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月无意中忽视了一点:若是一个普通的疡医给兵士看病,绝不至于惊动冠军侯本人。
霍去病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态度。
便在这时,那个受伤昏迷的匈奴人竟然悠悠转醒了过来。一只手往自己额头抚上去:“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凉……军侯?!”
看到霍去病之后,这人登时清醒了过来,忙不迭地起身行礼。
霍去病按住他的肩头:“不必多礼,你现下感觉如何?”
匈奴人下意识动了动腿:“腿上的伤口还有些痛,却比之前感觉清爽多了。还有额头也……”
他把额头沾了酒精的布取了下来,放在手中仔细端详着:“竟然能搁在额头上就发凉,这就是汉国的神物么?”
帐中其余人各自轻咳一声,心虚地移开目光。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但既然是汉家小娘子的手笔,说是汉国的神物也没错啦。
而江陵月却怔在了原地。
她从四周人的反应里读出来一件事:这些人仿佛并不知道,酒精是可以外用的!*
这下完了,她等会该怎么解释?
就说自己偶然发现的?会有人信吗?
那匈奴人千恩万谢:“多谢军侯派人救我,还用上了这么珍贵的神物,小的实在是……”
“好了,你好好休息。”
霍去病制止了他的废话,抬起头来扫视了一圈:“你们也各自回营帐,明日加速赶路,争取早日回到长安。”
“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江陵月身上:“江女郎,你跟我来。”
江陵月一瞬攥紧了拳头。她心里满是忐忑,却还有心思胡思乱想着:霍光只叫过一次“江女郎”,没想到霍去病就记住了。这般心细如发,不愧是历史上有数的名将。
霍去病惜字如金,却有令行禁止的威力。不一会儿,人头攒动的军帐空空如也,唯余淡淡的酒精味挥发在空中。
而江陵月,此刻正与他在中军帐,相对而坐。
帐内点着好闻的香料,使人心情舒缓了不少。她学着霍去病的模样生涩地跪坐下来,就听见一道凛冽的声音响起:“不知女郎是哪里人?又师从何处?”
云南省……等等!
江陵月突然发现,她的家乡现在好像还不是汉朝领土。汉武帝是什么时候征南越来着?
自然,真实答案不能宣之于口。
她只好把糊弄霍光的说法再搬出来一次:“我一醒过来,除却自己的名字之外,依稀记得家中有些余财,其他的都模糊了。家人什么的,也一概都不记得。”
江陵月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她乍然抬头,对上一双意味深长的寒眸。
完了完了,不会被发现了吧?
江陵月只慌张了一下,又挺直了腰背。反正最终解释权在她,她说自己不记得,又有谁能真正戳穿?
“那女郎缘何还记得自己的医术?又是从何处得知,酒可以做外用之药的?”
来了。
一路上,江陵月也早已想出了应对之法。
她露出一个既莫测又自得的微笑:“世人皆说,酒是百药之长。但他们只知饮酒能使人通身发热,却不知高热不褪之时以酒服于外,亦能使人肌理生凉。”
霍去病轻轻点头:“原来是女郎独具慧心。”
【滴。】
【恭喜宿主,初始任务已完成。】
随着系统的声音响起,江陵月顿时觉得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全部消失无踪。一瞬间,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所以,这是糊弄过去了?
霍去病没有深究,还认可了她的包扎水平?
逆料,更令江陵月惊讶的还在后面。
“女郎的岐黄之术,不在军中积年的郎中之下。不知在大军班师回朝之时,可否请女郎援手一二?”
江陵月连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汉军是为保卫家园而战,为他们医治一二,自然是没问题的。只是……”
“只是什么?”
“刚才那个匈奴人突然醒过来,是我处理伤口的时候弄疼了他,并不是我的医术多么高超,一下子就能见效。”
江陵月大方地承认:“至于他的高热,酒也只能起一时的作用,最后也要靠他自己的身体挺过去。”
可千万别以为她全知全能,什么病都找上她来治。要知道即使是现代,医生也对许多医学难题束手无策。
霍去病唇角勾了一下:“无妨。”
江陵月不知道,能承认自己的不足而非装神弄鬼。还能准确地说出病人醒来的原因,就已经超过这个时代绝大部分自称医者之流。
她以为是自揭其短,反而为自己镀上了一层金。
霍去病换了个随意的坐姿,黑甲下的红袍委垂于地,自有少年的巍巍风流意气:“既然女郎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家人是谁,不如随大军一道回长安,如何?”
