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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冷很冷。山风呼啸着,薄薄的军用帐篷像是寒风中飘摇的一片片树叶,只有累得像死了一样的人,才能在这样的帐篷里躺得住。战士们就这样躺着,带着满身的沙土和泥浆,用绳子捆住被子的一头,一点一点地从心里往外挤寒气,那足以使人窒息的寒气。就在这像冰窖一样的帐篷里,也仪仪只能躺六个钟头……
掀开三班的帐篷,只有胡立明没有睡。他坐在床上,披着大衣,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拿着手电筒,一只手抖抖地捏着笔,被子上铺着从家里寄来的信纸。
他悄悄地走到胡立明身后,见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写家信,笔在手里颤动着,很久很久写一个字,又很久很久写一个字,极力想写得工整些。信,才刚刚开了一个头:
妈妈:
您老人家好吧。
今天,连里每人了三个苹果。我打靶又得了两个十环。我胖了,是指导员给我看的磅,体重增加了五斤……
他微微地动了一下,这响声立时惊动了胡立明。胡立明慌忙把信纸折起来,羞愧地抬头望着他:"指导员……"
他捏灭了亮着的手电筒,在胡立明的铺上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这个矮小、瘦弱、蓬头垢面的战士,望着他那在黑暗中依旧熠熠放光、像泉水一样清澈的眼睛。他在这"泉"里凫了很久很久,才勉强挣扎着游上来。胡立明已经瘦得不像人样了!他连续拉了三天痢疾……
没有吃过苹果。没有苹果。在这连青菜都吃不上的山沟沟里,只有做梦才吃苹果。胡立明也从未打过一枪,他连靶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他们是铁道兵,为了这"三线"……他先是感到自豪,感到这具有很高价值的"精神营养"是可以抗拒一切的,隧道是可以凿通的,虽然他实在不能再给予他什么了。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浑身颤,感到这巨大的精神力量的后边似乎还隐藏着一种可怕的东西。这东西也许有一天会出现……
就这样望着,他不由地伸出手来,把胡立明那裂了十几道血口的、冻僵了的手拉进怀里,想给他暖一暖。可胡立明却极快地把手缩回去了。
"指导员……"胡立明在真诚地等待他的指示。那是一双清可透底的眼睛啊!一双叫人想扑上去亲一亲的眼睛。这眼睛太纯净了,纯净得叫人不敢往深处看。他突然地想起了雪山的冰峰,想起了雪崩后的一片空白……
胡立明那在远方小镇上教学的妈妈,看了这封信,将会笑一笑吗?
"睡吧,"他说,"好好休息。"
他应该再说点什么。可他没有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惟一的一次。惟一的。
为什么呢?
"为钱?哪个不为钱?不为钱出来浪逛个啥?!"
说话的人嗓门很粗,方头大脸,咋咋呼呼,一看就知道是农村出来的那号"马大炮";坐在他对面的那位,两眼细眯着,似睁似闭,脸上挂着不动声色的笑。这人,又极像乡村里那种有一肚子能耐的"弯弯绕"。
这像宣一样的话,引起了全车厢人的注意。人们都极有兴趣地望着这两个城里人打扮的中年乡下人。没有人笑,仿佛这一切都是极正常、极正确的,就像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有一个穿着印有洋字母汗衫的小伙子立时凑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问:"两位老客这趟跑的啥?"
"转着看呗。""弯弯绕"漫不经心地说。
"你老弟这趟跑啥?""马大炮"兴致勃勃地问。
"先蹚蹚路。"小伙子敬过两支过滤嘴香烟,"弄趟葱去广州试试。"
"多少?""弯弯绕"眯着眼问。小伙子暗暗地伸出一个指头。
"一个车皮?""弯弯绕"眼眯成一条线,脑袋随列车悠悠地晃着。缭绕的烟雾一小口、一小口地从嘴里吐出来。片刻,他的眼猛地睁开了:"别跑。娃子,你这趟不值。"
"二位这趟……"小伙子躬着身问。
"不弄个千儿八百,值得走一趟吗?""马大炮"说,"要干就干那值的!"
"二位这趟到底跑的啥货?"小伙子又一次追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