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室的排场,远不足以决定一个国家的兴衰。”
“初代君主创立王国,后续两到三代巩固,然后不可避免会走向下坡路,这是人类建立的一切王国无法逃离的命运,人性的劣根永远无法摆脱。”
“事实上,很多时候用不了两到三代,王室人员的素质便会不可避免的劣化,那些具有高尚品质的总是凋零,而活下来的往往优劣参半。”
“挥霍前人打下的基础,生在和平发展年代,生于安乐决定了及时行乐思潮的泛滥,然后导致普遍的不思进取和懒惰,慢慢的王室就会失去对权力和财政的掌控,渐渐沦落为宫廷与政府各级官员的傀儡,变成外人肆意挥霍的借口,甚至是清算时被拉来垫背的替罪羊。”
“不过,时代在变,有些古老的问题并不用我们再操心了。”
“随着时代的发展,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发明出现,罗塞尔领导的工业革命彻底推翻了旧有的理论,新的秩序被建立,财富成千上百倍的膨胀,过去那些不屑一顾的,如今成了趋之若鹜,若此这般,哪怕更多不肖子孙出现,也难以仅凭挥霍败坏掉一整个国家。”
“宫廷能支出多少?能大过教会吗?”
“就拿你最熟悉的因蒂斯为例子吧,当索伦们的花销占到因蒂斯全年总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就意味着半个国家都只为国王而活,这是真理,但这又是不可言说的真理,至少在掌握真正的力量前,这是绝对不能明说的。”
“过于庞大的支出,点燃了民众沉睡的麻木神经,他们觉醒且成为了战士,而罗塞尔作为野心家在其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所以一个千年王国轰然倒塌,纵使天使坐镇,也不比沙滩上孩童随意捏来的沙垒坚固多少。”
“革命是这样发生的,革命的根源在于分配体制的不平衡,革命是重新洗牌的过程,不可逆转的过程。”
“可,如果王室和贵族们挥霍的钱财,不足国家账面上的百分之一呢?”
“鲁恩就是如此,在海路畅通、商市自由时,源源不断的金子涌入我们的口袋,我们比因蒂斯的亲戚更能花钱,可又有谁说什么呢?”
“不会有人关心那百分之一,因为他们得到了更多,虽然是相比以前。”
“跟不上时代潮流的那些都被淘汰了,就像索伦。”
“忤逆真正力量和权威的那些也被淘汰了,就像罗塞尔。”
“还有固步自封的傲慢,所罗门死于众叛亲离,一个自作自受的独夫不值得他人同情。”
“我们及时做出了改变,所以能够在新的时代存续,数千年来,统治者换了一茬又一茬,神陨落了,天使死了,反倒是‘凡人’主导的王室依旧存续!”
“你不觉得可笑吗,查拉图卿?”
鲁恩的至尊,乔治·奥古斯都三世雄姿英发,仿佛一切都无法阻挡。
“罗塞尔值得我学习,祂奇妙的思想和改革,延缓了沉睡在阶级悬殊和财富分配悬殊下的爆炸,那爆炸足以掀翻我们所有人!”
“不成神,不到序列零就是如此!”
