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请旨——”
燕王府书房里堪比宸极殿的小朝会结果,自然很快传到了皇后那里,她听见许乐遥要去救叶渔歌,忙让身边的人将最近组织农妇们赶制的、中间垫了棉花并且压实、细细密密缝了很多层的军装棉衣给送去。
雪地行军,最怕的就是失温。
而且雪崩之地的下游最危险,积雪深浅难测、还需要谨慎行事,避免因为太大的动静引发新的雪崩,而且现在毕竟是在科技并不发达的朝代,哪怕带上城里富户的猎犬,也很难在这个温度里找到生还者。
叶浮光心都揪起来了。
可她毕竟不是从前,能够随心所欲出王府,现在她和沈惊澜的安危都被绊住,整个北地、还有失去联络的永安都在等燕城的决策,她本身身手也不好,去了也只是徒增队伍的累赘。
便只能在许乐遥带人出去之前,眼含担忧地看向她,最终嘱咐道,“以你的安危最要紧……倘若……”
以许少傅现在的官职,这事本来轮不到她领人去,可她主动向皇帝请命,叶浮光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也知道她要担多大的风险,既然她有这份心思去,那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是要接受的。
“臣遵旨,请娘娘放心。”
许乐遥拱手作揖,“臣务必将叶御史平安带回。”
“好,本宫与陛下便在此等你们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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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出了城,路越走越偏,白茫茫的雪压了路边的山、树与路,天地间都是一片混沌的白,连前后之路都变得一样,让人分不清时辰时,一直在城中的燕王府里待着,与人谋事论策的许少傅,才意识到这场雪有多大。
她甚至听见领兵一同过来的暗卫统领低声与她道,“许大人,这一带的雪已经将屋宅都埋了。”
对方戴着甲套的手将一张羊皮地图铺开,上面赫然是这一带的山路地形与村庄绘制,尤其画了一株农家门前种植多年的银杏,据闻已有数百年历史,然而此刻……许乐遥仔细对了对,才发现不远处那像枯树丛的、也被白雪覆盖的位置,好似是银杏树的树冠。
这就很恐怖了。
倘若没有人带着走,光是自己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很可能哪一步就行差踏错,直接踩进雪地里,将自己拔都拔不出来。
她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如此情境,倘若叶渔歌真被那雪给覆了……又还剩下几分生还可能呢。
然而很快,她就把这个想法给甩开,虽然做了那场梦之后的几次见面,叶渔歌都没有和她说过她的结局,然而看她我行我素、仍和往日行事无二的模样,也足够许乐遥猜出,对方多半过得挺好。
是比她想象中的更好——
搞不好还能在山中独酌,对月吟诗,百年之后路过自己的墓,洒下三杯酒水祭拜。
所以,叶渔歌一定还活着。
没道理在那么糟糕的梦境里,这人能从朝廷纷争的漩涡里全身而退,而在更
喜欢的当下、却被燕城这一场无名的雪埋在此处。
她稳住神色,对暗卫统领点了点头,出声道,“往前走吧。”
“是。”
这一趟来救人,许乐遥领的人贵精不贵多,一来最近去往附近各州县的各级官员也不少,还有很多的村子失去联络,根据征粮兵卒的回报,从他们交了税之后留下的冬粮来看,怕是很难撑过这种隆冬,现在也有越来越多冻伤、冻死的百姓出现,厢军禁军冻伤冻死的也不少,实在腾不出太多人手组织救援。
二来,叶渔歌即便是皇后亲眷,也尚未封王侯,虽然领了朝廷的俸禄晌食,却连府卫都不曾有,倘若不是她身份特殊,来救的人约莫连跟着许乐遥的暗卫统领这等级都遥遥不及。
因为谁都知道,雪崩这种大灾,如地动、如山洪,在山谷间一泄便是千里,遇到的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怪在阎王跟前溜了一遭,即便有来寻找的,最终能带回一两片衣物,都算是有所交代了。
后来者多半不是来救,而是来收尸的。
许乐遥愈往前走,靴子在雪中陷得越深,哪怕外面是用兽皮缝制,超过了膝盖的部分终究还是有细细密密的碎雪落进去,慢慢就将里面的鞋袜都打湿,她走到人没办法再走的地方,才上了马。
前行的每一段路,都跟暗卫统领仔细地对着地图,艰难在这白茫茫的山间,试图沿着叶渔歌那队人马走过的路,跟上他们早被埋没的痕迹。
冷。
太冷了。
都快赶上她噩梦里快要死时的冷意。
明明衣裳里贴了能让自己身体暖和起来的膏药,袖子里也缝了放手炉的位置,然而那无尽的严寒还是让许乐遥冻得眉眼都通红,眼睛稍稍润一润,被泛白的天光和雪地映射得发酸,溢出的湿润就在睫毛上挂成了冰霜。
她俯身在马背上,减低迎面吹来的冷风刮过肌骨的疼痛,闭了闭眼睛,又再度往前去看,有一刹那忍不住在心中想:
叶渔歌,我对你可是赌上命了,你最好以后和我说话客气些,然后识相点,少给我摆臭脸!
