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击退了他?”
脚下的地面突起一个土包,很快,一只手从里面探了出来,顶出了更大的洞口,灰头土脸的安德罗斯从洞中爬出,脸上写满了惊诧,他踩着藤条跑到纳尔逊身边,大声问道,“你竟然打败了他?你竟然能打败他?!”
“没有,”纳尔逊攀着粗壮的藤条一跃而下,目光紧紧地盯着藤条底部悬挂着的一枚类似猪笼草笼子的茧,它由细密的藤条编织而成,被发光的矿石簇拥着,透过藤条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氤氲的白雾,在落地的瞬间,他的身形瞬间缩小成一只白猫,但下一秒又重新变成半蹲的人形,“皮提亚在那儿吗?”
“是的,她好像受了伤,一直在漏气,”安德罗斯紧跟在纳尔逊身后跳入地下城邦,他抓住纳尔逊的胳膊,让纳尔逊奔向皮提亚的脚步一滞,纳尔逊转过头,听到安德罗斯再次重复那个问题,“你打败了他?!”
“我现在还无法正面战胜他,”纳尔逊甩开安德罗斯的手,认真地说道,“我只是利用他的警惕与未知制造了一个能与他抗衡的假象。”
“你打败了他!”
安德罗斯再次扣紧纳尔逊的手腕,疑问句换成了肯定的语气,纳尔逊感受着从安德罗斯的手掌蔓延到身上的脉搏,看到了他消沉的双眼中无法压抑的炽热。
他明白了,不只是自己需要捏造一个海尔波的天敌来争取时间,被笼罩在黑暗中、像老鼠一样躲藏在地下长达三年的人们更需要这一场胜利的消息。
洞窟中传来细碎的窃窃私语声,纳尔逊抬起头,那一排排走廊旁的房门打开了,躲在家中的居民们怯生生地爬在护栏上向下看,纳尔逊和安德罗斯的拉扯已经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这些没有魔力、面对天灾无能为力的“凡人”只敢偷偷地注视他们的救世主无敌的安德罗斯,也不明白这位可以变化成猫的闯入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他们很快便知道了答案。
“他打败了他!”安德罗斯高举双臂,满头的毛发也如触电般竖了起来,他捏紧拳头,振臂高呼,“他击退了卑鄙的海尔波!”
一时间,地下城邦沉入了岩石一般的寂静中,只有安德罗斯的声音在岩壁间不断地回荡。
下一秒,山呼海啸的欢呼与口哨声淹没了纳尔逊的听觉,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望向了藤曼顶端那扇刚刚打开的小小窗口,久违的阳光洒在洞窟的底部,只有一圈小小的光弧,却足以让这些早已忘记阳光为何物的人们欣喜若狂了。
在欢呼声中,纳尔逊走到皮提亚的身边,划开了包裹她的茧,皮提亚的身体被浸泡在某种胶状半透明的液体中,身上轻微的伤势已经完全恢复,但她的灵魂却异常虚弱,简直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稀薄的迷失雾正从她的口鼻中渗出,飘散到修复伤势的液体里,接着逸散到外面。
“她怎么了?”
在欢呼中,只有纳尔逊和安德罗斯保持了理智。
“我不知道,我明明只是击昏了她,”安德罗斯的注意力终于回到皮提亚的身上,紧张地说道,“我治好了她的伤,但是她一直没有醒过来,这些白雾是什么?”
“灵魂。”
纳尔逊留下一个词,在一团漩涡状的雾气中消失了。
“灵魂?”