“祂的改革,哈,祂的改革……祂并没有改变社会本质,祂只是改变了人们能看到的表面,让原本生活拮据困难的耗材,看到了更凄惨、更潦倒的一批人,并教给耗材从这批人身上抢掠财富的本事,这才是罗塞尔真正的伟大之处。”
“查拉图卿,人总是自私的,从我们依赖非凡途径,并将这门吃人的手艺发扬光大便能看出来。”
“大鱼吃小鱼的游戏上演了数千年,我们不需要委屈自己,我们只需要让耗材们不那么容易饿死就好了,他们会说服自己,会接受‘公平’。”
殿宇内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不会外传,身形佝偻披挂麻布的老者侍立其中,孤独的提灯散发昏黄,晕染了空气,浑浊了洁白的须发,进而模糊了祂的脸孔,将祂的态度挡在迷幻之后。
“我并非残暴,查拉图卿……”
将死的国王喋喋不休,祂永远达不到罗塞尔的高度,妄图以浅薄的理解对抗一汪恢弘倒影,飞蛾扑火不过于此……“提灯天使”闭目养神,想道。
可谁让人家是位陛下呢……
无论如何,最基本的态度总要拿出,弗里德里希·查拉图不怕所谓御前失仪,却无比畏惧纰漏和变故,蠢王向死的过程支撑祂通向顶峰,一上一下,平衡后的深远,远大于微不足道的个人情绪。
所以,“提灯天使”弗里德里希·查拉图愿意献上最完美的表演。
“所言极是,陛下。”
祂漆黑无光的眼睛里闪烁着真切的认同。
“您的想法与造物主不谋而合。”
“造物主慈悲,却绝不会对已存在的规律视而不见,社会同样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这一种族……凡是智慧生物,无一逃得出贪婪的怪圈,这是造物主也承认的。”
稍作停顿,皱纹横插的老脸上蠕动着疑虑。
“不妨直说,查拉图卿。”
看得出来,“皇帝陛下”的心情实在不错。
弗里德里希·查拉图松了口气,微微欠身。
“虽然您的所作所为,造物主认为在一些无伤大雅的细节上有失偏颇,可祂仍选择了您,正是因为您看到了罗塞尔鲁莽行径中隐藏的真理,那些绝对值得学习的可取之处。”
“您克制放纵,务实主义的想法,正是造物主想要的。”
“哦?”
“原来是因为这个?”
乔治·奥古斯都的心情的确好极了,祂竟然没有变脸。
若是平常,听到如此冒犯的直白,祂必然要稍稍表达自己的不满的。
不过么,鉴于帝国刚刚接受了鲁恩一大批囤积难售的商品,挽回了鲁恩经济的一角,弗里德里希·查拉图这个新上任的财政大臣又着实不错,让政府的支持率,最重要的国王的威严又涨了回来,乔治·奥古斯都还是可以忍一忍,不和可笑的、侍二主的弄臣计较的。
“替我向造物主转达:国民是我的财产,就像你扮演银行家的角色,珍惜来之不易的每一枚金币一样,我也会保护我的‘货币’,不论面值大小。”
“造物主大可放心,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所罗门,也不会是第二个罗塞尔,我站在祂们的骸骨上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一个皇帝,仅靠暴力和权术,永远无法绵长统治,一个国家也绝不可寄希望于一成不变或有违民众需求的律法,皇帝不是独裁的象征符号,我很懂。”
当然,若是这位皇帝本身等同神祗,那另论……乔治·奥古斯都把小想法隐藏得很好。
祂见识过人类的愚昧,一个贫困的四口之家,眼见不够十年活头儿的夫妻,能为了换得神祗的一瞥,毫不犹豫地献祭掉两个未来还长的孩子。
神总是有特权的,祂们无论做了什么,都能推到别人身上去,就像可怜的索伦,明明只是花了些钱,就不得不替花了更多的永恒烈阳背锅,灰溜溜被人赶出王宫,丢了王位。
因此,祂必须成神。
当皇帝和当神是不冲突的,前者给予祂地位、话语权,而后者能给祂肆无忌惮的权力。
等祂真正登上神位,就算暴戾些又如何,大敌在前,难道十几年的倒计时里,造物主还会为了几万人、几十万人的幸福,罔顾后世亿万灵魂的安宁于不顾吗?
那个老家伙会妥协的,祂会的。
几乎要笑出来,美好的未来在向自己招手,乔治·奥古斯都要控制不住情绪了。
好在多少年头顶王冠,身悬高位的经历,给了祂足够的深的城府和阈值,很快便掩埋了一切,方才的兴奋好似从未发生。
随意往下一瞥,很好,弗里德里希·查拉图也没发现端倪。
嗯,切不可狂妄,计划总是一环扣一环的,尤其是在成功的前夜,这往往最危险。
说服自己冷静,重新认真起来的乔治·奥古斯都决定用一个问题来作为这场召见的结尾。
“对了……查拉图卿,布拉德·亨特的小聪明是有可取之处,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听说他是找你商量过,才敢放底下人和造物主的臣仆交易……这一点,你怎么看。”
……
“畜生。”
克莱恩难以接受。
他后悔了,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莱特·格拉尔。
他就该留在南大陆,任由鲁恩这淌浑水继续发臭!