……
积雪埋得很深,人马如在雪地里游泳。
因为怕太大的动静引发山路上的第二次雪崩,所以一有情况,就让暗卫们拿出他们带在身上的不同色的旗子挥舞,出发之前队伍里的人都被教过如何辨别旗子,并且根据不同的指令,停下、汇合,再进行交谈。
“许大人,就在这附近了,这里是合岭山谷的出口,往里走有几条路通往附近的何家村、刘家村和洛水村,先前只是路下大雪结了冰,叶御史领的民夫队伍应当是走的这条路口。”
在暗卫统领的禀报中,许乐遥跟着往前面去看,合岭群山山脉绵延,这山谷在兵法上也算是易守难攻之地,因为其中蜿蜒曲折,有数十米长的狭窄羊肠道,而两侧却又高又险。
谁也没想到会在清理路况的时候发生雪崩。
她很轻地呼出一口气,看见那水雾渺渺在
半空,“现在看不清情况,能否上山?”
从高处俯瞰,才能知道到底这雪崩淹了哪一段,还能看看到底有没有机会对人进行救援,最好的结果就是叶渔歌她们并没有在雪崩的这一部分里,只是被雪崩堵了来去的方向。
“我带几个人上去看看,描绘一下这山谷的状况,请许大人在此地避风处稍作等待。”
“有劳。”
许乐遥骑着马,走到雪稍微浅一些的山壁附近,看着暗卫们上山,再望向远处茫茫群山,忽然有种自己不过是天地一只蚂蚁的错觉。
她闭上眼睛,按着鼻梁,忍住那不断冒出的酸乏泪意。
好像出来太久了。
总看着雪,眼睛太难受,还好皇后那边也给了一些够轻薄、且带颜色的,能够模糊看清事物的纱布,等会儿换着戴戴试一试,应该能对这状况有所改善。
她如此想着,在冷冽的风声里,与剩下的人一同等待暗卫归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
风里才传来其他动静,待许乐遥身边的侍卫警觉看过去之后,发现是自己人,而非冬天出来猎食的豺狼虎豹,这才收了刀。
“如何?”许乐遥出声问。
暗卫统领面颊紧绷,却只是对她缓缓摇了摇头。
“整段路,全被雪盖住了,从高处看不到任何人的踪迹……属下又走了一条更险的路绕到村庄那边,村落也被雪埋了,看起来雪崩是先淹没村庄、被地势阻了,而后引发的第二段,才冲到山谷这边。”
他实事求是地答,可是话里的意思谁都明白。
他是想说。
叶御史的人马,多半……是没了。
寒风凛凛。
在手下人都在避风口的位置啃着又冷又硬的干粮,就着皇后那边特别给的烈酒一块吃的时候,许乐遥却在走神。
她还是觉得那场梦太糟糕,自从那场梦醒来,有些东西就失控了。
现在莫名其妙地……叶渔歌的性命竟然交到了她的手中,暗卫统领负责给出观察的情报和建议,但究竟要不要冒险入山谷,交由她来决定。
这一队都是暗卫,是能为皇帝出生入死绝无二话的人,即便在她一声令下,可以随她一起入山谷再探一探,可是她能感觉到,他们其实都已经在心中认定了叶渔歌那队人的结局。
早知道她在做完那场梦,应该去永安城郊的相国寺拜一拜,让大师拿点什么法器手串,戴一戴驱邪,也给叶渔歌塞一点——
免得她俩遇上这场无妄之灾。
其实现在回去,皇后也不会怪她的……没有人会怪她,身为朋友,她已经尽力了,走到这里已经够危险,不必往前也没有关系。
然而。
当年在殿前马步军司狱里,叶渔歌在她万念俱灰之时为了救她,落下的每一针,后来和她一起闯荡江湖,与她并肩的每一日,还有陪着她、看她筹谋着如何再度进入朝堂,为父亲洗刷冤屈的那些时刻…
“往前。”她喃喃地说。
这些年在朝堂的阴谋诡谲里浸淫了太久太久。
以至于现在许乐遥才想起来。
她欠叶渔歌一条命。
诸位至此,已全圣命,接下来入山谷这段路,凶险万分,若家中有牵挂、或是有所畏惧的,但可停于此,不必往前,本官若能平安归来,自会向圣上陈情,不必担忧,倘若不幸罹难于此,亦要烦请诸位将此事回禀。??[”
她微笑着,将自己一贯擅长的漂亮话说出来。
……
“轰——”
山壁之外又传出了新的动静。
有在山洞里的人趴在冰冷的石墙上,面色惊恐地说着,“叶、叶大人,不好了,外头的雪又崩了,又崩了……”
“嘘。”
叶渔歌抬手在自己的唇间比了比,在临时燃起的火折子光亮里,往被堵住的石头方向看了看,结果发现本来被山石堵住的地方,竟然冒出稍许光亮。
但是石壁堵住之后露出的空隙实在太小,这巨石严丝合缝卡的太死,就算那些雪跟着之后的山雪一起冲下去,这里面的人想出去也太难了。
就在她拧眉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很轻的敲击动静——
跟着她一起来的民夫仔细听了听,有个膀大腰圆的女乾元举手,这次倒是记得放轻声音:“叶大人,好像有人!是军中的暗号!是陛下!陛下派了新的人过来救咱们了!”
