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希尔斯顿区,某家高档旅馆内。
克莱恩翘着腿,斜坐在安乐椅上,莎伦则落座另一边,较远一些的位置。
不到两分钟,一位发丝花白,蓝色眼眸沉淀着岁月所带来的智慧,正装笔挺的老人,踏着步幅一致的步伐,敲门进入了套房的待客厅。
彼此问候完,克莱恩请对方坐下,直截了当的开口道。
“恕我直白阿斯尼亚先生,您是今天应聘的三位先生中年龄最大的,住的最远,却也是来的最早的。”
“您如果了解过我可能知道,年轻时,我是个喜欢旅行、探索多于经营家庭的人,和我的兄长、父亲比起来,我不了解该如何管理好一份产业,自然也不太懂里面的弯弯绕绕。”
“不知您是否方便解答我的疑惑,您表现出来的严谨和专业,是否就像理智、严苛之于我这样的考古学者,这两份珍贵的品质,也是管家们所毕生追求的?”
年迈的老管家阿斯尼亚欠了欠身,一丝不苟的行礼道。
“科兹先生,是的,您的智慧赋予了您敏锐的直觉和观察力。”
他并未揭穿克莱恩言语下的刺探和强硬,很识趣的将自己摆在了天然弱势的位置,以谦卑却不谄媚的姿态回答。
“借用罗塞尔大帝对社会职业的划分来讲,我们属于服务人员。”
“不同于制造者,我们从事的工作本身就在要求我们,一切以被服务者的意志为主。”
“这不代表我们要盲目顺从,可是一般来讲,我们遇到的命令,服侍的对象,大多都遵纪守法,他们的命令也限于道德、公义和法律的范围,只要不与这三条底线相违背,那么主人的意志就是最高的。”
“至于您所说的严谨和专业,包括我以及另外两位面试者提前抵达等候,这等等,都不过是围绕服务中心展开的补充。”
“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根据您的要求,在不违背底线和职责天性的情况下,做出各种各样的变通。”
是的,阿斯尼亚虽然是最后一个参加面试的管家,但时间赋予他的可不只有衰老,岁月沉淀下的智慧,使他比另外两名年轻的同行,更轻松地看出来了未来雇主的深意。
在等候召见时,他有注意到活跃在套房内或套房周围的几个年轻人。
他们从穿着上看,明显能捕捉到和待客厅内雇主相似的元素风格,而和他们坐在一起,拿着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记着什么,很有耐心将目光一直放在候选管家身上,看起来经历过不少风霜的男人……阿斯尼亚太了解那眼神里藏着的含义。
那是每一个立志成为管家的一级或二级男仆中常见的,是面对日后目标和学习模板,对汲取经验的渴望。
脚下这栋旅馆的管理很严,档次也是贝克兰德内出了名的,阿斯尼亚不信旅馆的工作人员会放任无关人士堵在贵客门口。
那位年轻人是未来雇主科沃斯·科兹先生安排在那里的,肯定是。
阿斯尼亚做出了如此判断,也就自然接受了。
他已经老了,科沃斯·科兹先生又希望定居贝克兰德长期生活,对比那些年富力强的同行,他实在找不出几点竞争力。
科沃斯·科兹先生之所以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让超过五十五岁的他尝试一下,会是因为什么呢?
他想,这背后的答案,便是帮助他争取到这份工作的捷径。
“先生。”
阿斯尼亚猜到了科沃斯·科兹的心思,可他很保守的没有点明。
“我还有能帮到您的地方吗?”
很完美的回答……克莱恩咀嚼着老迈管家刻意提到的“各种各样的改变”,不禁畅想,对方能做到什么地步。
坦白讲,他不会在贝克兰德待很久,他不属于这,也不可能浪费时间给一个帮不到他的大都市。
正如他为自己选择的假身份,现阶段来讲,探究历史才是他的重点,除此之外是“诡法师”魔药剩余部分的扮演。
既然从未打算长期住下去,就没必要拉一个本来家庭稳定的好人,和自己一块承受风雨飘摇的未来,把无辜人带入危险之中。
克莱恩若似无意的扫了眼一旁的莎伦,再次开口。
“阿斯尼亚先生,方便告诉我你的家庭情况吗?”
