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到此,不可越过。”
“铜与火的羔羊,祂自地狱捻起我的灵魂,赐予第二命,命我行走,命我见证,命我挥刀向祂的敌。”
“诸义人因信祂而得道,诸恶人因违祂而死去,平庸的羔羊因祂而幸存,祂许诺我可发泄我的怒,正如祂赋予我生的权力。”
“祂说,我来到此处,是叫地上动刀兵。”
……
“保持阵型!”
“保持阵型,向后撤退!”
来自亚伦斯城的伯爵,弗拉德·兰度像个疯子一样大吼大叫,时而给支离破碎的部队下达命令,时而高歌节选自《圣典》的经文,低沉磁性的嗓音只剩嘶哑。
他的卫队早在十五分钟以前就被打散,失去阵型的警卫队员们只得三两为营,背靠背抵御着不断增多的敌军。
借助地形居高临下发起冲锋的骑兵是可怖的,这几乎是陆军战场上不可违背的真理。
深灰色的潮水从红沙上冲下,掀起滚滚赤色的大浪,沉重的骑兵长枪连成了片,此刻它们不再是尖锐的矛,而是一堵高墙,一座以碾碎眼前一切事物为目标的崩山。
近百头马匹踏过沙地发出震耳欲聋的闷响,回音从震颤中苏醒,波及至冲锋路线数公里外的远方。
寂寥的夜色无限放大了骑兵冲锋带来的恐惧,而“守夜者”很好利用了这一点。
特伦索斯特的军队在非凡领域稳压任何一个国家的暴力机构,同时他们在普通装备上,也从未落下过世界的步伐,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照常理来说,在势均力敌,两个依照命令行事的集群,以统御者的思想为方向角逐的战场上,这样一支几乎全面,没有明显短板的军队,是不该轻易暴露颓势的。
但那是一般的道理,和红沙之上的厮杀无关。
当博弈变成了屠杀,当一方仅是疲惫,而另一方几近支离破碎,一切一切的道理便都归了虚无,不再具备足以当论证甩出的效力,文明的冲突将退化为野兽的争斗,荣誉变成了一纸空谈。
借助数件“仲裁人”和“律师”途径封印物,“惩戒骑士”尽可能放大了己方冷热兵器的威力。
他没有选择遏制特伦索斯特人在非凡上的优势,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
当黑压压的骑兵阵线压住特伦索斯特人第一个士卒开始,局势的天平已然倾斜,就像重伤之人意外染上了霍乱和瘟疫,一些多出来的绷带和清水无法帮助他挽救垂死的生命,反倒会使他的挣扎更为痛苦。
求死不得,求生无路,被一点点光吊着最后一口气,直至全身器官完全溃烂,再无法工作。
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惩戒骑士”以悲悯的下达第二道命令,令两翼的步兵部队配合骑兵和亲自率领冲锋的“守夜人”主帅,夹击正在溃逃的特伦索斯特人。
他站在赤红沙地的最高处,目睹着一支顽强的军队被一步步逼入物理和命运意义上的双重谷底,稍侧过身体,向身后挥了挥手。
“炮兵连准备,一轮装填。”
“中校,拜伦阁下还在……”
面对上级的指示,传令官没有第一时间履行自己的义务,反倒钉在了原地。
“惩戒骑士”看穿了他的忧虑,面露不悦,举起手又放下,好像想起了什么,闷声解释道。
“不,我不是要趁现在全歼他们,拜伦阁下也不希望看到更多的鲜血无意义的流失。”
“我们会包围他们,是的,看到那个谷地了吗?”