叶渔歌听着那敲击动静,在懂暗语的人翻译之下,往后看了看,还好这山洞是横陈的宝葫芦形态,就算有人从外头开始小范围地炸,只要人们往后撤,还是有办法的。
里外开始一阵一阵地敲击起来。
一应一答,一来一回。
随后,翻译的那个女人出声让大家往后躲,先避开,免得之后这小山石崩落,伤了自己人,叶渔歌却将人叫住,“让外头的人先注意安全,站远些,www.youxs.org,恐怕危险,倘若外面的人不能全身而退,就再想想其他法子。”
“好的,叶大人。”
www.youxs.org,加上皇后对朝廷每个事物都有一些“先人托梦”的灵感,不管是炸大山开路,还是控制火药用量炸小石头,火器营那边都有足够的经验。
这一队跟着许乐遥过来的人马,恰好有擅长此道的。
一枚小型的雷火石,就足够引发山石崩裂。
外头的人经过反复的讨论,最终决定用最保险的办法,www.youxs.org,与另一半被雪淹没的地方形成对比,一边用来烧一边冰——
一热一冷。
山石本身迸出裂缝,www.youxs.org。
咔。
咔、咔、咔……
一道道皲裂的缝隙在石头表面裂开,听得躲在第二层山洞里的人们内心火热,互相都知道找到了生还的希望。
朝廷没有放弃他们!也没有将他们当作草芥和弃子!即便他们只是被征发过来开路的普通民夫,是不值钱的乾元和中君,可是在他们遇险时,也依然会派人来拯救他们!
在更多的雪白天光落进来的时候,叶渔歌甚至听见了附近的人在小声祈祷上天保佑皇帝、感谢真龙下凡化作天子拯救他们之类的祈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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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表情平静,在石头裂开之后往出口的方向走。
直到透过白雪的缝隙,见到外面那几个暗卫的面孔里,夹杂的一张关切朝这个方向看来的熟悉面庞——
“?”
叶渔歌神色一怔。
“小鱼!果然是你在这里!”许乐遥心神一松,泛红的眼睛看向她在的方向,弯下腰颇有些激动地说道。
为什么……会是她来?
叶渔歌心中有疑问,却知道现在不是最好问的时机,对她点了点头,随后重新退开,恰好里面的人也带着农具,便配合暗卫一起里外使劲,将石头挪开,拨开一层层的雪,最好是能弄出一条让人出去的路。
就在众人齐心、一起努力的时候,先前趴在山壁上,已经对轰隆隆的动静有经验的人瞬间瞪圆了眼睛,“叶、叶大人,又、又来了!”
叶渔歌看着已经刨出大半个人出入的洞口、已经在洞口附近朝着她伸出手的许乐遥,神色一变,借着这开口足够让她看见外面山谷白茫茫一片、除了雪和石没有任何庇护处的景色,于是当即伸手从腰带上抽出几根细丝,朝着外面缠去!
小幅度崩塌的山雪再度滚落,眼看要将人淹没时——
许乐遥忽然觉得腰间一紧,她下意识地睁眼了眼睛,就察觉到自己不受控制地朝着前方而去,在“弯腰”的命令里,条件反射地听从,等到察觉到的时候,世界由明转暗,而她在周围的一片闷哼声里,撞上了另一道温度。
“!”