这决定了克莱恩接下来的想法。
他对老管家本人展现的专业素养相当满意,对方完美符合了他对管家的想象,比前几位更严谨、得体、专业、理解力强,从履历上也看得出擅长处理各种麻烦问题,替雇主保守秘密。
对,保守秘密,这是关键,也是最吸引克莱恩的点。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说他手上待售的工作会毁掉老管家的人生,他宁愿选一个不那么靠谱的人来担任。
“如您所愿,先生。”
谈起家人,阿斯尼亚第一次暴露了老人应有的颓败和衰态。
他的手指颤了颤,下意识上抬了两公分。
“我的妻子在十四年前去世,原本有一个儿子,他在前段时间参与了王国对南大陆的战争,现在唯一值得我视为亲人的,只有每周末来看望我的侄子。”
克莱恩沉默了片刻。
“抱歉。”
除了这句轻飘飘的话,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面前的老人。
“您无需如此,先生。”
不愧是专业人士,阿斯尼亚管家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方才的低落一扫而过。
“您不需要为一场无法为我们左右的战争负责,我与您初次相见,您没有理由,也不需要替我伤悲。”
“再者,和我认识的许多人比起,我仍是较为幸运的一个。”
或许是被戳到了有意隐藏的伤心处,又或许是希望借着未来雇主不经意流露的同情实现目的,阿斯尼亚半是利用半是真心道。
“像我这个年纪还能继续自己喜爱的工作的没有多少。”
“五十五岁,工人无法推动气阀,农夫再握不紧镰刀,渔民也失去了和海鱼搏斗的资本,我至少还能在有生之年,把我多年工作的经验传递下去,这足以称得上幸运·,是神的庇护。”
说至动情,阿斯尼亚起手于胸膛够了三角圣徽。
目视着那对几何学的完美解构,克莱恩眼前一亮。
言尽如此,他哪还看不懂两人隐隐达成的默契。
他扭头询问莎伦的意见,“魔鬼”小姐根本没有异议,克莱恩甚至怀疑,无论他选择哪一个作为自己的管家,莎伦都会欣然接受。
倒不是说“魔鬼”小姐不在乎,而是没有凡人能逃过深渊之下恶意的监视。
“阿斯尼亚先生。”
克莱恩充分表达了对老年人的尊重。
“请您替我叫来外面等候的潘尼沃斯先生,您应该已经和他见过一面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海员的可靠伙计。”
斯派克·潘尼沃斯,这是阿尔杰的新身份。
阿斯尼亚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老管家的速度很快,动作很利落,不出三十秒,阿尔杰走进了略显空旷的待客厅。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留在克莱恩身上,轻轻点了下头。
“先生。”
“这位是阿斯尼亚先生,我日后的管家。”克莱恩抬手介绍,“也是你以后的老师。”
说完,他开始了解释。
“斯派克跟随了我很久,是我最可靠的伙伴,我也有意培养他。”
“他接受过不错的文法教育,也很擅长处理财务,缺少的只是经验和怎样圆滑处理麻烦的技巧,我希望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您能帮助我,也是帮助他。”
阿斯尼亚打量着身后备受雇主重视的年轻人,蔚蓝色的眼睛眨了眨。
“当然,很乐意为您效劳。”
他没有追问,在这个年轻人成长起来后,自己的位置何在。
这是心照不宣,而经过短暂的交流,他也相信科沃斯·科兹是个重情重义的,带着些传统贵族特点的“好先生”,不会榨干完他的剩余价值,利用他培养完心腹后就抛弃一旁。
他相信,等自己哪一天真的干不动了,管家之位交到斯派克·潘尼沃斯手上时,他的新雇主会另外给予他一个体面的退场。
可能会派他去某个庄园养老,可能会给他一笔年金,总之就目前来讲,他对未来的新工作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很好。”
克莱恩站起身,迎过了大步向前的阿斯尼亚。
“重新认识一下,科沃斯·科兹,你的新雇主。”
紧接着,克莱恩伸手扶起莎伦,再次介绍。
“艾芙蕾妮娅·科兹,我的妻子。”
“虽然还未举办正式的婚礼,但我们已经结合,组成了新的家庭。”
“我的父亲希望等我们在贝克兰德站稳脚跟后,补办一场仪式。”
“艾芙陪伴了我许久,一直支持我的梦想和事业,这是我亏欠她的。”
对此,莎伦只是笑了笑,毕竟她知道,克莱恩口里这个含情脉脉的誓言,不过搪塞老管家,对外解释两人关系的谎言。
她不需要一场铺张浪费、毫无意义的仪式来证明两人的情感,他们久经考验,无论是地狱前来的复仇“魔鬼”,还是永恒烈阳的大主教,都未能将他们分离。
他们在叛徒的教堂中向造物主发誓,在神圣全知全能造物主的见证下结为一体,还有比这更有意义的吗?