安德罗斯捞起一团从皮提亚体内渗出的烟雾,它很快顺着指缝划走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无法触碰的雾气,眼中闪烁着属于巫师的好奇。
……
纳尔逊跻身进入迷离幻境,在这里找到了地下城邦对应的场景——一根藤曼铸成的柱子撑起了一方苟延残喘的天地。
在藤曼的正下方,皮提亚被几片叶子包裹着,脸上是酣睡的沉静表情。
她的灵魂比起身体还要更加苍白,皮肤几乎是透明的,透过透明的肌肤,可以看到在体内流转的混沌的白雾,这些灵魂的雾气正在从越来越薄的皮肤中渗出,汇入周围苍茫的白色。
这一幕令纳尔逊有些看呆了,直到从地面伸出的白色小手开始拖拽他的裤脚时才惊醒,这也是他的力量被削弱的原因——两千年前的迷离幻境并没有像未来一样和他那般熟悉,他闯入幻境也会被这些迷失的记忆当作猎物,他暂时无法在战斗中自如地出入,也无法复现他擅长的通过频繁进出戏耍对手的战斗方式。
可眼下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跑到皮提亚的身边,把手按在她的额头上,纳尔逊陷入了困惑。
这些雾气明明属于亡魂的遗留,为什么皮提亚的灵魂和自己的灵魂如此不同?纳尔逊抬起手掌,看着自己和躯体别无二致的灵魂,又看了看皮提亚用一副皮囊包裹着迷失雾的身躯,她不应当是一个鲜活的灵魂。
倒像是一个丢掉了一切的亡灵被塞满了曾经属于她的情绪与记忆。
纳尔逊陡然一惊,挥动魔杖,杖尖发出刺眼的强光,照向皮提亚的眼睛。
他看到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正在维系着她存在的魔文,在记录下这些魔文并按照先后顺序将它们排列起来后,纳尔逊察觉到了女祭司身上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的揭示也将安德罗斯所述的与他了解的故事迥异的段落串联在了一起。
当这些被纳尔逊记录下来的魔文分别组合时,他的手指被黑魔法的力量一次次地灼伤,但每道魔法的生效都会让他脸上的惊奇多上一分。
“魂器……献祭……拘束……和格林德沃给巴里施加的锁链类似的魔法……诅咒?”
这是他见过的所有与死亡、灵魂有关的魔法组合中最粗糙、最离谱也是最奇特的一个,它就像一辆用雨伞和拐杖胡乱拼接组装而成的车辆,在往雨伞的伞柄里灌了一杯黄油啤酒后,它竟然离谱地开动了起来,甚至在山地上跑出了八十迈的速度。
可它真的跑起来了。
那些彼此矛盾的说法被重新整合,十三年前发生在海上的故事在纳尔逊的脑海中逐渐拼接成型。
皮提亚预言了她在海难中的丧生,所以她不管跟谁走,都会遇到大海的愤怒,和她预言中看到的一样,海浪吞噬了她的生命,被海尔波从水里救出的只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所以在西西里岛研究魔法的人们看来,皮提亚的确是死了,但在海尔波看来,这件事显然还没有画上句号。
他夺回了皮提亚即将消散的灵魂,并用早年还在雏形中的诅咒将它拘束在了她的身体中,在皮提亚眼中层层叠叠的魔文底部,便是这样一串让灵魂永远无法逃离身体的诅咒。
越往上层,这些魔文所代表的咒语就越是邪恶,中间夹杂了一些中性的魔咒,但很快就被海尔波放弃了,他研究的方向也向着深渊不断靠拢,直到最外围的一层——利用迷失雾这种属于死亡的力量填补皮提亚灵魂的容器,让她能够保持基本的自我。
纳尔逊明白,也就是在刚好过去十三年的这一天,她复活了。
尽管这时的皮提亚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但海尔波仍旧用她的意识与记忆重塑了她的自我,哪怕她和真正的灵魂有千般万般的不同,但记忆是相同的,灵魂的本质是相同的,它为什么不能被认为是皮提亚的灵魂呢?
他有些难以理解海尔波的这种难以被称之为爱的感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才会让他即便用这样恶毒阴损的魔法也要将皮提亚留在身边呢?
他也从魔法一条条创造出来的痕迹中看到了海尔波逐渐趋于邪恶的轨迹,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位素未蒙面的“熟人”,他也是一位和海尔波一般创造力非凡,天赋绝伦的巫师——塞克斯博士。
他明白了海尔波为什么钟爱十三这个数字,因为这是他从死亡中夺回皮提亚所耗费的年份;他也明白了为什么皮提亚看起来比安德罗斯年轻那么多,因为她的时间从十三年前就停止了;他也明白了为什么皮提亚想要去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海尔波却没有把她送到爱琴海沿岸那些日光和煦的沙滩岛屿,而是送到了德尔菲这个因山峰阻挡海风降雨频繁的城邦,因为这里有一处迷离幻境天然的缺口,可以源源不断地用迷失雾填补皮提亚的身躯,他甚至在这里放逐了一批生者,默许他们向德尔菲逃难,因为他们的灵魂可以防止皮提亚被迷离幻境吞噬。
纳尔逊顺着他的心路历程,体验到了这个聪明绝顶的创造者在一次次挽救皮提亚的尝试中逐渐把注意力从目的调转到过程中的改变,和塞克斯博士一样,在十三年时光的洗刷中,不知不觉地,他的思维已经被自己创造出的邪恶魔法支配,它们成为了对他最重要的东西。
至少现在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让皮提亚活着。
纳尔逊捏起一把迷失雾,忍耐着它们撕咬自己皮肤的痛楚,将雾气铺到了皮提亚的身上,看着她皮肤上涌现出被设置好的魔文,饥渴地将雾气吞噬,加固束缚她记忆的“壳”。
他不由得为这个被命运牵绊的女祭司感到悲哀,也陷入了究竟要不要告诉她真相的纠结。
“嗡……”
胸口传来一阵颤动,纳尔逊从口袋中摸出一枚小银球塞到耳朵里。
“纳尔!”