“借助地形的优势,把他们围在里面。”
“惩戒骑士”的手指在黑暗中随意画了个圈。
“他们没有补给,经过多天跋涉,恐怕所剩的饮水和食物也不多,更不用说经历几场战斗后,他们部队中非凡者不是负伤,就是灵性耗尽,不会再有反抗的力量。”
“可那支部队里有一位‘巫王’。”传令官小心翼翼提醒着上级,“我们不太可能劝服一个特伦索斯特贵族投降,而且这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
见“惩戒骑士”没有反驳,传令官补充道。
“特伦索斯特人几乎没有投降的先例,恕我直言,长官,我不看好我们能说服这群蛮子放下武器,放弃无意义的抵抗。”
“而且……王国在高地首都的阵线三天前就被‘战争之红’攻破了,我们同样被追赶着,如果继续在这浪费时间……”
说到最后,传令官咽了声,绿松石色的眼睛微微向下压着,试图征求上级的理解,使“惩戒骑士”回心转意。
被称为上校的“惩戒骑士”同样默然。
和上一道命令间隔太久,在谈话的一分半内,“守夜人”狄兰·拜伦率领的骑兵彻底粉碎了第二帝国一七三团的反抗,把剩余不足八百人的顽固分子赶进了四面被戈壁包围的谷底。
和多数步兵同步的重炮部队迟迟不见命令,炮兵连长索性派了一位副官,主动前来询问。
“让炮兵连准备,瞄准特伦索斯特人,等待命令开火。”
“惩戒骑士”挥手打发了那个脸上带着麻子的副官,脸色不太好看的他把自己的传令官拉到了一边。
他边留意着与谷底相连的斜坡,边压低嗓音说道。
“乔恩,我们不一定真的要劝服他们,我和狄兰也不想收编一群注定策划暴动,试图让我们发生营啸的狼犬。”
“实话说,我们的现状并不理想,王国已经输了,高地丢了。”
被称作乔恩的年轻传令官怔怔发愣,仿佛没听到上级直白到令人惊骇的发言,又仿佛被这言论代表的事实冲坏了脑子,思维一时陷入混乱。
“我们是预定接替高地首都附近阵线守军的轮换部队,我们没经历那场吓人的崩溃,没有死太多人,丢掉重要的装备是我们的幸运,”“惩戒骑士”语重心长,手掌拍在传令官的肩上,“可是幸运能有几次,我不认为我们能一直幸运下去,狄兰也这么认为。”
“确实,再发起一轮冲锋,让炮兵开火发射弹幕,掩护接下来的集体冲锋,我们能完全换掉这支特伦索斯特残军,手里还能剩下三千多人。”
“然后呢?”
“然后我们再继承他们的命运,被从别的地方赶来的特伦索斯特人包围,落得同样的下场吗?”
传令官木然的绿松石色眼睛忽地一颤,嘴唇撕开了一条缝,但仍是寡言,“惩戒骑士”似是继续劝说,似是自言自语。
他的目光仍扎在已经暂停冲锋,转为防御姿态的骑兵和先锋步兵上,举起左手挥动特定频率,借着探照马灯的光亮,把待机的信号传递给了不远处的两个炮兵连。
“劝降只是个幌子。”
“我们不能放纵这支部队离开,也不能过多消耗自己。”
“和他们一刀一枪的拼,拼到最后我们还能剩下两千五都算不错了,把他们围起来,用劝降的谎话唬住他们,只要让他们放松一秒的警惕,就能让火炮准确集火,最大限度减少我们的损失。”
“你不会想知道一位半神临死前的反扑有多疯狂,我们不能给自己制造出一个怪物来。”
“姐夫……”
乔恩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惩戒骑士”立刻打断了。
“快去找拜伦阁下,寻求下一步指示,然后把它给我带回来。”“惩戒骑士”猛地给了传令官一下,“我就没见过哪个传令官,像你一样烂,还敢质疑、耽误上级的命令!”
“去告诉拜伦阁下,炮兵已经准备好了,后续是立刻动手,还是听他指示,去问清。”
“快!”
……
“会动手吗?”
