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那些人所言,景年没寻到人。他手中抓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扒住岸边的苔石,把灌了铅一样的腿努力往岸边攀去,谁知脚底一滑,险些再度跌进水里。刚扑腾两下,忽然有什么人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又顺势捉住手肘、上臂,景年赶紧借势重新爬了上来,一屁股坐在岸边,咳了几口浑水出来,又忙不迭地爬起来,朝那出手相助的好汉道谢。
然而定睛一看,他却怔了一下:那么大的手劲,竟是个书生?
眼前这精瘦的壮年男子约摸三十岁,身着儒袍,头戴儒冠,鬓边别着朵花儿,眉眼颇有些笑模样,正关切地问他:“小兄弟,你水性好,却忒拼命些。汴河水流不定、非壮士不敢游泳,此乃众所周知,我方才见你次次下水都正冲着激流过去,又有些分不清方向……听口音,你不是汴梁人罢?”
看着带笑意的双眼,他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正道先生!”
甫成兴冲冲的声音从左侧传来,他一路小跑过桥,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跑到男子身边,寒暄道:“正道先生,晚学还真碰上您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闲逛来此,不想目睹这位小兄弟助人一幕,便顺手搭救,怕他受伤。——你拿的可是他的衣物?”男子神情可亲。
甫成忙将衣服递给景年。
“正道先生,这位是殿前副都指挥使张景弘大人之弟张景年,原先不慎失散,流落杂耍,现在才回来,先生恐怕没有见过他。”
那人若有所思地打量过来。少年自知裸露上身甚是不雅,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还没来得及行礼,这和颜悦色的男人便自我介绍道:“幸会幸会,鄙人张择端,得官家提拔,在翰林画院管理画工。小友竟是小张大人的手足?与择端同祖同宗,真是有缘呐。”
“不敢不敢!”景年偶尔听人说起过名噪一时的大家张择端,知他心系百姓民事,画也擅画平民市井,心中有些好感,不想却是这么个好脾气的先生,一时更加欣喜,“年愚笨无礼,不敢与择端先生妄称亲戚。”
“喂,你怎能直呼先生大名!”甫成胳膊肘拐他,“喊正道先生才行!”
“不碍事,不碍事。名也好,字也罢,是在喊我便得体。”
他二人闲聊起来,景年收拾完毕,低头瞧见刚刚捞出来的布袋,便拾起来:“甫成兄,我刚刚在船舱上层寻见一些东西,看着像是你画画儿用的颜色,你且瞧瞧看,若有用,正好拿着。”
甫成接过来打开:“咦?瞧着像赭色,又像朱砂,好似不是颜料……”
择端先生便拿过来看看,闻了闻,又伸手搓了搓,忽然严肃道:“此物有多少?在什么地方?”
景年想了想:“不少,大多混在箱子夹层,这是淌在舱板的一摊。此为何物?”
“怪哉……”
“择端先生?”
“嗯?——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两个先随我来。”
甫成和景年面面相觑,不知道择端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火药?!”
二人惊呼出声,景年干脆站了起来。
择端先生没有回答,他正和这家不起眼的珍玩铺掌柜站在一起,研究这包潮湿的火药。
这珍玩铺子乃是品鉴家族向氏旁支向禹所开,人如其名,名似项羽,模样也有些霸王之味。他长一脸络腮胡,乍看像个莽夫,脾气也不小,却对收藏之门颇为精通,也好自己打造些奇怪的器皿、兵器,江湖人称“霸掌柜”。前些年机缘巧合结识择端,这几年便常常与他一起聊些家国大事,二人倒是处得来,也是奇事。
今日择端登门,向禹一见此物便与他一起凝眉交谈,将两个年轻的晾在旁边,许久也不理。
“押运花石纲的船里怎会有火药?”景年的头发还没干透,湿淋淋地挂在脸上,“我却还疑心别的,如此大的一艘货船,无端漏水不说,怎会犯忘收桅杆这等失误……那失踪的小兄弟是进了船舱的,舱内除去渗水口被卸了两块板,勉强可以通人,可普通的渗水事故,何来如此巨大的豁口?”
