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楚的味道便由此混进空气,窜入人鼻。
而人的血好像无法停留在这植物与立方体上,只顺着叶与刺、平滑的轮廓一一流落,奇异地积在内箱的底下了。
少年人缩回手,舔了舔自己出血的手指。他正在思考怎么把这东西取下来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了某种扣件松开的声音。
“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但下一瞬间,破空之声就嘶鸣空气之中。他本能地朝着空气流动的方向身倒。
就在那瞬时,高速滑过的长条状尖锐物几乎擦过他的鼻尖,他以为那东西即将对他展开攻击,连忙用双手做盾护在胸前。
但……没有。
那尖锐物只是从他的身前掠过,最终复归到核心的边缘,护在那边不动了。
初云踢开那助手齿轮机,载弍赶紧接住。接着,初云径直伸手,五指相握,便抓住另一个从她身前滑过的尖锐物。顾川在那时摔到地上,他重新站起来后,总算望见了那东西的真形。
那是两只简谐的机械手,还没有复杂的形状,就连手指都不曾做出来,换而言之,它还无法抓握物体。由于关节太长,因此,这机械手的转向也僵硬,会扫出一个半圆形,这个半圆形在刚才扫过了顾川的鼻尖。
“做成这东西的转轴……可能就是之前丢失的转轴。”
初云一眼看穿了埋在其中的零构件的形状。
它原本在望远镜表壳内层的狭窄空间内,也就是材料板与材料板的夹缝之间。人们可以看到在机械臂的长方形的出口处,有散开来的夹板,是原本的固定装置。
那齿轮人的尸体被用来做成了机械手。
而那核心久久没有动作,只有在场的三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皆是面对神秘、一无所知。
顾川有意打破这一僵局:
“初,松开吧,让我们看看它会怎么做。”
初云松手了。
与此同时松开的机械手晃了晃,他们原以为这东西会袭击他们,结果却没有来,而是退缩,而是那小小的长满植物的核心所在的房间前……互相交叉,接着停止不动了。
它既没有伤害外界,也没有想要击退来犯,而是手忙脚乱地、好似一个孩子抱住自己的双臂,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它在保护自己吗?”
保护自身,是一种复杂的本能。
不知道为什么,顾川读到了一种慌乱的感情。
他侧目,又退几步,保持一定安全的距离,问身后人:
“载弍,你知道齿轮人的构造吗?你知道你们的身体是怎么运行的吗?如果这是机密的话,你不用告诉我。你可以自己做,和这东西发生沟通……我们会避让的。”
载弍是想说他知道的,他也可以单独做的。因为他绝不愿意齿轮人的秘密旁落于异乡人的手中,但他确实不知道。
“这是一个谜。”
狮子头齿轮人平静地说道:
“按照博物导师的说法,我们并不依赖一个核心,而是依赖一个整体的结构。虽然我参与死后问题的研究,但我确实的并不知道我族的结构。”
他是知道一般高等动物的身躯的。
各种各样的器官,会流血,会有排泄物与体液,会有密密麻麻的管道与复杂的骨头,其中的共性在于功能高度分化。但齿轮人确实除却模仿了人类的外表,确实说不出一个独一无二的核心。
“我们在拆解之中,自然地会丧失功能……”
载弍寂寞地说道。
顾川从自己的包中拿出纱布,在受伤的手指上缠了缠。他的目光落在载弍怀里的东西上:
“这个齿轮机、会是作案者吗?”
“不会……这个齿轮机没有出格的地方。”载弍看了看怀中的小东西,“应该就是我所说的、比较珍惜的我族造物。”
“那这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呢?”
顾川转过头去,重新看向了那有着两根机械手的、正在自我卫护的,与水车、与水帆长到了一起的奇异构体。
载弍无法给出解答。
它的双手在三个人退后后,小心翼翼地还想要捡起地上的盖板,重新将自身封闭在望远镜内核的深处。
船在水上,而顶上灯花。灯光映入凝滞的水中,是跳动的绵延不绝的金虹。玻璃般的室内,光辉无处不在,人的影子便只在自己的脚下。
初云回转身来,重新抓住那被载弍控制住的助手齿轮机。齿轮机还在扑棱着自己的螺旋桨,想要飞到空中,但被初云按死了。
它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它相对于胖圆的身躯小得多的四只小脚被初云用手指弹开。接着它怀里死抱着的玻璃书便到了初云的手里。
那片玻璃书又薄又小,质量也轻,换而言之,里面蚀刻不了多少内容。她示意载弍,载弍眨了眨眼睛,便用眼睛的强光照来,使玻璃书的文字得以被映照而出,射在同样玻璃般的墙壁上。
上面的文字很少。
在玻璃书蚀刻的齿轮人是漫不经心的。
三个人看到第一段写着的是:他没有劳动,而是偷偷藏在水车里,是我理想的实验对象。
这句话让载弍感到不寒而栗。
而初云和顾川的表情更不好看。
拒绝劳动是齿轮人的精神病特征。换而言之,曾经确实有至少一个的精神病齿轮人藏在死或生号,躲开了其他齿轮人们的视线。
但问题在于……写作者是谁?
