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将错就错

——师兄弟险杀骁勇汉,欢喜夜不悼未归人——

却说匕首离开他颈项,眼看着师兄蛮横霸道、意欲强攻,那姓袁的又毫不畏惧,景年心道不妙。

这黑汉子定有后招!

还未等他出手压制,只见袁广志早已趁身后无阻,头一仰,避开袖剑锋刃,双手死死攥住少隹双臂,大喝一声,将他猛惯在地。接着又扑上来,泰山压顶般将他死死压在地上,左膝盖收力顶着肋骨,已是虚虚压下半寸,右脚连着袖剑一同踩住左臂,一手掐住他脖颈,一手把他兜帽掀了上去。

好生老练!

孔少隹吃着痛,咬牙切齿地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袁广志却并不恼怒,他只看了一眼这呲牙咧嘴的刺客,表情一滞:这贼人有些眼熟!

“你莫不是……”他狠狠地抹去唾沫,仔细瞧着少隹的脸,伸手拍他面皮,“你可认识我?”

孔少隹一张脸憋成通红,耳鸣不已,浑身的劲都在抵抗,哪里听得见这句。

袁广志见状,便松了松力道,继而又抬头瞪着景年,吓道:

“小子莫来!你往前走一步,我便断他脖子!”

话音刚落了地,只见眼前蓝衣人身形如鬼魅一闪,唰唰唰三道白光便如珠坠玉般袭向他的右腿,袁广志定睛一看,竟是三把小如指头的尖头细颈刀,个个锋利,虽然无甚杀伤力,但刺进腿里绝不好受,只得放开手底下那刺客,起身急躲。

“好个无赖!”

谁知他乍一起身,那蓝衣刺客便带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泼辣狠劲飞身而来,一条鞭腿迎面便打。袁广志身形虽壮硕,体格却灵活得紧,便顺着腿势一翻避开,还未站稳,二鞭乍至,那蓝衣人仗着筋骨活络步步紧逼,直到他避开三招,才稍有歇息收敛的意思。

“可恨小贼!惹不起你,爷爷躲得起!”

三十六计走为上,袁广志猜他又要摸暗器出来,便不肯恋战,趁他歇了腿,当机立断,转身就往大相国寺逃。

景年这才匆匆把少隹扶起:“师兄,你怎么样?”

孔少隹吸着气爬起来,顾不上摸一排红印的脖子,只是恨恨地将头左右一掰,把袖剑收回臂下,抬脚便要追那姓袁的,边跑边急促道:“愣着作甚!他跑了!”

景年二人便追着都指挥使到了巷口,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过成群结队等待换岗的重甲禁卫军,直直地往相国寺以东扬长而去。

“顾不上了,阿年!”少隹急慌慌地往墙上扒上去,“东城我比你熟悉,南城你走得多,我且追着他过去,你往南绕开禁卫军,且试试在前面堵他!”

“好!”

景年便扒掉宽大碍事的锦袍,紧了紧脑后马尾,几下便跳上墙去,又一路攀登上高低起伏的各式建筑,避开车水马龙,直向南绕到画学舍附近。

这一带是太学、画学重地,百姓虽不少,但正值城内禁卫军交接班次,竟没什么人值守。

他正待人少,从大路上疾穿而过,险些与抱着些东西的一人迎面冲撞。景年侧身避开他,却还是将他怀里的一叠画了像的宣纸撞飞出去。

“啊呀!你当心——”

“对不住!”景年回头朝那圆脸无须的年轻人拱手,“急事!”

看着黑衣少年火急火燎地翻上墙头跑开去,圆脸年轻人望着散落一地的宣纸,摇首叹气。

“真是倒霉,才给先生训斥一顿,唉……罢了罢了,好在笔墨没教他碰坏……”

他捡罢地上的一摊画着人物的棕黄熟宣,吹了又吹,爱惜极了,又回头望了望黑衣少年远去的地方,一面往外走,一面自言自语:“怪哉怪哉,瓦子里杂耍的竟跑出来了……”

“甫成兄,怎么在这里发呆?”圆脸身前迎面走过一个画院的同窗来,“方才见你捡拾纸张,却是被甚么人撞了,打不打紧?”

叫甫成的圆脸年轻人展颜一笑:“能有甚么事?”接着又乐呵起来:“来的正好,我正要交差去。你同我来,帮我将这小张大人要的画像一并送去!”

城东郊外,袁广志拎着药包穿过农人栽在田边的柳树林,从地头捞起一把没主的破锄头,照着身后穷追不舍的刺客迎面便劈,口中叫道:“莫要猖狂!”

孔少隹后跳避开,又趁他拔锄头的空档弹身上了树。谁知那姓袁的好生机敏,他自知刺客手里袖剑最难躲避,竟紧跟着也爬上柳树,借着凌乱的枝条挡住少隹的跳跃刺杀。

“小贼,你莫欺我今日形单影只,爷爷我当年横刀大马武举入第,岂能教你这等黄口小儿算计得住!”

