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直到大雨节气即将结束,尾桐夫人也没有从内城回来。
这让尾桐夫人的侍从、桐实感到非常不安。
她这几天都会有一段时间,心不在焉地在下淮区的水边徘徊。一如既往的太阳在水上洒下接天无穷的波光,迎面的海风刮得人脸痛。桐实转身,靠在一侧的围栏上。这几天,她没有再穿那身黑漆漆的袍子,而是换上自己很久前喜欢的小裙子。裙子随风飘荡,她压下裙摆,目光投向了河的对岸。
对岸依旧是落日城,以及落日城里重重叠嶂的建筑。
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都像原来一样。
晷塔的阴影落在落日河水上,犹如永恒时钟的指针,缓缓拨动。
通过尾桐夫人的渠道,桐实也得知了追兵们班师回朝的信息。
“那么,他可能是死了……”
桐实离开河边,沿着小路往回走了。
落日城的市场是寻常的,照旧传播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怪诞的消息。来自郊野的卖鱼人与菜贩嬉笑与争执,抓不尽的小偷小摸仍然到处都是。下淮区也是寻常的。除卫日复一日平静地打扫卫生,准备将这份工作做到自己生命的终结,卫兵们战战兢兢地走来走去,在想那个巷子间的姑娘是适合的。德先生也是寻常的,忙忙碌碌地前往遥远的地方,自个自地做好新的笔记,然后在飘荡云彩的夕阳下归来。
德夫人最近抱怨不休,因为她不喜欢写字。德先生经常走出房门,站在二楼围栏边上舒心。
凭着永不落下的太阳的照耀,德先生看到了走过的桐实。桐实没说话,这中年人同样无言地转过了头。
无限的夕阳将尾桐夫人的住宅拖出长长的黑影。建筑墙壁上属于冕下的纹章,分外清晰。
桐实从小门入,来到岩石建筑内部的书馆,准备执行这天的功课,却意外看到了她许久未见的主人。她惊喜地说道:
“夫人,您回来了呀!”
尾桐夫人也是寻常的。她疲倦地脱下自己的棺材衣服,露出作为女人十足丰腴的身材来。她叫桐实烧药浴的水,好叫她在卧室里做药浴。尾桐夫人药浴的水是大有讲究的,非尾桐夫人手把手教会的桐实,一般人都烧不来。
“夫人,冕下究竟是为了什么重大的项目召见你那么久……你看上去好像很愉快。”
两个钟头过后,桐实才把药浴的粘稠的水倒进大的桶里。水向上冒出一连串的蒸汽,一直腾到天花板的窗上,蒙住了玻璃。
尾桐夫人便褪下衣裳,叫自己的身体淹没在这黑泥般的液体里。她合上自己的眼帘,躺在桶的边上,笑意盈盈。
“我是在做一件了不起的重大的事情……这件事情的重大,让我自己在内城不能安宁,生怕什么时候就不能睁开眼睛了。”
桐实将夫人的头发散开,一缕缕地用皂角水清洗。尾桐夫人说得轻松,桐实吓了一打跳:
“比原本医治殿下还重大吗?”
“最重要的一批事情的地位是不能彼此衡量的。但若是你想要比较,桐实……这事情确实比照看殿下重要得多。”
因为现在啊……
是在制造新的殿下。
而我毫无疑问,已经无限接近落日城秘密的最核心。
尾桐夫人心想,笑而不语,她用纤指轻轻拨水,泥一般的水呈出一种黯淡的霓虹的光泽来
“那殿下和拐走殿下的逃犯……都是被带回了吗?我听说护城军带回了两具尸体……就是他们吗?”
桐实小心翼翼地问道。
尾桐夫人抬着头,凝望天窗顶上的天空。永恒落日下的天空呈出一种火烧般的颜色,抹在天上的云是粉红色的。
“追兵们的报告是如此的。”
尾桐夫人说到这里,停了。
桐实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脑袋嗡嗡作响。她颤颤巍巍地捋起尾桐夫人的又一丝,小心地擦拭。可只一会儿,一种难受的呜咽就升上她的喉头,几乎叫她出声。她抿着嘴,把自己的难受忍下了,心想自己以后再也不想关于他的事情了。
“不过呢……”
尾桐夫人说:
“冕下识别出了那两具尸体是假的,护城军被逃犯们骗了。现在他们又要出动了。”
话音未落之际,天窗发出气流的轰鸣。
桐实闻言抬头,见到大片的热气球飘过了天空。桐实知道那是使用“会不停向上飞腾的气体”而制作的一种移动设备。这种设备叫做天升气球,只能在晴朗时候使用。
“也就是说他……逃犯们还没死?”