叶渔歌被她撞得后退了半步,手腕发出有些错位的骨折声,不过她向来很能忍,确定人站稳之后,哪怕是在火折子熄灭、雪重新把洞口给封住的黑暗里,也依然能稳稳用另一只手摸到自己错位的地方,然后咔吧一声,稳准狠得将骨头挪回去。
“明明也没多大动静,怎么又……”在她怀里扶着她站稳的许乐遥扭过头,不明所以地出声。
“与你们没关系,是巧合,这山中的地势太崎岖复杂,大雪崩之后,也会有几场小的动静,你们来得太早,这才赶上的。”叶渔歌轻声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之前借力拉了太多人,又只顾着看许乐遥的安危,此刻已经闻到了一点血腥味,便扭头去问那几个暗卫如何。
好在他们都是有身手的,至多是一点浅浅的内伤,其他的都是仓促之间来到这里面,面对山石蹭的外伤,并不严重,自己就能包扎。
“抱歉。”叶渔歌道,“事出紧急。”
“叶大人客气了,吾等还要感谢叶大人方才的救命之恩,否则这山谷狭小,雪又深,真不知如何才能活着扛过这场再走出去。”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许乐遥并没有其他动作。
于是叶渔歌不太确定地低声道?_[(,“你……有受伤吗?”
还用手拽着她衣衫的人摇了摇头,如果是她的人先发现不对劲,其实她也能凭自己的身手进来,只不过靠着叶渔歌稍微被动一些。
不过。
他们在雪里待了太久,眼睛实在不舒服,所以这会儿许乐遥就低声说了句:“既然外头动静不明,就再等等吧,我留了人在外面,方才发现这山洞的时候,也有暗卫退出山谷,去找这山洞的其他出口,就怕里头有人,总之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并没有太担心这件事、对自己的命运都非常能坦然接受的叶渔歌:“……”
她陪着站了会儿,还是觉得不对劲,便顺着许乐遥抓住她的衣衫动作,直接搭上了她的脉,几息之后,略有些惊诧:
“你眼睛看不清楚了?”
这是出来找了多久?!
“嗯?”许乐遥自己没怎么意识到,毕竟在这雪地里走大路,实在不需要多么细致的分辨力,就连山洞痕迹也是别人先发现的,“是吗?”
叶渔歌又想问。
为什么来的会是她?
然而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很合理,因为自己毕竟是皇后的妹妹,虽然血缘只有一半,不过她们的关系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亲昵,所以这趟肯定会有人来,只不过她没想过那个人是许乐遥。
之所以会这样想——
是因为对方这些年的表现,让她渐渐觉得,这段友情应该淡化了不少。
现在看来……倒是她把人想得太势利了。
不轻不重的指尖力道循着肩而上。
在雪再度淹没大半洞口的时候,许乐遥被对方落下来的动静惹得缩了缩肩膀,结果在琵琶骨附近的时候,就被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
“别动,我看看你的筋络有没有堵。”
“哦……”
许乐遥轻轻应了声,闻着她身上的浅浅信香味道,转头小声道,“你不会又要下针吧?扎疼我的话,我会和皇后告状的。”
叶渔歌扬了下眉头。
然后意识到对方不太能看见,片刻后答,“不动针,这里不方便,若是有堵的筋络,我帮你揉开。”
许乐遥眨了下眼睛。
虽然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她就是觉得……在看不到东西的情况下,光听叶渔歌的声音,好像比印象中要温和不少。
奇了。
这家伙也会有温柔的时候?
她如此想着,被隔住衣服按到某个穴位的时候,就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疼?”叶渔歌问她。
许乐遥如实回答:“一点。”
“堵得不算厉害,看来不是筋络的问题,若是能出去,再给你行针,还得用草药敷几日才行。”叶渔歌随意道。
许乐遥现在还抓着她的衣袖没松开,听见她的话时,旁边有人恰好搜罗出新的火折子,吹亮以后,恰好照着她们俩——
两个散发着乾元信香的人,站得格外近,从这角度看去,不光人,连影子都拥在一起。
本来想吹火折子看看洞口状况的人不知怎么,下意识地说了句“打扰了。”
又呼地一声。
将火折子吹灭了。
山洞里陷入奇怪的寂静中:“……”
叶渔歌:“?”
唯有许乐遥不明所以,刚才连光亮起来在她这里都是朦胧的,所以转头之后,又自然地望回源源不断散发着竹子清香的方向,犹如被婆娑竹叶庇护的一株橙树,兀自盛开,酸涩的叶片肆意渲染空气。
“当然能出去——”
她微笑着,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有无与伦比的自信,说话时带着理所当然的意味,“你我在一块,有过不去的坎吗?”
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