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 “父子”

灵魂缓缓飘落,结块的灰白覆盖了破碎的石柱和砖墙,它们在黄昏下镀上暗金,却未走向衰败的终末。

星空是人类从古至今的向往。

那是最神圣恒久而又日新月异的,那是最使我们感到惊奇和震撼的瑰宝。

很小的时候,周明瑞总对阿蒙讲,世上唯有星空与道德高贵。

它们一个代表了坎坷中上升的螺旋,是进步阶梯最好的诠释,而另一个,则是漫漫长路上,守住初心,捍卫本我最好的武器。

阿蒙并不质疑长辈的经验。

祂不懂道德,就像祂不懂人性。

道德于祂,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伯特利无数次拿祂对道德的浅薄理解嘲笑祂不学无术,哪怕祂费力收集了再多无人知晓的秘辛,创造了再多堪称伟大的技术,伯特利依然没有改变这一观点。

“星之匙”认为,世上没有哪一门学问比道德更难了。

尽管任何一只人类或者非人的幼崽,都能看懂那些质朴、简洁的文字,却鲜有人能够真正理解。

就连许多活了几十上百年的老油条,也有不少终其一生无法得到道德的真意——阿蒙便是其中之一。

最初,阿蒙无法接受好友的贬低,但渐渐的,随着这些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因为不同缘由“逝去”,祂渐渐也放下了争执的心。

对星空是否宝贵的质疑,则是祂唯一保留的倔强。

周明瑞给祂讲故事的时候,祂都三岁了,伟大的“诡秘之神”不可能不清楚屏障之外,环伺这颗蔚蓝星球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祂绝对知道所谓的星空,到底是多么险恶的森林。

那里冰冷无光,那里从无道德,如果说约束人类使社会诞生的道德尚可成为瑰宝,那与屠宰场无异的星空,又哪里配得上如此褒奖?

恒星的加速死亡炸毁了大厅,空气里到处是致命射线和诡异气团,阿蒙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边思考,边向前迈了一步。

只是祂还没有真正离开原地,又忽然停下了动作。

“时天使”向脚下看去,祂好像踩到了某个柔软的物体。

“光。”

古赫密斯语发挥了和古弗萨克语截然不同的效果,柔和温暖的阳光驱散了一片漆黑,那些气体尘埃在“太阳”权柄的号召下凝聚成了缓慢旋转的小球,或白或灰的星环包裹着这些新生的“宇宙造物”,在引力的作用下,自动排列成规律的星系。

阿蒙没去探究这些星系模型出现的原因。

祂虽然从未有过真正探索星空的经验,却也从伯特利那听说了不少:这绝不是地球上正常的……

物理现象?是这个词吗?

阿蒙记不太清了,每当周明瑞絮絮叨叨,把旧日时代一些现在已经用不到的“老旧理论”,试着强行灌输到祂脑子里的时候,祂都恨不得一棍子敲晕自己。

看来“星界之主”有些坐不住了。

阿蒙抱着类似的想法,嘴角上扬,大胆继续向前。

祂走了几步,在手掌上凝聚了一团更为耀眼的光团,凑向了方才疑似踩到柔软的地方。

是“倒吊人”的权柄,还是“空想家”……阿蒙嘴角噙着的讥讽愈发浓郁,祂慢慢靠近,光团照亮了祂的脸,也照亮了地上的事物。

然后,祂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亚当。

祂真正的哥哥。

阿蒙永远不会混淆祂的兄长和外面那个冒名顶替的假货,祂一下僵住了,像一只可笑的,仿佛四肢关节缺少润滑油的人偶,甚至抖了几下。

亚当纯净如婴儿的蓝色眼球失去了光彩,这一对最廉价的玻璃球镶嵌在那张带有鲜明俄罗斯人特征的成熟面庞上,两行干涸的血迹顺着它们朝两侧无力滑下,在靠近下巴的位置,暗红色的线状被沾着灰土的不规则黑色形状破坏,那是一个鞋印。