“或许是这样的……”尾桐夫人转过眼来,余光瞥见桐实,“怎么,你很高兴吗?劲道大了。”
桐实赶紧减小力气,说:
“我不是,我没有……我现在非常愤怒、或者说内疚……护城军连这点微末的小事都做不到,辜负了冕下,也辜负了落日城……这是不好的!”
她说着说着,咧着嘴,笑了。
“这倒确实。”
尾桐夫人转回头去,知道这小女孩的心和丽川的心一样都飞远了。她合上眼睛,半眠半醒,懒得再说任何的话。
那时候,数十个天升气球漂浮在大陵山脉的南麓之上,每个天升气球上都有持有远程奇物的士兵。
这群士兵每个人都能保证在看到逃犯的瞬间,就将他们一击致命。大片的白纸被塞入一个特别的玻璃瓶中,再取出时,已经是可以飞翔的纸鸟。纸鸟振翅,便散入群山,充当搜寻的耳目。
当时,几只纸鸟飞过“长脚的巨蛇”的头顶,巨蛇就在这时,好像对巨大骸骨失去了兴趣,重又在群山之间走动起来。全部的大地都在震动。所有的岩石都在摇摆。
“避开‘栖龙’,我们只需要找到殿下。”
护城军的长官说道。
栖龙是落日城官方对大陵山脉出现的奇兽的最终定名。
至于那巨大的骸骨,在落日城的官方看来,应该就是栖龙的先祖。
“天镜的锁定有生效吗?”
持有那奇物望远镜的侦查兵答:
“找不到他们,也没找到天镜的光亮。”
护城军的军团长们便知道事态正在不可挽回地变糟,逃犯们可能已经离开了落日城的影响范围。
“这不可以!必须,我们必须要把他们抓回来!”
第一军团长面容扭曲,在山脚的营地里一拳头砸在刚刚勘测的地图上。在冕下识破尸体时,冕下亲口说了落日城最重要的一件奇物就在殿下的体内。他跟随冕下的时间最久,自然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护城军已经手段尽出,他们至少投入了二十件以上的奇物,甚至用出了一些还未完全探明功能奇物,譬如一个蚂蚁盒。只要把想找到的人的样子和名字写在蚂蚁盒上,蚂蚁盒里的蚂蚁……看外形大约是种蚂蚁……就会爬出并替他们搜寻整片大地。
蚂蚁会无差别地搜寻大地,因此会爬到奇兽的身上,也就具有触怒奇兽的风险。
护城军的出动,在短暂时间就成为落日城最时髦的话题。内城的惊慌失措让外城的人们感到快活。
这个笑话他们能讲到下个建城节。
他们不敢明面上嘲讽,这倒不是会犯法,只是因为路过的卫兵会抓住他们语言中的冒犯讹诈他们一笔。但人是自在的,他们把每一个私人的房间变成酒馆,所有昏暗的小巷子里都能摆上赌摊。大片大片的人开始为此赌博下注,猜这殿下能不能找回。如果不能找回,那殿下会自己回来吗?
那时候,有几个少年人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说要赌逃犯们不会被抓到,并且终有一日还会回来。见到这群小孩子的样子,各个行业无数面容的人快活地举起酒杯大笑,说要为永不落日的落日城干杯。
还有不知道事情的人到处打听是谁逃了,又是为什么叫护城军这么震怒?就会有无聊的站街的女人靠在小道的门旁边,一边招揽客人,一边告诉他们是之前落日城的发明家逃了,是冕下指定的继承人跟着他逃了。
每天都有不知道哪里得到消息的人向外城熙熙攘攘的人们说护城军终日终夜,所有手段都悄然无反馈。
“呦,谁快说说呀,护城军们做到了什么?有没有抓到那两个逃犯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只惊扰了群山的飞鸟,叫大陵山脉鸟儿们都飞到这边来了!”鸟儿们停在砖瓦上,望望这群不知所谓哈哈大笑的人,等这群工商醉客的目光转来,便连忙起飞了。当即又有人拿出(自称是)珍藏的祖传的雕像要下注。
“下什么注呢?”
“他们不会被抓到的注!这是明摆着的。”
“那要下第二个赌吗?你觉得他们能不能回来?”
“那肯定是回不来的呀!”