“武举人却一连折了七个兄弟?可笑可笑!”

“折了七个,可有一个死在你手下?便是报仇也轮不上你!”

“废话少说!”

孔少隹见招式不灵,撤回地上,从腰中摸飞刀。袁广志岂能让他得逞,在树上猛地一蹬,竟将一条小儿手臂粗的枝干连皮带叶一并劈下,接着跳将下来,将那根柳干挥舞地呼呼生风,如同大枪一杆,可知他所言不虚。

眼看着这折柳枪扫堂而来,少隹连跳闪开老远,却难躲纷乱如鞭的柳条,耳边被硬生生抽了一片,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一时眼冒金星,蹲地不起,再难近身。

“阿年!”

他拼命朝林中打个呼哨,景年从林间堆起的草堆里应声而出,手握短匕,直取袁武官后心。那姓袁的也不吃素,使着柳杆往景年当胸一挑,当下就叫小刺客丢了攻势、直往四下里闪躲。

“哈哈!想偷袭你袁爷爷?”

几招下去,他越战越猛,把个柳杆使出繁多的花样来,枪枪直取景年性命,逼得他渐渐只顾保命,连取暗器都机会都寻不得,身手明白着吃起力来。

姜还是老的辣,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便是袁广志的真功夫。

少隹头晕眼花,刚刚回过神来便瞧出势头不对,方才二人对打,姓袁的似是有意留下破绽与他,但倘若以他现在的路子打在自己身上,只怕是一个躲闪不及便要被劈成残废——这姓袁的是要对景年下死手!

却说景年正在林中左躲右闪,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热汗,那枪头好似长了眼睛,屡屡打他面门、心口。

他何曾经过这毒辣招式,只悔轻敌,误以为此人只有蛮招蛮力,哪成想竟也是个阴招频出的老油条。

趁他分神,袁广志虚晃一枪,打中他肩侧。景年痛呼一声撞到树杈上,脚下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力气顿时泄去大半,退路也被树杆堵死,只得抿唇靠在那,累得胸脯一起一伏,兜帽半塌,吐息粗重如牛,再无还手之力。

“小贼,今日是你不肯罢手,我且教他带你人头回去交差,烦他转告你们贼首,休要再做妨害社稷大业的恶行,否则,下场便同八年前一样!”

待他近前来,景年反手亮出捏在指缝的飞刀,却被早有防备的袁广志一手打飞。

眼看着那黑壮汉子再度劈手过来,景年徒劳地抬起胳膊要挡。

——完了!

自己今日不死,也非给劈成废人不可!

哪知“噗嗤”一声,那要命一掌竟生生软在半空,袁广志也将双眼瞪如同铃,口中喷出一口血雾,泼洒在惊诧的景年头上。

“咯……咯……”

黑壮汉子力有不逮,身子塌了下去,挂在树枝间,撑在景年上面。

“他……你……师兄!”

袁广志后脑间骇然盖着孔少隹的手掌,竟是已被袖剑割了性命。

景年从他影子底下将自己拔出来,一时急道:“坏了!伯父要我们留下他一命,师兄你——”

“你却不先谢我?”少隹气喘吁吁地干咽一口,将鲜红的袖剑缓缓抽出来,看着这黑壮汉仰面倒下,“我再不动手,现下没命的便是你!”

“郑、郑家……小子!”

袁广志躺在地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孔少隹藏在兜里的脸。

他喉中有血,倒是尚能言语。

少隹一惊,猴子似的蹦开几步,愣愣地看着他。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景年与师兄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崇宁四年除夕……郑勇……曾抱着你……来请我吃酒……”袁广志模模糊糊地说着,眼皮子开始翻登起来,“你怎的……怎的成了……”

“你竟见过我?崇宁年间我尚小,义父走得早,谁记得住这些。”少隹记恨他方才那一掐,不忿道。

“……罢,你我都……拿钱做事……但……枉顾江山大业……你们罪该万死……”

“蚕食大业者,权臣也,非刺客也。”

“小子,话别说满……到底是谁错……还没有人能……”

袁广志一口气没能上来,断在口中。

“胡闹!”

柳直猛地一拍案几,将厅里垂首站着的两人吓了一哆嗦。

“原想叫你们想法子带袁广志回来,再不济便也套出营防图藏在他家何处,你们倒好,怎的就要逞威风!”

“伯父莫气,”景年出声劝道,“是我轻敌,非要叫师兄现身拦他,谁知他竟不肯束手就擒……若非师兄相救,景年早已成亡魂。”

柳直走到少隹身前:“你呢?你且也耍个花招与我听听!”