写作者在抓住那个精神病齿轮人后,又对他做了什么?
“他可能是按照齿轮人的记录习惯,留下这份记录的。”
载弍不平静地照亮下一段。
第二段只有很短的一小行:齿轮机助手举报了我。
尽管三个人都意识得到文中所写的齿轮机助手未必是他们现在抓住的这个,但他们确实的、目前只有这一个怀疑对象。
初云将那齿轮机晃了晃,齿轮机又发出了呜呜的声音。这似乎是有点智慧与人性的小家伙把自己抱紧了,像是一个受伤了的幼兽正在舔舐自己的身躯。
可惜的是,它遇到的是初云。初云对这种非人生物的可爱无动于衷。她更加恶劣地拎起这齿轮机的一小块螺旋桨,把它吊在空中,看着它左右摇晃的样子,饶有兴致地说道:
“这东西可能就是他的助手。”
顾川点了点头,目光重回到玻璃书上。
这玻璃书是他们唯一的线索。上面的第三段就更简单了,只有一个单词:
烦。
“那人可能遇到了许多麻烦的事情?”
顾川说。
他们并不清楚。只知道在某个并不遥远的过去,在这个齿轮人的前线基地之中,曾有一个极有可能是偷偷藏匿在阴暗角落的齿轮人,做了一些主流的齿轮人们并不允许他做得事情。
载弍没有应声。它的玻璃眼睛射出的光继续下移。
接下来的第四段写了一句和上面都没有关系的话:
我的手臂与我发生分离超过一分钟后,我对外部空间的感应能力、与联想能力,似乎得到了削弱。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需要得到更多的确认。
“他究竟在做什么?”
顾川忍不住惊异出声。
载弍也连忙向下望去。
但下面只是一大片接着一大片的模糊的字眼。所谓的模糊是指原本有一些字,但这些字都被划去了,只留下玻璃书内部的蚀刻被写作者或者使用者用针磨平的痕迹。
大致可以看到一些可能是关于切除与重装的笔画。
而这些字眼都是模糊不清的。但当载弍纵览全文时,便与其他两人一起看到这全部的磨平居然造就了一个巨大的齿轮人的符号。
一个叉。
载弍说,这是示意错误的符号。
于是,侦探们的目光就下降到了玻璃书的最底下。这里写的话,稍微多了一点。但却更让人难以接受:
想要知道自己是什么,就需要用自己做实验。我终于理解到,别的一切都无法消解我的疑惑,而我唯一的解答方式一直摆放在我的面前。现在,我将无所畏惧。而我的成果就是我自己。
室内一片空寂,三人互相无言。
载弍本能地继续下移目光。目中的光照却只越过了玻璃书的边缘,在迷蒙之中射到地板上。地板发出微微的荧光,犹如夜里的灯花。交互流动的空气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混混沌沌先生小心翼翼地溜进死或生号内,看到三个家伙愣在外部观察室,赶紧往身后滚了一圈。
它嘟囔了一声:
“傻子们所说的杀手在哪里呀?赶紧来杀了我呀,要是吃了我……就更好了。你吃到了一颗美味的蛋,而我终于可以不用当蛋了。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这一场发生在过去的死或生号上的事情的记载就到此为止了。他们在死或生号上又进行了一遍搜索,但没有找到任何更多的补充。
单从玻璃书上所能得到的信息来看,只能知晓这个人可能为了追求“自己是什么”这一问题,而使用自己做了实验。那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古怪的类似齿轮人的核心的东西,与这躲在望远镜筒里的齿轮机,人们依旧是一无所知的。
信息的缺失,让一切变得笼笼统统。
那时,初云率先出声,对其他二人说:
“这还是一个有些意趣的家伙。”
载弍摇了摇头,他压抑自己对这过去人的愤怒,道:
“他也是一个精神病齿轮人而已。他前面既然说他抓到了一个理想的实验对象,换而言之,这个‘他’很可能是齿轮人,只是一个患有精神病齿轮人。他一定做了错误的事情。他需要遭到审判!”
