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食人者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们欺骗了我们,自由是假的,我们没机会再出去了……”

他早该意识到的。

阿尔摩那诉说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嘴角甚至被一抹古怪的微笑占据,似是在嘲笑过往的天真,又似是在嘲笑他一直以来仰仗的所谓“幸运”。

年轻俘虏的手缓慢从膝盖上挪开,疲惫的身体拖着宛若灌铅的双腿,艰难的向后撤,最终倚靠在了冰冷而潮湿的走廊墙壁上。

“喂,不想活了?”

老兵看着他,神情古怪,下意识摸向腰间,手抓了个空,才猛然想起他现在已是俘虏,原本的装备早在投降的那一刻,便全被缴械了。

“反正出不去了,最后不如让自己轻松点。”

开看后,阿尔摩那的语气也放轻了不少。

“别太悲观,年轻人。”老兵并不认同阿尔摩那的看法,“如果他们真要杀我,根本没必要闹出来这么大的阵仗,随便找两台机枪,在战俘营把我们聚在一块突突了就是。”

“干嘛还要挑选自愿者,来探索这座八成就是他们自己布置的城堡?”

老兵依旧不愿触碰走廊内除地板外任何一物。

他指着有血腥味顺着冷风拂来的方向,皱着眉头道。

“依我看,这大概和土著们喜好玩弄的巫术有关系。”

“巫术?”阿尔摩那诧异道。

他能感受,一股莫大的荒诞正在他心底发芽,而紧随其后的果实,便是对未知的恐惧。

若是几个月以前有人对他提起巫术一类的鬼话,他一定嗤之以鼻,认为对方要么是个满嘴谎话的骗子,要么喝多酒烧坏了脑子。

可现在,当他真正经历过超越常规的战争,见识到异于常人者挥动火焰与雷霆铸就的兵戈,驰骋于疆场收割生命,他怎么能不去相信。

“看来我不用给你解释。”老兵眉头缩在了一起,不愿回忆那段惨痛的过去,“我也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反正我的连长,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也是个能役使巫术的怪胎,然后那些被教会派来的随军教士也是。”

“总之,不只南大陆土著会用巫术,我们的人也会,不过我们的看起来正常一点。”

“毕竟我们的人表现出来的那些,怎么看都和我们信仰的神,和教会宣传的神迹有些相似。”

“我的连本来是优势,那些土著杂牌军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直到特伦索斯特人出现,用他们的巫术打败了我们。”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被骗进城堡也是巫术的一部分?”

一个惊惧的蹙额划过阿尔摩那的眉头。

“可,可这说不通,他们骗我们进来干嘛呢?”

“就为了喂饱那头长着毛的野兽?”

“谁知道。”

老兵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在他看来,眼下的情况相当诡异。

如果那头野兽是特伦索斯特人利用巫术催化的怪物,那至少也该保留了一些正常野兽应有的习惯和反应,比如不会由着两个明显体力不足的猎物从它们的嘴边逃走。

在野兽解决完已经捕获的食物后,它就会离开它精心布置的陷阱,沿着两人留下的痕迹追猎。

可是野兽并没有来,就好像是故意放过了他们。

“行了,既然现在还活着,就想办法再挣扎挣扎。”

老兵一手紧贴在腰间,看起来随时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一手随着步伐向前,拉住了阿尔摩那下意识伸出的右手。

他拉起倚靠在墙上的年轻人,提议道。

“我们往回走,去大门口,进来的大厅看看。”

“如果土著没把那里的大门封锁,说不定还能出去。”

“要是大门已经被堵死了呢?”

阿尔摩那反问道。

“那就没办法了。”老兵淡然一笑,“大不了就是死呗。”

他嘴角挂着一丝讥讽。

“反正我们在被俘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自己还能回家不是?”

“实在不行,就往高处走,走到有窗户的地方,跳出去。”

阿尔摩那眼中透露着惊讶,而老兵毫无波澜。

他仍是那副无所谓,看开所有的样子,低声道。

“到时候就看命了,跳下去,是生,是死,是断胳膊断腿,还是完好无损的逃走,至少我们还有赌一把的机会。”

……

“听到下面的声音了吗?”

