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有如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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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奴面色错愕,对自家大寨主随意交付信任的举止极为不赞同,急切道:“当年袁照夜参军随镇北侯抗夷,短短数月就混到了校尉。老寨主和镇北侯扒了三回都没摸透他的底细。叛逃之后,他生死不明地混了五年,鬼知道他是干什么去了,您……您……”

青衣少年几乎语塞。

哪怕袁照夜救下大寨主,还替平戎寨解决了一次内部危机,他也为袁照夜向细作遮掩内幕,内心却还是留有顾虑的。事关平戎寨权柄交替,其中能做文章的地方太多。袁照夜又是倏然间冒出来的,身份不明、立场不明,还是朝廷钦犯……

说句不好听的,平戎寨里随便拉出来一个人,身份都要比袁照夜干净。

为什么大寨主单单选择了袁照夜?

平戎寨那么多兄弟,论资历,三寨主亦可争一争自己的前程。

大寨主如此草率就将平戎寨的生死随意交付给陌生人。

倘若平戎寨这道边关防线,在袁照夜的带领下并没有达到大寨主的预期,反而因为三无首领空降导致内部分裂、走向灭亡……

那镇北侯、老寨主、平戎寨弟兄们用多年心血浇筑起来的尊严,或许会成为后世眼里一件可笑可悲的荒唐事,以及史册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镇北关的百姓何辜。

平戎寨的兄弟们又何辜。

老寨主泉下有知,又会以何种眼光看待大寨主?

云奴不明白,数年来的情谊足以让他问出心中疑虑:“大寨主,我想不明白。”

“袁照夜帮助过我们,也确实武艺高强。”青衫少年垂下眼眸,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掌心,把皮肉蹭得发红:“我听说过他的事迹,如今也亲眼目睹了他的武义,我钦佩他。但是凭心而论,他确实是最不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如果他成了平戎寨的大寨主,朝廷如何看待我们?”

“这在重文轻武的世道里,如果平戎寨走向灭亡,北狄会大肆践踏田地,糟蹋妇孺,戏杀孩提。这会引起非常严重的后果!会给镇北关的百姓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云奴苦笑道:“那我们驻守此地的意义,就会成为后世笔墨里的一行唏嘘。”

声嘶力竭,言语行至高昂处,引得少年止不住地咳嗽。

齿间浸透一抹殷色,溢出嘴角,云奴抬手擦掉唇畔的血迹,拒绝了裴细清伸过来的手。即便身有不适,他的脊背依旧直如青苍,言语与行动都未退避:“大寨主,请您三思。”

“虽然我读过几本书,但是我无法向圣贤一样仁德。”

“我有私心,永远都会以利益衡量一件事。在我心里,袁照夜成为平戎寨大寨主这件事,弊大于利。恕我无法苟同您的决定。”

“或者,您能说服我。”

他朝裴细清俯身,鸦羽铺散,青色衣袂沾染了一些泥土与血迹。

浑身潦倒,咽尽喉间止不住的腥味,云奴用齿抵住舌尖,带来微不可闻的痛意。

他伏跪于地,没有抬头,仍旧能感受到一寸如水的目光久久地洒在脊梁,连肌理骨骼都被灼得微微发热。

云奴心中顿觉涩然。

一双携带着疮疤的手横在青衫人面前。

那双手以不容置喙的力道把他牵起,那道温柔的嗓音从眼前响起,好似微风徐来:“云奴,你还记得平戎寨的十四字箴言吗?”

云奴答得果断:“不平则鸣,以戎止夷,告社稷一缟衣。”

裴细清擦去他发丝间的碎叶,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袁照夜不可以呢?”

“他是朝廷钦犯,但平戎寨同样也是老寨主和镇北侯用‘一民同俗、因地制宜’拉扯起来的义军。朝廷真要追究起来,你觉得平戎寨能幸免于难吗?”

云奴险些被大寨主这样危险的想法吓到,语无伦次道:“大寨主,事情不能这样想啊。窝藏钦犯和圈养牙兵,这、这……”

镇北侯死了,平戎寨的后台倒了一半,现在他们无疑是借着老寨主的荣光自费抗敌,算是私兵。远在帝京的朝廷暂未把目光放至边疆,但袁照夜可是铁铮铮的钦犯,这通缉还高高挂在各处知州的告示栏上呢!

未来清算起来,平戎寨和袁照夜都是诛九组的重罪,好像也无甚差别。

但这不是还能苟吗!

就好比立即死刑和收容死缓,前者非死不可,但后者尚能留一命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非要把留有一线生机的局面,搞得一团糟吗?

等等……

云奴豁然抬头,撞进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

“大寨主,您是看出什么来了吗?”他颤抖着嗓音问道,语间犹似泣血,虽是询问,但语调更像是肯定:“就算没有袁照夜,平戎寨也注定会走向灭亡?”

裴细清定定地注视着青衣少年,唤着他的名字:“云奴。”

“十年前,我曾与袁照夜在镇北侯府有一面之缘。”他话里话外都剩轻快,就好像忆起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这番言论砸进听者耳畔,不亚于雷声隆隆。云奴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战栗,满心满身都是茫然——十年,恰巧平戎寨也是十年前创立的。

难道袁照夜还是平戎寨的推手不成?

他听得裴细清细细道来:“初见时,袁照夜只询问了我三个问题。”

“他问我——守土奈何?守国奈何?”

“主位如何?”

这三句话出自于西周姜尚的《六韬》。

文王伐纣,询问太公如何治理国家,太公与文王的言行被整理成《文韬》,供后世相传。袁照夜询问裴细清的话,翻译过来就是:

如何捍卫疆土,如何守护国家,君主如何居其位谋其事呢?

边防松懈,虽然镇北侯和镇北关总督能暂时把北狄阻挡在境外,但数十年之后呢?

皇帝重文轻武,想用钱财换取和平,但关外豺狼是喂不饱的。你通读经史子集,是军营里少有的文化人,难道就想守着腐朽的制度,直到国破家亡?

如果皇帝不够贤德,难道你就要固守忠君爱国的思想,任由皇帝做出昏庸的抉择,任由故土被蛮夷践踏,忍气吞声吗?

云奴闻之色变,悚然道:“他怎么敢的!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诛九族都不为过。”

裴细清目光幽幽:“袁照夜的九族就剩他一个人了。”

云奴:“……”

大寨主,你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么恐怖的言论啊。

“当年袁照夜能如此容易的就从镇北关逃走,其实是我说服了父亲。”

裴细清再次伸出手抹掉青衫少年脸颊旁的血迹,同样云淡风轻地擦掉了他眼中的震撼:“父亲无法认同袁照夜的话,同样也不愿意他死去。哪怕此人言论足矣一死,但在这种重文轻武的大环境里,懂点兵法、愿意以身护国的人,已经不够多了。”

“没有一个抗夷之人,愿意把拥有同样信念的人推出去送死。”

“平戎寨本身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此刻把袁照夜拒之门外,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拥有同样滚烫的信念,哪怕以此身祭之。

不平则鸣,以戎止夷,告社稷一缟衣。

大寨主每往外蹦出一个字,云奴的身躯就颤一下,他脑海里弹出一道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太过于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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