“不过,在遭到审判之前,我想说,他可能是个真诚的求道者。”
顾川小声地说了一句。
载弍抿着嘴,绞尽脑汁,思考反驳的语句的时候,顾川又道:
“这些不重要啦。这人做了什么,是交由解答城审判的,是不是?”
“是的。”
载弍喃喃道。他不知道现在的解答城会怎么处理这个信息。
“你可以留下一份记录,或发出一份讯息,告知解答城里的众人这里的事情存在过……但那人已经死了,那人所做的事与我们所要做的‘世界问题的解答’并无绝对性的关联。”
载弍撇头不说话了。
“重要的是,现在存在在这里的这东西是什么?”
“它应该是,那人死后,留下的某种……产品吧?”
载弍并不能确定的说道。
“是的,所以,我们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顾川重新举起了龙心角,尝试性地将其放在额头。于是那无限无垠的黑暗,以及那黑暗尽头所萌动着的无垠的光圈,都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帘,进入他的视觉神经,而在他的大脑中形成无数光怪陆离的影像。
“你要做什么?”
载弍问顾川。
顾川只嘘了一声,示意载弍闭嘴。
然后他轻轻地低下头,手握龙心角,用头顶着龙心角,分叉的角尖对准了那被无数水车与水帆包围的核心之上。
犹如幼鹿的鹿茸,不知从何处遗留而被齿轮人获得的奇物,在‘思维’的视野的途径中,轻轻刺入那片正在闪烁光明的思维体。
最开始,这种接触是安静的,顾川好像听到了一阵恬静的呼吸的声音。
但那并非是呼吸的作用。
他意识到这种认识是他的大脑对并不确定的事实进行补完的结果。
他感觉这东西好像正轻轻随着水车与水帆的波动,在呼吸幽冥的气体,维持着自身的运转。
外面,初云见到那根被顾川手扶头顶的角已经完全抵在了那银白色金属的核心之上。
“这是新的用法吗?”
而少年人所见到的东西,已经远远越过了外面的人的想象。如果载弍知道,便会理解这是龙心角与龙心角之间才会发生的感应。
那时,一阵简单的,间歇性的,作为恐惧的感情缓缓地流过了顾川的神经。
纯粹得仿佛一股清澈的泉水缓缓地流过干涩的土地,原始到像是刚出壳的小鸟连眼睛都睁不开的鸣叫。
简单到一眼就能见到底,而摸到它的深处。
它什么都不知道,因此什么都感到陌生。
作为本能“近乎于预设的”恐惧感逐渐消解的同时,顾川开始意识到,它开始对顾川的接触感到新奇,它的思绪变得欢悦起来,好像在不停地问——
你是谁?
但这是不完备,因为它还没有建立那复杂的概念,只是一种单纯的,对某种东西的纯然的接近。
最后,它开始在思维的世界中,比量自己与少年人的差距,好像深陷一个无尽的迷宫,又像是在两幅无穷的拼图之上寻找无数不同的异端。随着比较的不停进行,这小小的萌动的新生的意识感到累了,它打起了瞌睡——
是一种类似于睡眠的齿轮人的休息的方式。
顾川松开了龙心角。而那一切的接触便如同云消雾散,不见踪影。
眼前的东西仍然是一块冷冰冰的金属。
少年人问:
“载弍,我听秭圆说过你们会自我拆解与重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怎么学会的?”
载弍曾与京垓一起进入齿轮人秘密的最深处,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他意外地比其他的齿轮人知道得更多。但他仍然不知道要不要答,只斟酌地说道:
“我不知道,但从我们一开始就是这样了。”
“拆解以后,你们原来的记忆会消失吗?”
“会的,就是彻底死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少年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是什么?”
载弍迫不及待地问道。
少年人说,这是一个为了探寻自我的齿轮人在拆解了自我后,受缚于它的最终自我的本能而留下的后裔。
至于那具尸体,说不清,是实验品和拿自己当实验品的实验者中的哪一个。
或许都有。
偷走了齿轮与转轴的,便就是……顾川瞥眼看向初云手里的东西。
这小小的机器,开始扑棱自己的螺旋桨了。
初云放手,三人便见到这齿轮机依靠螺旋桨飞在空中,朝着那存放有尸体的箱子去了。
至于其余的一切,皆被历史的云烟笼罩。还活着的每个人都不会知道那临死的生命究竟是为何如此安排,又最终做成了如今这样。
只知道,随着风声与水声,船将要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