黑暗中隐约有骇人的惨叫传来,行进在另一条走廊内的一名俘虏,不禁发出了惶恐的低语。

“不关我们的事,和我们没关系。”

另一个俘虏回应着他,他同样害怕那不知谁发出的惨叫,只能用近似冷酷的发言麻痹自己,也麻痹一并的临时队友们。

“可是我听那声音,不像是被戳伤,或者哪个迷糊蛋摔断腿喊出来的,更像是……”

最初发问的俘虏犹豫着,好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分享他的猜测。

能来这的人,没有纯粹的新人和菜鸟,他们都是靠着各种小本事,逃过了战争的咀嚼,侥幸逃下来的。

杀戮永不停歇的战壕教会了他们如何分辨死相。

是枪伤,是刀劈斧砍,是伤口溃烂,是疾病瘟疫,不需看到确切的画面,只有一点声音,一点人体被痛苦折磨发出的反馈,他们便能准确分辨。

所以不用继续分享猜测,仅仅一句话,一个提醒,队伍里的所有人,便都想通了是什么在惨叫,而他们的经验也在此时,适时的给出了反馈,为他们编制了一幅幅不完全相同,又大致相似的画面。

一幅幅,某个倒霉蛋遭遇了某种怪物,被撕开肌肤,搅烂肉体,最终脖颈断裂血液喷涌的残忍画面。

“妈的,一具棺材。”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俘虏往地上啐了一口。

“该死的土著狗,让我们找一具棺材,妈的,再找下去,那棺材就该让我们先用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

另一个俘虏猛地回头,狠狠剜了自己的临时队友一眼。

他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倒还算个有脑子的,没有继续发泄脾气,反过来用低俗的言语,激励起他的队友,又将队伍生拉硬拽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路上他们看到了第一批小队进入留下的痕迹,且没有发现更多的危险,步伐不禁加快了许多。

有了这些能令人安心的记号,没过多久,他们便将要赶上第一批小队的进程。

只是他们突然发现,前人留下的脚印好像变乱了许多,而且更往前,本该稍有潮湿,又不至于变滑的地面,竟多了几分泥泞的触觉。

他们漫步在城堡的走廊上,却仿佛身处雨后的田野小路。

这古怪的变化使他们精神顿时紧张,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未知的前路,而一时忽略了墙壁上影影绰绰的溅射痕迹。

“该死,我怎么感觉不对劲。”

瞥了侧边一眼,领路的俘虏,也就是小队成员默认的临时首领开口道。

“确实很怪,就像喝多了,喝醉了酒。”

队长停住脚步。

他没再往前看,那里有他的同伴们盯着,少他一个也出不了差错。

蹲下身体,他用食指沾起一点脚印,那是由泥土和液体的混合物构成的脚印。

他揉搓着手指,感受着泥泞物的触感,愈发觉得不对。

城堡是很潮湿,盖因废弃已久,走廊一部份区域也确实积攒了不少泥土。

他们刚进入古堡的时候,大厅中间偏后的区域,便是被一层厚厚的淤泥盖住了。

这也是他们刚才发现泥脚印,又并未感到诧异的原因。

只是,这真的是泥土吗?

这个触感好像过于湿润了,而且这颜色,貌似透着点暗红……

就在俘虏队长疑惑时,警戒未知黑暗的一名俘虏突然慌乱抬起了手臂,做出格斗架势,同时低吼道。

“什么人!”

他的叱问惊动了所有人,队长紧忙拍掉手上的泥土,队伍几人稍作分散,各个做好了殊死搏斗的准备。

然而随着那略显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黑暗阴影中模糊的轮廓愈发清晰,那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人。

一个和他们一样,穿着特伦索斯特战俘营制服的人,而且是个伤员。

他看起来腿瘸了,所以留下的脚印乱糟糟的,脖子似乎也受到了打击,歪歪斜斜地,看起来随时可能掉下来。

“兄弟,你们遇到了什么?”

“其他人呢?”