孔少隹不说话,冷着张脸,爱答不理,似是有意摆给柳直看。

“又闹脾气?你从小就这样脾性,现下及冠尚且如此,当真叫人恼怒。”柳直负手走回桌边,叹气道,“唉!我知你定然有苦衷……也罢,好在我们还有后招。”

景年察言观色,硬推着孔少隹凑过去,看柳直手边的一张纸。

“这是甚么地图……樊楼?伯父,我们这是要迁移据点?”

“不错。此前我便思虑过种种意外,假使袁广志被杀,必然又要引起好一番搜查。所幸你二人将尸首投入河内,我们若将错就错,尚有一日时间可以转移到那边。”

“那里是人员要闹之地,人多眼杂,我们当真要去那儿?”

“大隐隐于市,他们晓得我等惯会往郊外藏匿。樊楼一带净是豪门大户,禁卫军看人下菜,不敢多查。”

“伯父英明。”景年追问,“那么袁广志一死,我们下一步当如何?”

“袁死不可惜,可惜的是,他府上的营防图尚不知藏匿在何处。”柳直沉吟,“不过,只要消息传进张邦昌耳中,他必会暗中派亲信取走营防图保管……我们便要趁那时击杀他,夺走营防图。否则接下来的日子,便不会好过。”

“是。这亲信又是……”

“殿前副都指挥使张景弘,人称小张大人。其人府上同张邦昌过从甚密,便靠着父亲荫庇得了禁卫军的统领做。”柳直将地图展开至画学舍一带,“姓袁的家似是在这一带,我断张景弘会在三四日后夜半取物,届时,你便在画学舍附近守住,若见得他,便立刻击杀。”

“我呢?”少隹突然插进话来。

“正待与你说。”柳直将地图收起来,道,“添翼今日才同我商议一事。她与我共事多年,渐有分歧,现下欲带一支人马离开兄弟会、自立门户——她点名要你随她一起。”

“什么……她却要走,”景年不解,“秋月姨不肯按伯父的计策走,伯父却不拦着?”

“见略不同,她自有主意,不爱冒险。孔添翼仍尊我为导师,我无本事拦她。”

孔少隹却懒懒道:“我才不同她去,我是兄弟会的人。”

“你同添翼闹了矛盾?”

“不曾。又不是黄毛小儿,不愿叫她看着罢了!”

“你……唉,我年岁大了,不同你辩理。你已成人,自行择路便是。不过她也有日子没再见你,过几日她便匿踪离去,你一来同她再说说话,二来,也将脸上掉的皮好好养养罢。”

景年这才注意到,少隹的耳边有一道血淋淋的蹭伤。

“晓得了,真个麻烦。”

少隹感受到师弟的关注,愈发不悦。

“伯父,你方才说要杀那殿前副都指挥使,又只叫我一人去,”景年陪着柳直走在城郊的院子里,吹着稀薄的夜风,疑惑道,“我虽不怕闯险,可无趁手的武器,怎么像师兄那般利索行刺?”

“刺客之道,可不能只靠袖剑。”

“我晓得,所以短匕、飞刀,我都擅长,只怕是伯父不肯给我袖剑。”

“还早,未到时候。”

“伯父莫不是是将我当孩子看罢?”

柳直顿步。

“你这孩子,从小便屡屡问中旁人心事,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柳直想像从前那边摸着景年的脑袋,却发觉随着年龄渐长,他的个头也开始抽条,不再如昔日那小不点一样了,便有些落寞地放下了手,“我不愿将袖剑给你,是忧虑,也是心中有愧……你可知我时常做梦,梦见我寻见了你爹娘,将你养得好好的还给人家。若是把袖剑给了你,你便要断去一指,我这个梦,便是彻底做不得了。”

“我已将伯父当我生父看待,伯父何必总想着将我往外送。”

“我不愿害你。”

“送还爹娘便是好事么?万一我生身父母乃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倒不如跟着伯父了。”

“莫讲胡话。——待我认定你资质已足够之时,便再将我的那把袖剑传授与你。”

“一言为定?”

景年眼睛一亮,还似幼时。

柳直只是似笑非笑,没有回答。

“糟糕,”景年突然一拍脑袋,忽然想起什么,“伯父,我恐怕现下要回那柳林一趟……”

“什么事?”

“我白日里听得有人说,袁广志今日本是为妻儿祈福抓药而来。他死了,他抓的药还落在那柳林里……”景年有些犹豫,似在疑虑自己当不当这样做,“我想趁夜取回来,放在袁家门口,也算是尽了人事。那袁家的娘子虽疯,只怕夜夜也欢喜着盼着他回去……”

“去吧。”

“伯父不问缘由?”

“诸行皆可。”

景年便看着身形依然高大的柳直,会心一笑。

接着,他跃上墙头,扭头挥手,遁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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