择端先生回头看着他:“你这一说,这件事倒颇有疑点……”
赵甫成木呆呆地左看看、右看看,不明所以。择端见状,便叫他先离去,留下景、向二人。
“接着说,我在岸边采风,看到了船沉经过。船上的几人里,有几个看着在张邦昌大人身边见过,那些船工则五大三粗,应当只是普通人……”择端又看向景年,笑道,“哎?你既是小张大人的弟弟,头脑应不比他差。此事你见的更多,鄙人想听听你有何想法。”
向禹在旁边插嘴:“好哇,你不会真把个孩子当智多星吧?你留下他听听就罢了,咱们跟张邦昌的事,有啥必要说给孩子听!”
一听见张邦昌三字,景年愈发留神。
“年也只是顺口猜猜,若是张邦昌的人在船上,这火药便与他脱不了干系。”
“嗐,这不是废话吗,”向掌柜又打断他,“那姓张的做啥事都神神秘秘,弄点火药来却不肯光明正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弄了沉香来呢,沉香才赚钱!”
“老向,他不知道我们与张邦昌的关系,不要太苛刻。”
“我说老弟,你知道我嘴巴没有把门,还带两个毛头小子来我这里,他们出得了啥主意?”向禹毫不客气地点着景年,“那个傻不愣登的就算了,跟你一样,把人都画成了傻子。这位面生得很,不像本地人。现在城里什么人都有,你就不怕他是禁卫军的细作!”
景年听得明白,这二人恐怕属于与禁卫军暗中对抗的其他江湖势力。这般一来,禁卫军家族的背景便令他有些慌张,他刚要为自己辩解,择端先生便先一步,大大方方地坦白了他的身份。
“他正是本城禁卫军统领的手足。”
“哈!”向禹傻了,“你真领了个细作?!”说着就冲着景年咔咔掰了掰指头,像在示威。
“他是禁卫军的人,却不是细作。”择端先生不慌不忙,顶着向禹快把他轰出去的目光,走到满腹疑惑的景年身边,轻轻把手按在他肩上,“小友,我若没记错,三四日前,传闻张府门前有一少年被捉,后传张家亲族重逢,那少年名字正是张景年……”
景年一惊:“择端先生竟有心打听我的姓名?”
“听我说完。是以方才听见甫成的喊声,我便在寻你……”择端先生脸上依然带着笑,“我是想看看,此景年是否为彼景年。”
少年再惊:“是我,此话怎讲!”
“我们二人的缘分远不止今日。犹记得八年前的某晚,有个和你一样碧瞳斜疤吊眼星的娃娃,拉着一位女子向我问过路,我觉得有趣,便暗暗记下了你的长相。”择端道,“那女子模样形似我曾经的一位酒友,我便猜她的身份与他一样,也猜到了你们的关系。”
“先生竟记得八年前的事?!”景年坐不住了,“那正是我,难道先生还认识秋……”
“是啊,兄长已经去了,没想到她竟要回来。”择端感慨,“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你身为刺客,却敢选择以禁卫军的身份混迹城中,当真是大隐隐于市啊。”
景年慢慢坐了回去。
“择端先生,你们亦是刺客?”
“非也非也。”向禹道,“只是一帮闲得发癫的江湖人,不愿看见大道毁于权贵罢了。”
他拍了拍桌子上的火药袋,咳了口痰,吐在一边盆景里:“行吧,张老弟愿意认你,我老向就也认。正巧你来得及时,我近日正琢磨着给你们老李翻新翻新他的袖火绳,你若也是兄弟会中人,我便也给你顺带打一把,钱记在老李账上。”
“多谢!向掌柜识得我伯父?”
“伯父?——好家伙!你小子莫非就是老李嘴里天天念叨的那个义子?”向禹咋舌,“好嘛,这身份还敢刺探进禁卫军?真不知你小子长了几个脑袋!”
“是我……我原只叫景年的,现在添了姓,仍唤导师为伯父。”提起柳直,景年心中又有些期待,“向掌柜,伯父他何时会来这里?”
“你想见老李?嘿,那你等着去罢,左右也得年下了。”
择端先生在一旁插嘴道:“老向,你家何时肯把上河图交给你?”
“三日后。”
“真不容易啊……今日先这样,景年,你不便在外逗留太久,三日之后,你再过来——我还有些事情需要与你说说。”
景年头发半干,终于体面了些。他挺胸抬头,大声答道:“是,择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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