俘虏中的临时队长没有上前,保持着警戒姿态远远问道。

“我……”

从黑暗中走出的身影艰难的予以回应,那嘶哑的嗓音犹如从破风箱中挤出一般,带着呼呼的风声。

“我们……”

黑暗中的来者又往前了一步。

“我们,都……”

他始终没能吐出完整的话语,而且抬起了摇晃的双手,看起来下一秒便要朝着众俘虏的方向扑过来。

直到此时俘虏队长才骤然意察觉到,眼前人不正常,太邪门了!

他双臂紧绷,紧握的拳头捏的关节发白。

“站在那,混蛋,别他妈往前走了!”

“把话说清楚!”

“大哥?”

队伍里一个俘虏显然没搞懂情况,发出了不解的声音。

然而就是他的发问,仿佛某种钥匙,打开了封禁梦魇的魔盒。

跌跌撞撞的来者猛然加速,以伤兵绝不可能拥有的速度极速冲锋,他的双臂仿佛断了一般,坠在他的身后,链接着肩膀,像两条破布似的挥动着。

“见鬼!”

这惊变显然吓到了众人,俘虏们赶忙分散,从来者狂奔的路线上躲开。

但是这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因为在来者靠近之前,那具明显与尸体无异的脸上,突然炸开了浑浊的血液。

整个走廊的阴影被爆炸所牵引,黑暗支配的空间融化成漆黑的海洋,粘稠的液体崩开分裂为无数股触手,伴着可怖的吼叫,缠住了几人的身体。

伪装成伤病的尸体彻底碎裂,一个半透明的幽灵从这廉价的躯壳中爬出,然后陡然膨胀,长出了坚实的肌肉和厚重毛发。

那是一头漆黑如夜的人形巨狼。

阴影汪洋和液化的血肉簇拥着她,在她的臂弯间流动,也同样穿梭于一个个堕入了无尽恐惧的俘虏体内。

俘虏们无法做出半点反抗的举措,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尸块和影子混合构成的稠密,扒开他们的嘴巴,顺着他们的肠道一路向下,划入了被内脏填充的胸膛之下。

那些冰冷又温热的未知物,如毒蛇般在他们宝贵且脆弱的维生器官间穿梭着,挑选着猎物。

从未有一刻,他们如此唾弃自己以人的身份,降临了这个世界。

人的感官其实很敏锐,俘虏们能清晰感受到,被怪物吞噬了一些不太重要器官时残留的剧痛。

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着,唯一的呐喊和反抗,又被紧接袭来的液体堵死,扼杀在了张开到极限的口腔内。

此时他们产生的绝望和恐惧已经超出了道义所能容许的极限,纵使以恶人自称的人渣,也无法在此等的真情流露前面不改色。

俘虏们恳求死亡。

方才还一口一个土著侮辱南大陆人的他们,竟开始追求死亡的庇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只为回想起一两句平日从土著口里听到的,献给“死神”的祷词。

有一位俘虏里的幸运儿,他真的找到了正确的赞美词,可当他真正诵念后,又猝然惊觉,眼前的“狼人”,似乎便是死神的使者,是南大陆人派来复仇的恶鬼。

他明眼看到,一句句惨白的狰狞骷髅排列在“狼人”身后。

那被血红与深紫填充的,闪烁理想光彩眼眸中流露的淡漠,比寒冬最冷列时的坚冰仍要森然。

如深渊,如明镜,如冰冷的灼目太阳,不可对视,又不可逃避。

“狼人”的漠然刺伤了俘虏的双眼,血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又快速融入滑动于他身体之上的漆黑粘稠,成为瓜分蚕食他身体怪物的一部分。

这些被折磨于极端恐惧和肉体折磨的俘虏不会立刻死亡。

随着“狼人”转身离开,前往下一处计划的陷阱,白骨骷髅们也回归了虚无。

走廊内,被血肉和阴影束缚的俘虏们,随着阴影海洋塌陷,也被拖入了地面,身体渐渐被影子淹没,直到地上不再残留一点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潮湿的走廊恢复了平静,脚印仍然存在,只是墙壁上多了几分溅射痕迹。

它宛如一尊假寐的饥肠辘辘的野兽,等待着,等待着下一批食物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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