嗓子里随呼吸愈发浓郁的铁锈味,让伦纳德分不清是他的身体在高强度战斗下发出了警告,还是他吸入了太多赤红色铁砂的缘故。
从抵达高地以来,伦纳德就没遇到过一次好事。
先是教会旗下的“红手套”整个编制强行打散,跟随不同高级执事分组加入王国陆军;然后是莫名其妙的“血藤”出现,多地非凡事件激增,除了应付特伦索斯特军队,还要想办法平息受污染畸变诞生的怪物造成的影响;现在又赶上了一支计划外的敌军撞上他所在部队,打乱了部队撤离计划,很可能使本就狼狈的他们陷入更危险境遇……
伦纳德几乎想要放弃了。
他是守护者,过去是,而现在鲁恩政府剥夺了他曾经视之为荣誉,看的与生命同重的事物,把一身肮脏的刽子手的制服强加在他身上,玷污了他的信仰。
当然,他知道,鲁恩政府的所作所为,绕不开教会的意见,显然教会为了保证王国在高地的殖民利益,做出了让步和妥协。
他能够理解,他所接受的教育,还有他二十八年人生,六年值夜者生涯积攒的阅历,足够他理解教会高层的深意,但这不耽误他抗拒、厌恶政府和教会的决定。
早知道就该留在廷根……伦纳德羡慕极了。
他没有一刻像此时一般懊悔,心房被嫉妒充满。
要是待在廷根,放下那天的意外,他就不用来到该死的南大陆,也不用对那么多人痛下杀手。
深呼吸,伦纳德偷偷站到了队伍的边缘,他把身子藏在两个胸甲骑兵背后,这样既不会被下方射出的流弹和别的什么攻击突然打中要害,在发动攻击的时候,也能合理拖慢脚步,不出全力。
伦纳德已经厌倦了,他不愿再参与进这场战争中,只想尽快回到那座不起眼的小城,如果可以的话,等回到鲁恩,他就会向教会提交辞去“红手套”的申请。
低下头颅,伦纳德目视着摊开的双手,被上面的暗红刺伤了眼。
“老头儿。”
他借着喧闹,歪斜着脑袋,向侧边低语。
“你怎么看,真的会动手吗?”
距离上次发言已经过了很久的同居者,操着苍老的嗓音清了清嗓子。
“你认为呢?”
“我认为我们就不应该追他们,该继续向港口撤离。”
伦纳德说的坚决,仿佛他主张避战理所当然。
“理由呢?”苍老的同居者追问道。
理由……伦纳德噤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确实没什么理由,他单纯是厌倦了当下的一切,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命运在另一条偏执且错误的道路上继续滑坡,且越走越远了。
他惧怕这种失控的狂飙。
就该好好在廷根待着……嗓中的铁锈和血腥味愈发重了,伦纳德别过了头。
“呵,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吗?”
见伦纳德不愿深谈,同居者也不强求,转而提起了另一个,两人之前谈过的,快要被遗忘了的话题。
“你是说……”伦纳德眉头微抬,刚说出两个字,突然闭上了嘴。
他不是忘了话题的具体内容,而是他记得太深刻了,“叛逃到特伦索斯特去”、“再不济就脱离你现在的部队,去哪都好,反正不要去西拜朗”,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根本没法忘掉。
小心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在意自己,伦纳德悄然松气。
他都不敢想象,要是刚才自己在军队里把后面的内容说出来,会引来什么后果。
或许不用纠结了,如果他不想被当场拿下,打成意欲通敌的罪犯,就只能顺着老头的意思出逃……
这个老家伙……伦纳德脑中刚闪过不敬的想法,同居者便发了声。
“希望你一会儿对我还是这个态度。”
“什么意思?”
伦纳德下意识问道。
紧接着,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惊奇的发现,自己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别瞎想,你不是害怕自己说漏了嘴,被上级处理吗?”同居者哼了一声,“我不是非要听你说出来的话,才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偷窥我的想法?”伦纳德先是一惊,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老头,你刚刚什么意思?”
“为什么说一会儿?”
“一会儿会发生什么?”
等不来同居者的解释,伦纳德不由着了急。
他低吼道。
“老头!”
……
“一会儿?”
帕列斯·索罗亚斯德意味深长的拖着长调,暂时接管了伦纳德的身体,任由“安魂师”百般斥骂、反抗,也不予理会。
祂目视着平静的远处,又将目光重新投向下沉的红沙,投向包围了特伦索斯特人的深坑,叹息的声音微不可察。
“或许是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