新水家族的码头已经下了不准讨论的禁令,可船上的人都乐呵乐呵在狭窄的床铺上津津有味地开始讲起第一百遍的不知道是谁编造的与事实完全不对的逃犯们的故事。
原本就有名气的顾川,和原本默默无名的殿下的名声都无比响亮。
护城军们在大陵山脉的四处搜索,发出愤怒的呼喊,而以少博多的赌徒们也在心底期望他们赶紧被抓住吧。
而漩涡中心的两人听不见这全部呼唤,只在盐晶的矿脉里继续追风行走。
盐晶矿脉的出口是很多的,他们看到了山谷,看到了悬崖,也看到了不知什么时代的动物留下的骸骨。
但他们一想往外走,总能见到栖龙漫步走过。
栖龙的眼睛他们看不到,但它覆盖岩石的皮肤上,有许多小的坑洞,坑洞内部黑不见底。顾川往往与之对视一二,又发觉自己的脸上还有光华,就重退入地底。
群山的地底意外的、错综复杂,有无限多的道路,让他们想起了当初地牢更深处无趾人的部落或者一个无趾人的王国的遗迹。有些道路已经被阻塞了。有些堵塞被他们用手一挖,就又形成了路。
“我们会走到哪里去呀?”
初云问。
“不知道呀!”顾川答,“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精彩万分,不是吗?要是什么一开始就都知道的话,那多无聊呀!”
初云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地底缺乏生机,但群山之中是不缺乏食物的。矿脉出入口经常会有误入的野兽,他们杀死了数种野兽,从中选择了适合的坚硬不怕水的皮,去毛以后,用皮配合筋和草绳,做成了两个简易的背包,当做携物工具。
多余的兽皮,被做成了两个小的软帽子,被他们戴在各自的头顶,用来遮阳避雨。
等到群山深处的深处,栖龙也不知去了哪里,消失不见。
天镜的极光早已停歇,他们的面部不再发光。
“我想我们不用在走地底的甬道了。”
他们爬到了一座山的最顶端,这里看不到落日城,只能见到视野尽头是其他的山,山的边上漂浮着无穷无尽的云。
而云里,那永不落下的太阳只露出一个小小的绯红的边缘,在山与山的夹缝间摇摇欲坠。暮色苍茫,林立的秃岩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寂静中,无限平静的黄昏中闪耀着太阳最后的余晖。
“初云,你说,太阳,是不是往落日城那边落了一点?”
顾川又提起这个他早已说过的问。
初云眨了眨眼睛,想起内城里的很多人对日照大河的描述。
他们都称落日城是太阳最后落下之地。
“好像是的。”
那么太阳……到底是会落下还是不会落下呢?
但假设太阳真的不会落下,那么谁也不知道太阳原是会落下的……又是谁传播了太阳会落下这一观念呢?
这对相依为命的儿女在世界的高处默默思考。
东边是一片高原,西边是光秃秃的岩石。他们没有犹豫,只按指南针所指的方向前进,在无人计算的被忘却了的时间里,穿过一片黑漆漆的针叶林,又跨过冒着腐蚀酸气的沼泽,翻越七座大山,走过六条在群山里流淌的河流。
随着持续的向南,世界在不停变暗,温度也在不停降低。凛冽的风从群山的尽头吹来,是落日城前所未有的环境。
“比白露的节气还要冷……”
初云攫紧了自己的衣服,顾川走了一天,也到了疲倦的时候。刚巧他们发现了一个山洞,便进山洞升起一个火堆,铺上干燥的草叶树枝,在山洞里过了一晚。
等顾川醒来的时候,初云却不在他的身边,而是站在山洞口,好像在远远眺望落日城的方向。
“你是在想念你的家乡吗?”
少年人用一种柔软的树枝条蘸着盐刷牙,一边走到初云的身边,对少女说道。
谁知初云的面色纠结到了极点。她匆匆说道:
“不,不是……你看那里!看太阳落下的方向!”
“还能是什么?是太阳彻底落下去了吗?”
顾川抬起头来,踮起脚尖,只望了一眼,手中的枝条便在惊愕上滑落,碰到岩石发出声响。
太阳已经消失在这不知形状的天体的尽头,隐没在没人能看见的黑暗里。如今太阳所在的地方,有的是,弯弯的一轮、若有若无的新月牙,轻轻地张在大地的边缘,好像即将升起。
新月的光辉,洒在沉静的树枝与岩石上,也洒在他们的身上。
“那是你以前说过的……月亮吗?我们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方呀……”
初云睁大了眼睛,想要在月亮的旁边寻找星星的影子。
可让她失望的是,这片深邃的暗蓝的天地里,只有新月在群山之间的底处若有若无地露出半个弯弯的角来。
黑魆魆的群山好像入了永恒的梦境,没有任何声响。冰冷的夜风不停地吹拂犹如岩石般坚韧的年轻人。
顾川向月亮迷惑地伸出自己的右手,许久才说:
“我们可能抵达了,比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更遥远的地方。”
白昼的法则已然失效,这里是永远的夜晚开始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