这也为他带来极度痛苦的晕眩感,他觉察到了自己以如此颓丧的方式触碰了极速流逝的时间。他感觉伤口早已抵达了他的骨骼,一系列的失落和痛强劲地翻涌而出。伟大的查尔斯先生终于在激烈的挣扎后抵达了山顶的高地。

雪几尺多厚,那个一望无际的洁白的世界。他见到了瓦格纳先生,他那么渺小,蹲坐在浩瀚无垠的雪地中央,瑟瑟发抖,他用怀抱紧紧抱着一个绿色的盒子,用他仅有的体温阻挡着寒冷的风。

查尔斯拖着疲惫的身体冲向他,“你怎么样了,你受伤了吗?”

瓦格纳颤抖着给他递去了那个盒子,“查尔斯,活……活着出去……把这个东西……交给……一个可靠的……中国人。”

苔原的上空响起了一阵阵紧促的轰鸣声,查尔斯心知肚明,那个轰鸣声绝对不会是宙斯或者《圣经》里面的什么人物,那是一个真实的直升机。查尔斯知道那是现实对于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但是除了喊破喉咙看空中的飞机掠过,他也无济于事。螺旋桨的摆动就足以盖住他的任何声音。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了瓦格纳念诵《圣经》的声音。当时的他把这个声音理解为了绝望,于是他为绝望哭出声来,边哭边狠命地捶胸顿足着。

瓦格纳掏出了袋中的折叠刀大喊:“查尔斯!给我做到最好!”他笑了,他露出了生命中那份最纯粹的微笑。没有帽子,他用手拽拽后脑勺的头发假装脱帽,可头发早就成了冰柱。他又用舌头润湿嘴唇,发现舌头也硬得吓人。这是一场残缺的仪式,却最接近那份仪式的真谛,他大喊:“For?Science!”用军刀往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刺去。

查尔斯的时间停止了,他仿佛感知到了一尊巨大的雕塑下坠着。在瓦格纳体内像火一般的血液溅出来,洒在冰雪之上并融汇在了一起,红色的水滴在空中飞舞起来,像是一朵朵有温度的玫瑰。

“瓦格纳,你是疯子!你不能死!”查尔斯跑到他的身体旁,拼命地摇晃着他,摇去了沾在他脸颊上的血迹,二十五岁的查尔斯第一次看见了那个坠落在他身边的死神像是水草一般掠去了一个生命,他慌乱恐惧地大吼着,不知所措着,迷乱着。荒原里殷红的血液坠在地上,像是一颗偌大的红星。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但是悲恸让查尔斯的世界安静了。

查尔斯将嘴贴近奄奄一息的瓦格纳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谢谢你,谢谢你。”

三十多年前查尔斯回到了人潮汹涌的城市,而那位名叫瓦格纳的英雄把自己的墓茔永久地驻扎在了南极唯一温暖的角落里。也许,他知道,多年以后会有无数的生命永远地记住他。因此他在牺牲之时露出了无尽的喜悦的微笑。

查尔斯凝望着天边的云絮,仿佛这位英雄没有逝去。

几个月后,他订了第一张去中国的机票。

“我要把这项任务交给像长城站站长一样的中国人,而不是一个浮躁、贪婪、懒惰、冲动、自私的人。对于这些人,科学便仅仅是一个用来掩盖他们丑陋的谎言罢了,宋学津先生,我并不为你感到开心,我对你是无尽的失望,如果你还有这个执念,那你就去试试吧,要么失去生命,要么懂得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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