【答应他!】
系统还是头一回这么激动呢。
江陵月想了想,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倒不如搭一趟顺风车。她有自信,这一手医术让她在长安糊口还是没问题的。
“多谢军侯的美意。”
班师回朝的日子,堪称风平浪静。除了霍光特意找上她,狠狠地惊叹了她的医术以外,江陵月大部分时间都在伤员的营帐进进出出。
这段时间,她也对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有了些了解。第一台有记载的外科手术在东汉,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此之前中国就没有外科。相反,专司外伤的医生被称作“疡医”,他们大量聚集在军中,对处理外伤、尤其是金属造成的伤口颇有心得。
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江陵月发现,疡医们有着朴素的消毒意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病菌具体的存在,只笼统地把它们称之为“邪”。于是,双氧水一出现,立刻成为这些人眼中的至宝。
一位疡医为士兵处理着腐烂的伤口,一边摇头叹息:“可惜啊可惜!神药珍贵无比,只剩下这么一点点。若是还能再多一些,何愁救不活这些好兵士?”
“是啊,可惜了。”
江陵月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倒是懂一点制备双氧水的知识,可是要弄出制备的仪器和材料,仅凭这个时代的科技树可谓难于登天。
机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系统可以帮助宿主解决问题哦。】
【真的?那你说说,要怎么解决?】
【只要宿主积极完成任务,就能兑换相应的奖励,包括制备的仪器和方法哦。】
江陵月可耻地心动了。
虽然系统寄生在江陵月的脑子里,但她一直抱着不冷不热、得过且过的态度。那些任务她也是顺手做了。救匈奴人和去长安,都不违反她自己的利益。
但是,谁又知道这些任务有什么目的,最终会通向何方呢?一个爱当谜语人的系统总是让人心存警惕。
但是,倘若它能给江陵月提供仪器和材料,重要性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她能制出不少提高手术成功率的宝贝,能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说不定,还能提前推动外科手术发展的进程。
难道,这就是系统的主线任务?
江陵月没有登时答应下来,而是挑了挑眉:【系统啊,你不会在给我画饼吧?】
作为一个博士生,她对这套话术还是很熟悉的。
【……】
过了好一阵子,无机质的机械音才再度响起:【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那你说说看嘛,我要做到什么程度,完成几个任务,你才会给我发你说的那些奖励?】
【涉及主线任务,系统不能擅自剧透。】
几天不见,这是又拿乔上了。江陵月冷笑了一声:【你还没剧透?先是获得霍去病赏识,又要我跟他去长安,下一步就是在他身边谋个职位,我说得没错吧?】
【!!!】
见系统混乱的反应,江陵月挑了挑眉头:难道被她说中了?
突然,一个身着甲胄的兵士走进了帐子,对江陵月拱手一礼:“江女郎,军侯请您去一趟中军帐。”
江陵月:“!”
她立刻对系统说:【不好意思啊系统,你有什么话等一会儿再说吧,现在有人叫我,我先走了。】
一阵杂乱无须的电流声在脑内响起,江陵月连眉毛也不抬,假装自己没听到。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可请她的人是霍去病耶!不仅是帝国名将,更是极有可能给她发offer的人。
她毫无负担地按掉了系统的电流音,对亲兵说道:“我马上就去,劳烦你带路了。”
霍去病现在正式的官职名是骠骑将军,可军中上上下下更爱唤他为“军侯”。江陵月私下琢磨过,这大概是“冠军侯”的简称?总之,从一个小小的称呼上,足征兵士们对他的爱戴。
江陵月也入乡随俗,见了他先行礼:“军侯。”
霍去病指了下首唯一的空位:“坐。”
他面容冷峻,薄唇微绷。手掌却搁在膝头,一派意态从容。黑甲之下的腰身柔韧而劲瘦。江陵月只敢偷看一眼,就老老实实收回了目光。
她走到空席前坐下,借机扫视了一眼四周。桌上摆着几碟精巧的食物,和一盅蜜水。除却主座上的少年将军之外,其余座位上还坐着几个人。
见她望过来,他们纷纷抱以微笑。
江陵月分不清这些人的官职,只得潦草地打了个招呼:“小女子见过诸位司马。”
其中一位司马微微一笑,举起玉杯对江陵月道:“军中不得饮酒。某以水代酒,敬女郎一杯。”
江陵月也只好执起玉杯回敬:“举手之劳,司马客气了。”
“还有两日就要抵达长安,女郎可想过,你孤身一人,亲朋皆散,去了长安该如何立身?”
那天江陵月说自己除了名字以外一概忘了,也不知道霍去病信没信。但从他座下司马的这番话来看,不管他心底怎么想的,表面上大家都接受了这个设定。
江陵月反客为主:“不知道依司马来看,以我的医术,够不够在长安混个温饱?”