心神巨震的阿蒙慢慢起身,放大了手中光球,一轮微缩太阳升至头顶,将祂周围照的通亮。

越来越多的星系模型出现,梦幻般的景色漂浮在空中,而下方是一座位于混沌海面中央的土礁,以及无以计数,只有脸庞露在海面之上的尸体。

每一具尸体阿蒙都认识,有的是圣所里服务的仆役,有的是虔诚的朝信者,有的是拥有强大力量的主教,偶尔还能辨认出一两张属于天使的脸。

这些本该毫不相干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来自第三纪,是那场叛乱中最先死去的一批。

“时天使”也不是从始至终都是现在这样,在父亲活着那会儿,祂还挺喜欢和凡人“玩耍”的。

那时候有周明瑞、有萨斯利尔和大蛇看着,祂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如果真的不小心过了火,只要没伤及性命,那些受害者还会主动站出来为祂开拓——看在祂父亲的份上。

“滚……”

阿蒙发出像蛇一般的嘶嘶声。

祂一动不动,既没有蹲下身去收敛亚当的遗体,也没有继续扩散头顶的光,只是低着头。

“滚……”

微不可闻的声音迅速传遍了海洋,在绝对寂静的死亡里,哪怕一点点动静也震如雷鸣。

此地躲在不知何处的主人,那全知全能的存在一定听到了。

浮在空中的星系脱离了原本轨迹,朝着同一个方向聚拢,它们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在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后,便停下了动作,没有真正聚合。

嘶嘶声持续了一会儿,旋即是短暂的宁静。

阿蒙没再尝试呵斥那不愿现身的存在了,祂坐了下来,旁边就是亚当的尸体。

“时天使”似乎放弃了继续和祂身处的环境抗争,这不是祂的性格,

可仔细想想,祂又能做什么呢?

无意义的徒劳唯一的意义是自我消耗,“源质”对神话生物们有绝对的压制,那些污染如同附骨之疽,是最致命、最难缠的病毒,一旦沾上了,就基本等于宣告死亡。

除了像克莱恩那种好运到顶又不自知的小蠢货,没几个天使能在进入“源质”的领地后,不付出什么就大摇大摆走出去。

即使祂暂且借到了自己的全盛期,也只能暂缓污染侵蚀的进程,非凡能力的抗争在现在毫无意义,祂必须想想别的办法。

从空气中抓出标志性的单片眼镜,具象化的唯一性见到阔别已久的主人,几乎要发出欣喜的尖叫,阿蒙把单片眼镜戴在右眼,这能让祂心安。

紧接着,祂眼神复杂地看向了身边那个长着亚当的脸的尸体。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祂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发问,却比谁都清楚,真正的亚当不可能再爬起来,摸着祂的头,给祂讲道理了。

祂现在只能靠自己。

直到这时,阿蒙才后悔:祂为什么没有早点学会这家伙的思考模式。

用逻辑和计算,而非非凡能力……天赐的馈赠让“时天使”总是下意识忽略真正的智慧。

祂得到了太多,以至于祂在处理麻烦上,总喜欢依仗那些数不清的底牌,确定一切万无一失后再动手。

像今天这样,完全超出祂意料之内的反倒是少数。

想想该怎么做……阿蒙努力像凡人那样思考。

想想……想想……

想想……

“没有答案。”

突然,空气中漂浮的星团集合说道。

“混沌海”的主人现了身,祂并未像面对克莱恩时,借助萨斯利尔的躯体直接说话。

现在的祂更接近祂的本源,口气完全不像一个生物。

“吾儿……”

“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么慷慨。”

“原来无所不能的造物主,也会嫉妒凡人,和别人抢儿子?”

