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着银灰色油光的直剑猛地落下,刚将一道表情麻木的人影钉到了地面,持剑者科林·伊利亚特背后,一道更庞大的肥胖身影猝然暴起,被脓疮和腐烂伤口覆盖的深绿色怪物挥舞着骸骨手杖,目标直指科林没有头盔保护的后脑。
而从尸山血海一步步杀出的“银骑士”此时仿佛了失去他那敏锐的直觉,并未意识到身后危险将至,两只手掌都握住了卡在麻木人影中的剑柄,用力一点点将其抽出,动作极为缓慢。
他略显浑浊的双眼平淡如水,瞳孔边缘毫无征兆的染上了炽热的金翠。
天堂之光于他背后坠落,焚毁了行走的疫病,摧毁了违背生死规律爬起的腐尸。
山门城的首领,大司书库的看守者之一,“正义导师”伊德勒斯·努哈目视着受他召唤降临的纯净火焰,右手两指勾动,常人难以驾驭的阔刃剑旋即沿着这位长者的手腕环绕,紧接着五指握紧剑柄,半曲的手臂在惯性的加持下猛地打直,于半空划出完美的弧线,斩下了怪物仍在挣扎嚎叫的头颅。
科林同时完成了净化,随着他手中两柄直剑均回归剑鞘,先前被他镇压人影扭曲着,蠕动着,也在流窜的银光中,逐渐溃散为了虚无的光斑。
两位各自城邦的领导者相视一眼,微微颔首,由更为年长的科林向身后的队伍下令。
“继续前进。”
……
凯撒港之所以闻名,不不止因为它的命名者——大航海的开启者,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航海家罗塞尔大帝第一次踏上的南大陆土地便是这里——凯撒港两面环山,周围山脉中蕴藏了巨量的金银矿。
当因蒂斯人第一次登上尚未被开发的浅滩时,他们甚至来不及欢呼,还没搞清状况,便遭受了周围部族的攻击。
占据矿山的部族错以为他们是有矛盾的敌对部族,趁着因蒂斯人立足不稳,便对这支刚远渡重洋、疲惫不堪的舰队发动了偷袭。
只可惜,他们在错误的时间,选择了错误的目标。
彼时刚胜任因蒂斯共和国执政官席位的罗塞尔·古斯塔夫意气风发,“知识导师”以雷霆手段杀死了冒犯祂的土著首领,跟随执政官一同前来的因蒂斯军队和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修士们,则相互合作,背靠搭载了大量热武器的舰船,快速构建了包围网,在登陆点策划了骇人听闻的大屠杀。
在罗塞尔的命令下,他们将战死土著的头颅送给了山脉另一边一个土著部族,用来表达他们的善意,也因此,他们得到了一位名叫柯马格莱的强大酋长的友谊。
这位正值壮年的“怨魂”非常热情的接待了因蒂斯人,刚一见面,就送上了四千盎司的黄金。
然而,刚见识过因蒂斯人庞大舰船艳羡不已的酋长,现在却轮到他为外来者带来了惊愕。
土著的慷慨令跟随执政官前来的水手们震惊不已,正因为酋长以如此充满敬意的高规格接待这些海上的勇士,仿佛拥有神力、不可战胜的外来者在见到黄金时,他们的尊严连一秒钟都没能维持。
罗塞尔无语地看着自己的跟随者就像一群挣脱了锁链的疯狗一般互相攻击、剑拔弩张、声嘶力竭、彼此怒吼倾轧,就连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的修士都加入了争抢,每个人都想多额外获得一点黄金。
他们的模样,这群航海时代开辟者的模样,在他们领导者的见证下,宛如法庭上的重锤,从此敲定了北大陆人日后留在土著心中的贪婪印象,也切实地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从这一日起,蒸汽的轰鸣盘旋在了凯撒港的上空,一日未停。
也是从这一日起,南大陆人真正的噩梦开始了。
生活在凯撒港周遭,世世代代以下矿为生的高地土著无时无刻不在期待,期待他们的神终有一日会将他们拯救于水火,严苛的神罚会降临每一个北大陆人的头顶,为殖民者带去诅咒和死亡。
可是,就在前段时间,当打着他们神的旗号的队伍真的夺回了他们的一部分家园,赶走了那些可耻的入侵者,被常年劳累折磨的苦不堪言的土著们,却发现幸福和希望仍是那么遥远。
改变了信条的“玫瑰学派”修士呵斥着自发集合到广场上,想要为“王师”庆祝的本地人,用鞭子和利爪,将这群人又原路赶回了地下,派遣监工监视着他们继续挖掘金银,并美名其曰——为了更伟大的胜利。
刚抢下富贵的放纵恶徒在狂欢,刚丢了钱袋的嗜血殖民者在咒骂,唯有开采矿物的工人在流血,当克莱恩抵达凯撒港附近的昂特莱斯镇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风景。
“怎么样,有意思吗?”