司马看了一眼霍去病,才说:“女郎的这一手岐黄之术,何止可以糊口?往后富贵也指日可待。”
江陵月心下大定:“那就是了。我日后做个疡医为人看病,顺便打听下亲人的消息。长安乃是帝都,四通八达消息灵通,总能探听出一二的。”
她可没忘记自己失忆少女的人设。
当然啦,她对原主的身份一点也不好奇,总觉得若是深查下去,会揪出解决不了的大麻烦。但一个正常的失忆的人,不惦记自己原来的身份,那是不可能的。
司马笑了笑:“那女郎可曾想过,你在长安没有亲朋,要在什么地方安置呢?”
江陵月语塞。
这个时候的长安城,是个什么样的布局来着?坊市?不对,那好像是唐朝的吧?
她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听司马的意思,难道司马愿意为我出个主意么?”
“骠骑将军府,江女郎以为如何?”
听到这个冷峻的声音,江陵月险些呛咳出声。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军侯?”
说话的人,是霍去病。
她猜到了霍去病多半对她有安排,但只以为是让司马招揽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霍去病亲自出口安排。不仅如此,他还把她安排到了自己家。
霍去病剑眉微蹙了一下:“女郎不愿?”
“不是不是,我就是担心……我一个陌生人贸然住进去,会不会打扰到军侯啊?”
“无妨。”
江陵月松了口气。
也对哦。
她前世参观过的贵族阶层的宅院,一个个都空阔得很,她只住一间房根本算不上打扰。而且,还能沉浸式体验汉朝大户人家生活。
“那我就多谢军侯好意,恭敬不如从命了。”
其实这个套路江陵月也熟悉。博士生毕业了去高校的,高校一般会批下来一笔“安置费”。只是霍去病批给她的特殊些——他批了自己家里的一间房子。
后续,多半是对她有什么安排。
难道是请她到军中当疡医?可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啊,直接给她安排一个编制,让她吃住随军不就好了。
江陵月百思不得其解。
她总觉得,事情的走向超出了她的预料,一定有什么隐情是她不知道的。
难道,和原身的身份有关?
也对。毕竟见惯了生死的将军,缘何突发好心,要救下一个小姑娘?还派自己的亲弟弟前来看顾?
但江陵月很有耐心,也很会克制好奇心。在掌握充足的事实,进行合理的推论之前,她没必要惹人不快。
两日后,大军驶入长安城。
江陵月头一回体验了这个时代的万人空巷。建章营骑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阻挡,也拦不住长安百姓对击溃匈奴的英雄们的热情。尤其是执着粗粝马缰,昂扬如旗帜般立于队首的霍去病,更是走到哪里哪里掀起震天的欢呼声。
然而这一切和江陵月没什么关系,她随军走过长安百姓的花路之后,就由两个亲兵护送着去了骠骑将军府上。
而霍去病,则径直入了未央宫。
未央宫,宣室殿。
“陛下……”春陀拖长了声音,试图引起九五之尊的注意,却不知自己是多此一举。
上首的男子蓦地抬头:“可是去病回来了?”
虽是疑问的语调,却莫名透着一股笃定,仿佛已等待了许久。他话音方落,殿前的玉阶上就响起一阵规律的脚步声。
这下,刘彻连小黄门的回答也不必听了,披上衣袍径自站了起来,快步向前走去。
“陛下长乐未央。”霍去病看见刘彻,飞快地行了一个礼。
“快起来!”刘彻揽着霍去病,重重朝他肩上拍了一拍。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殿中:“可惜仲卿正忙着,没办法去城外接你。若不然,长安还能更热闹上一层!”
霍去病微微一笑:“无妨,只要打赢了匈奴就好。”
“是啊,赢了就好!”刘彻志得意满地大笑了起来。
这一回他派霍去病率一万人出兵陇西,斩匈奴折兰王、卢侯王,浑邪王败走,歼九千、俘五万匈奴众。捷报传入京城,所有不满他加封霍去病为冠军侯的人,都悻悻然闭上了嘴。
要让刘彻来说,这些人的嘴,早在卫青第一次直捣龙城的时候,就该闭上了!
“至于你还有大军的封赏,朕心里都有数,必然不会亏待你。去病到时候大朝会上等着接旨就是。”
霍去病得了帝王的承诺,也不见什么喜色:“多谢陛下。”
刘彻稀奇地看着他:“怎的出去了一趟,回来话变得更少了?朕要给你封赏,连句好听的都不会说!”
霍去病像是没听见似的,一言不发。
刘彻无奈地摇头叹息:去病少时侍奉于他身边,就是出了名的少言不泄。回来一趟之后,竟连逗也逗不动了。
但若要因此以为他脾气好,那就是大错特错。
“对了。”刘彻像是想起了什么:“朕听说,你中途经过了阿姊的封地,还见到了你生身父亲?”
“回陛下,确有此事。”
“朕还听说了,你接来了一男一女回自己府上。那男孩子朕知晓,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那女子呢,又是你什么人?”
心情大好的武帝陛下,此刻毫不掩饰自己眼底八卦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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