如果他能果断一些,今天或许就是另一种场面,一个全新的……
汗滴从克莱恩的额头流了下来,
他听到了,在触不可及的虚幻世界里,代表审判的细碎宣讲正在靠近。
一股仅是被耳朵捕捉,便磨灭了他绝大部分反抗意识的可怖声音。
那是一个念头,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一阵断断续续的磨刀霍霍声,一片不加带任何情感的憎恶。
对无序者的憎恶。
他感受到了危险。
克莱恩皱着眉头,“灵体之线”视觉和灵性感知开到了最大,一遍又一遍的搜查着,但那声音,那一直存在,徘徊在四面八方的声音,却宛如融入大海的雨滴,再也无法被准确勾勒外表那完美的弧线。
来者是天使,而且绝对不是我熟悉的几个途径,是不被帝国掌握……不,不能下定论,但可以确定不会是阿蒙……
祂应该就在我身边,阿蒙绝对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那个陌生的天使不敢靠近,是因为祂发现了阿蒙,还是单纯忌惮我身上的某个东西?
不,怎么可能呢……能发现我特殊的,除了效忠造物主和“诡秘”的天使,就只有强大的天使之王和特殊的命运途径,而比阿蒙强大的,又不会允许阿蒙躲在一旁,制造可能出现的“意外”……
所以,祂并没有发现阿蒙的存在,那又为什么不快速拿下我呢?
总不能是害怕“提灯天使”吧?
难道祂搞不清我到底是有个体思维的半神,还是“提灯天使”精心装扮的秘偶?
克莱恩思考着可能,同时本能加强了感知和防御,手伸入了空气。
然而,就在他有限精神转移的刹那,他捕捉到了礼服下摆摩擦过仓库逼仄过道的声音。
是的,狩猎发生在普利兹港的仓库,见不得果实被糟蹋的克莱恩,越界出手,意图提前收网,搞崩鲁恩政局的尝试,惊动了恰好在附近猎食者。
他无法接受鲁恩贵族的贪婪,更不能接受账面和现实的残酷差距,他帮鲁恩人买东西,不是真的要讨好、要拉帮结派,悄无声息的把鲁恩保守派从内部腐化、据为己有,他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是多余的善心作祟,才冒着极大风险参与进了“提灯天使”的计划。
但说什么都晚了,他的沉不住气,使计划功亏一篑——个人的计划。
他的越界行为不会对帝国和鲁恩的合作产生半分影响,就像谈正事的大人不会在意孩子是否没拿稳手里的苹果,只要他不死,一切都好说。
或者说,只要他不是死在鲁恩人手上,一切都好说。
双方私下里的秘密贸易已经持续一个多月了,事已至此,难道可以刹车吗?
帝国无所谓,鲁恩可不会。
所以,发现有小老鼠试图把鲁恩偷偷和帝国通海的证据交给因蒂斯的前南威尔大公,并不会选择一杀了之,祂反而在头疼,在摸不清小老鼠底细的情况下,该出多少力气。
不管怎样,应该先给这小子一个教训……德林克·奥古斯都无法想象,如果小老鼠真的把消息传了出去,让因蒂斯人知道王国和特伦索斯特私下的交易,究竟会出现多么糟糕的局面。
“平衡者”伸出了自己的手掌,灵性疯狂聚集使得现实色彩发生了扭曲。
“此地禁止尝试重现历史。”
……
啪嗒。
“此地禁止火焰存在。”
“凡有意制造替身者,当受鞭刑。”
克莱恩牙关咬死,喉咙深处震动发出低哑的嘶吼,用料扎实的大衣被鲜血染红,空气里的无形之物,将其连带下方的皮肉一并撕开了数道难看的疤痕。
一道道法令落下,彻底锁死了“古代学者”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