“您好,夫人。”
阿斯尼亚从善如流,没有过问其中细节的意思。
一片友好和满意中,几人谈起了房屋租赁问题,在听闻克莱恩手里的预算和对房屋的要求后,阿斯尼亚提出了一个建议。
“先生,据我所知,有一栋房屋正处空闲,它完全满足您的需要。”
“哦?”克莱恩惊讶道,“现在方便去看看吗?”
阿斯尼亚想到了三十万镑这个数字,不觉有问题。
“当然。”
……
“靠近圣赛缪尔大教堂,三层空间里有十五个房间,带马厩、仆人房和一个规模不小的花园,附近居住着从男爵、下议院议员、资深大律师……”
“可以说是优质房产,陈设也很讲究,名画、古董一应俱全,唯一的问题是……”
克莱恩看着报价单上的数字,差点忍不住撕咬拇指的指甲。
九百七十镑!
怎么会这么贵!
他原本比较过的几家两百到三百镑之间的选项,已经在挑战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了,没想到阿斯尼亚管家一上来给他搞了个更大的。
早知道就不该给阿斯尼亚管家说实话,什么三十万,看看,他铁定误认为我是什么大富翁了,觉得只有这样的房子才配得上我的身份……
目视着严肃古板的阿斯尼亚,克莱恩一时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把租赁这栋房子的话糊弄过去。
诚然,租一栋昂贵的别墅,可以对他接下来的工作提供不小的帮助。
他希望尽快得到鲁恩上层社会的认可,这份认可其实不须限定好坏,扮演一个空有财产、缺乏经营头脑,一心扑在喜爱事业上的标准贵族,其实也能完成目标。
现在很多贵族就是这么干的,有喜欢马术的、有喜欢作画的、有喜欢各种各样花销巨大但没法带来利益的艺术的,他们都是这么做的。
克莱恩可以效仿他们,从同为艺术和历史的贵族爱好者入手,沿着边缘绕进核心圈,这点成功率还不小。
唯一的问题就是价格……
价格……
真的要租这么贵的吗?
找了个借口,克莱恩拉过莎伦走到了一边。
“这栋房子……”
克莱恩刚要开口,才从周围布置上移开目光的莎伦,把视线投向一脸局促地克莱恩,抢过了先机。
“还不错。”
“有几个房间适合改成收藏室,花园被打理的很好。”
嘴边的话说不出口了,克莱恩目视着莎伦眼底那不似作假的满意和认可,猛地深呼吸。
他走回住房公司人员和阿斯尼亚管家边上,不做痕迹的咬了咬牙,挤出了一抹微笑。
“我很满意,就它吧。”
……
“A,克莱恩那小子写了什么?”
某地,杰利·查拉图从背后凑了上来,视线越过搭档的肩旁,试图看清血信上的字迹。
“没什么?”
A先生把血肉书信一口吞下。
“他希望我们帮他留意几个猎物。”
“猎物?”
A先生红色的眸子滞了一瞬。
“没错,他说……”
“他最近比较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