“我以为只有‘堕落母神’才这么没品。”

阿蒙出声打断,哪怕陷入极端的劣势,祂依旧没有放弃讥嘲和揶揄的艺术。

“斗争者,是我的一部分。”沉默了片刻,“上帝”并未被阿蒙激怒,祂仍亲善的可怕,“你的生命来自于我,是我抢下了你诞生的根本,你的出生与我息息相关,吾儿。”

星团向内相互挤压,模糊的人形更为清晰,一轮光圈出现在那应该是脑袋的位置之后,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整片大海。

“你无需忌惮我。”

“即使斗争者的意识回归我的怀抱,我也不会否定祂所努力实现的那些未定的成就。”

“我会继续祂的事业,接受祂荣耀的全部,那其中自然也包括你。”

对此阿蒙只是冷笑。

“时天使”轻轻拍着手,毫无形象地依靠在哥哥的尸体上。

“不错的话术。”

祂摸向了右眼处临时存在的单片眼镜,偷走了直射自己的一片光。

“从我记事起,‘诡秘之主’就对我说,我是最像祂的一部分。”

“前段时间,我还和祂的一缕意识碰了个面。”

“很巧。”阿蒙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祂也是这么称呼我的,嗯,没有你这么直白,但意思差不多。”

罗斯德群岛海底,阿蒙曾直面“诡秘之主”。

星团向前移动,强大的引力牵扯着诞生不久的星球模型,许多脆弱的星体在移动中被撕碎又飞速重组。

“这说明不了什么。”

虽然看不见“上帝”的脸,但阿蒙能很明确听出祂语气里带上的愤怒。

“我愚蠢的兄弟总是希望从我这靠欺骗、挑拨、教唆,夺走什么。”

“但祂总是失败。”

“你的权柄的确来源于祂,但并非只有祂掌握着‘错误’。”

不管从哪一方面看,导致旧日文明毁灭的那场战争里,“上帝”都比“福生玄黄天尊”发挥的更出色。

全知全能的权柄没有一份被带上“源堡”,而“错误”却实实在在沉入了“混沌海”。

“上帝”的代行者也比“源堡”的傀儡更早意识清醒地行走在大地,甚至第三纪末祂险些能够完成真正的复苏。

回看“福生玄黄天尊”——“诡秘之主”,如果不是弗雷格拉在疯狂下一次无意识的冒险,让“愚者”的权柄与“源堡”偶然共鸣,或许后来的“诡秘之神”周明瑞很久之后才能脱困,更别说集齐权柄促进“福生玄黄天尊”复活了。

所以,哪怕优势很小,但作为某种意义上“胜利者”的“上帝”说:祂也能够掌握一部分“错误”,还是蛮有可信度的。

只是阿蒙不吃这一套。

“所以呢?”“时天使”轻哼一声,“我的记性还算不错,应该不会记错什么。”

“在我睁开眼,第一次感受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看到的是祂,而不是你。”

“我虽然没有母亲,可也不会搞混我父亲的脸。”

祂轻轻捏了捏右眼处的单片眼镜,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微笑说道。

“哦,似乎有点伤人了。”

“毕竟你没有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们无时无刻都在想方设法取代你的位置,甚至吞噬你。”

“至少我真正的兄弟,哪怕是虚假的那个,也从未想过伤害我。”

“你可能真的无法理解。”

几乎是话音刚落,“时天使”便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残暴的雷霆一道接一道轰击在祂身上,银白毫不留情地将祂刺穿,如蛇的电弧在祂的血管、神经内肆意破坏,只是一瞬便几乎捣毁了祂的身体。

“祂没有教好你。”

“上帝”愤愤道。

祂根本没有祂表现得那么不通人情。

在造物主“自杀”一次的现在,祂很难再在造物主——无论是哪个造物主体内,聚集起足够的意识。

萨斯利尔身上残留的意识,已经是祂能拼凑出的,最活跃、最接近本体的一点知性,无论祂如何遮掩,祂也无法摆脱萨斯利尔的烙印,超出这位“天国副君”活着时的思维模式行事。

对阿蒙的一点惩罚,可以说是祂“自由行动”的极限。

祂不能杀了阿蒙,否则会和身体的本能矛盾。

星团构成的人形在召唤一次雷电后,很久没有再说话。

祂脑后的光轮正对着阿蒙,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头部一片炽白,可阿蒙就是能从上面看到一双透着不忿的眼睛。

……

“我无意和你争执,吾儿。”

“上帝”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我是来帮助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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