纳尔逊的耳边响起了汤姆的声音,“你干什么了?!”
“我刚刚碰倒了海尔波。”
“你把他怎么了?难道你把他打了一顿?”汤姆的语气异常焦躁,“他突然疯了!他正在集结大军,准备去找某个人的麻烦,我一听到就觉得不妙,心想这个人不会是你吧。”
“他哪来的大军?他的破岛上还有除你以外的活人?”
“纳尔你……你这家伙!”汤姆的语气忽然轻松下来,“既然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那么事态应当不算严重,你自己保重,不要出事,不过我想他应当很难抓到你。”
“他集结了多少人?”
“没多少人,整个岛上的摄魂怪。”
“……”
“怎么了?你不是专杀摄魂怪吗?难道你受伤了?”汤姆说道,“你别急,先幻影移形离开,我想办法帮你。”
“不,我恐怕不能走。”
“你也突然疯了?他传染了什么病毒给你吗?”
“我在一座幸存的城邦中,”纳尔逊摇了摇头,“如果我一走了之,他们就会遭殃,实际上海尔波就是我和皮提亚引来的。”
“可是……”汤姆倒吸一口凉气,“现在还剩下的城邦不多了,如果让一整个城邦覆灭,对我们是巨大的打击,可实在不行,他们就只能牺牲了,你有什么办法吗?比如把他们带到你的迷离幻境里藏起来?或者把他们装在什么东西里打包带走?”
“迷离幻境恐怕不行,”纳尔逊思索片刻,“我想想办法吧。”
“我会用预言给你们争取三天的时间,纳尔,他现在非常信任我,但如果之后还是没有办法,你不要太有负罪感……弱肉强食,是这个蛮荒时代的宪法。”
说罢,汤姆就切断了通讯。
……
“安德罗斯,”纳尔逊出现在安德罗斯的身后,看着头顶仍在欢呼的人们,沉声说道,“有个坏消息。”
“什么?”
“海尔波。”
“他要来了吗?”安德罗斯回过神来,“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抱歉,他是追踪着皮提亚才发现这里的,哪怕你们躲在地下,也无法逃避他的报复。”
“……”
“我很遗憾,你的城邦很美丽。”
“是我们的城邦……我早都做好了准备,人不能像地鼠一样永远躲在洞里,只是这些人……他们刚刚开垦出这座地下城邦不久,”安德罗斯低下头,“你能带走一些人吗?孩子就好,他们很乖,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发誓。”
“你准备做什么?”
“我来拖住时间,这里的居民也会愿意的,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能击退海尔波的人,你救了城里的孩子,现在正是我们报答你的机会。”
“你准备和海尔波拼命?”
“我恐怕没法和他拼命,如果我有资格和他拼命,我们就不会失落在半岛的角落里躲起来了,”安德罗斯抬起头,笑了笑,“不过放心,他想过我这一关也讨不了好,上次我就拖住了他,以前在西西里岛,我经常欺负他的。”
“你们不妨和我一起走。”
“一整座城的人,吃喝拉撒,都是问题,”安德罗斯摇了摇头,伸出手,想要拍拍纳尔逊的肩膀,但手最终还是僵在了半空,“你不要有负罪感,你怎么会引来海尔波,他早都在地图上给我记了一笔。”
“为什么不把这座城一起搬走呢?”
在安德烈看疯子般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纳尔逊高举魔杖,脚下的土地忽然隆起,三根比支撑城邦的藤曼还要粗壮修长的金属手指从地下钻了出来。
一根覆盖着厚厚的镜面般美轮美奂的装甲,另外两根却还只是纤细的骨骼,地下的城邦迎来了一场地震,人们抓着连廊边缘的扶手,身体剧烈地摇晃着,紧接着,一阵令人眩晕的失重感向他们袭来。
“或者把他们装在什么东西里打包带走?”纳尔逊笑了笑,“我的一个朋友刚刚给我提了个建议,但我没有那么大的包,我想你们的家园应当足够装下你们,前提是你们愿意流浪,但这是为了日后的某一天可以在太阳底下回来。”
“我们……当然愿意,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神吗?”
“这是座美丽的城邦,我很喜欢,可不能让它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