“现实才是最好的试验场,这里发生的事比任何社会实验都有价值,毕竟法律随着年月迭代更新,你在北大陆和帝国很难见到这种场面。”
“哦,即使是海上的种植园和这里的矿山比,也显得挺可爱的不是?”
“你看看,北大陆人对待奴隶都不会太残忍,这群‘玫瑰学派’的邪教徒,明明都流着相同的血,可这群可怜的土著落到了他们手上,还不如自杀来的幸福。”
“活着的时候被鞭子抽着下矿,死了尸体还要被拖到亵渎仪式里充当柴薪,啧啧,果然,只有对自己人的时候,人才能暴露出最丑陋的一面……”
“够了。”
克莱恩瞥了眼叼着卷烟边吞云吐雾,边事不关己发表长篇大论的杰利·查拉图,语气冰冷道。
两人都穿着南大陆常见的阔腿裤、夹克打扮,看起来和一般的土著没什么不同,大大方方的站在矿场的广场上,俯视着下方指指点点。
可即便做的如此随意,也无人注意到他们这两个正谈论着大逆不道内容的“南大陆人”。
疲惫的矿工埋头工作,时不时从两人身边路过的监工也毫无发觉,机械地挥动着长鞭.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克莱恩布下的幻术。
最开始,刚潜入昂特莱斯时,克莱恩小队几人还小心翼翼,只敢派出队伍中两个“无面人”改头换面混进矿工的队伍。
但随着调查深入,克莱恩和杰利渐渐发现,这座围绕矿场建立的小镇内似乎并没有半神的身影。
于是两人也就大起胆子,脱离了矿工队伍,靠着幻术的遮掩四处游荡。
“我知道,你心善,看不了别人受苦,但是我有说错什么吗?”杰利·查拉图对克莱恩的警告并不在意,没心没肺的又猛吸了一口卷烟,“事实摆在你面前,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它就在那,何必要自欺欺人呢?”
“在我看来,‘玫瑰学派’远比‘灵教团’野蛮的多,至少在‘灵教团’的作风,还能归咎于‘死神’途径明显上下位关系带来的影响,算在拜朗人大多以死亡为荣的头上,他们的传统就如此,一时半会儿想要改变也不现实。”
“至少拜朗人确实想了办法,不说他们内部,他们的领导人都很积极,比如你的老师,那位‘死亡执政官’殿下,说真的,祂光凭借你之口向帝国表示善意,希望投诚造物主这件事,就能算得上几个世纪以来最成功的政治投机。”
“反过来看看‘玫瑰学派’呢?他们最初由苦修士领导的那段时间确实还不错,但随着‘放纵派’逐渐取代了‘节制’,下流的欲望在高地王国内部占了上风,直到那位‘不死王女’本身都无法再控制局面,这个国家和教派也就彻底烂掉了。”
“说实在的,我根本看不出他们所谓的反抗运动有什么希望,难道对外无脑野蛮,对内也不当人,就能解决现状?”
杰利·查拉图不屑的笑了笑。
他熄灭已经见底的卷烟,见克莱恩仍在沉思,嘴角缓缓上翘,半是故意的提道。
“对了,说起来那位‘高地王女’和你还有点关系。”
“和我?”克莱恩泛空的黑色眸子一转,疑惑道。
“当然了,‘玫瑰学派’内部奉行师徒制,当王国内有一个不死的王族存在,所谓的王室继承人也就成了笑话,真正会受到人们关注的,自然而然地也就变成真正掌权者的学徒。”
“蕾妮特·提尼科尔不就是莎伦的老师吗?”
又来了……克莱恩很想解释,他和莎伦小姐没有不清不白的关系,禁止杰利·查拉图这个口无遮拦的畜生再拿自己和莎伦小姐开玩笑。
可是碍于某种别的原因,克莱恩斥责的话还未脱口,就又顺着喉咙滑回了胃里。
他只是脸色不太好看的“啧”了一声。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我当然记得,找到隐藏的还没变节的‘节制派’么,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用讪笑敷衍过去,杰利·查拉图整了下衣领,从夹克口袋里摸出一个普通的卷烟盒,里面放着一枚金币。
他向空中随手一招,一道模糊透明的影子旋即飞来,一路扭曲着光线,一头扎回了硬币中。
“我的秘偶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想了想,他无奈说道。
“我倒是确定了几个可疑对象。”克莱恩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腰杆。
他享受着略高于杰利·查拉图的视角,淡然道。
“‘玫瑰学派’的监工很少会亲自下矿,他们扣押了矿工的妻子,不怕矿工谋划暴动和逃跑,也正因如此,他们没能发现矿工们趁着在地下的时间组建的一个个小群体。”
“这些群体多数单纯为了抱团,提高在地下的生存率,基于血缘关系,有的则比较激进,多是年轻的单身汉,这群没来得及组建家庭、或者家里人都不幸遇难的可怜人,和几个跟随‘玫瑰学派’一道来的苦工接触,双方互相帮助,常借着下矿的机会密谋逃跑的可能。”
“我想如果我们要找潜在的未变节‘节制派’,大概就在他们之中。”
听着克莱恩的详细总结,杰利·查拉图咬着嘴唇,语气有些不甘。
“你控制了多少秘偶才打听到这么多?”
“二十七个。”
随着克莱恩放松了握拳的左手,地下矿坑中许多虫豸和老鼠也不再活动,失去了生命。
“好吧,‘诡法师’真好……”杰利·查拉图似是艳羡,嘴角却不见平复,“我的秘偶虽然没什么收获,但我发现了点有意思的。”
他扭头看着克莱恩,“嘿”了一声。
“我知道你比较有道德底线,不会对人下手,把有智慧的生命随便转化成秘偶。”
“你杀死了一名矿工?”
克莱恩眉头皱起,杰利·查拉图也不恐慌,不紧不慢的继续解释。
“那倒没有。”
“今天出门之前,你和A讨论后续安排那会儿,我不是自己出门溜了一圈吗?”
克莱恩微微颔首,他记得这事,当时杰利·查拉图因为私自行动还被A先生骂了一顿。
“我先去找了附近的厕所,感谢‘诡秘之神’保佑,我凑巧碰上了个来上厕所的监工,序列九的‘囚犯’,所以很容易就搞定了。”
狗运……克莱恩舒了口气。
“你发现了什么?”
“多了,你想听哪个?”
还多了,一个序列九能知道什么?他想了想,决定让杰利·查拉图自由发挥。
以他对杰利的了解,不掌握确定性的情报,这家伙绝不会得瑟。
于是,在克莱恩的注视下,杰利·查拉图又点了一根烟。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玫瑰学派’占领的小镇只有一位‘巫王’,那个‘巫王’是个不折不扣的研究狂,住在隔壁镇子上,几乎没有出过他选定的住宅。”
“除了他,可能还有两三个序列五,毕竟被我控制的‘囚犯’脑子里乱得很,这家伙见谁都要喊一声大人,我是不相信‘玫瑰学派’能十几个序列五、序列六到这,只能根据他对那些人的恐惧程度排名,做个大概的分析……”
忽然,克莱恩打了个响指,杰利叼着的卷烟末端,微弱燃烧的火星簇的腾起,险些点着他的头发。
“靠,你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