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不解风情的老腊肉冷血没脚虫,写生是写不下去了。
一千多岁的“摆渡人”背着半人高的画板,只露一双短腿,两条缺乏打理的小辫子在后面一甩一甩,阿兹克的视线跟着辫子甩出的弧度摇曳,嘴角慢慢放松了许多,冲淡了相认却没能成幺妹相识的尴尬。
“你从小就喜欢画画,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很不容易。”
听这话,万忍不住扭头觎了一眼。
不懂这没人情味儿的家伙是怎么过到现在的,他没妻子,没孩子,家里没别人吗?
好好的晚上不陪家人,来烦别人做什么?
“听起来你认识我,知道我是谁?”
腹诽归腹诽,吐槽归吐槽,万秉持着从杂志上看来的有风度、礼貌待人的原则,还是象征性的回了一句。
阿兹克那与萨林格尔极为相像褐色眼睛亮了亮,似乎明白了一些,语气中的热情有所转冷,换了副攀谈闲聊风格道。
“我以前和你认识,不过称不上熟悉。”
这是真话。
为了降低失控的可能性,尽可能抑制疯狂,萨林格尔想尽各种办法自我纯净,而生孩子这种稳赚不赔的,是祂选择最多的。
阿兹克粗略算了算,排除掉那些没能活过成年的,祂的弟弟妹妹加起来能突破两位数,其中有三个和自己一样是天使。
拜朗是个不择不扣皇室独大的国家,所谓死神教会,在过去也只有两名天使不姓艾格斯。
“哦,那你说说,以前的我怎么样?”
前面悠悠然漫步的一千多岁的“少女”突然刹车,拖着两条辫子急转弯,在煤气路灯橙黄色的光晕下,黑底白瞳的眼睛亮盈盈的,藏不住其中蠢蠢欲动的好奇。
看样子她是真的对这个话题感兴趣……阿兹克更困惑了。
据祂所知,死神途径的非凡者在脱离“不死者”这个层次后,摆脱新一次人生失忆的窘境,序列三的“摆渡人”航行在冥河之上,可以跳过人生轮回的折磨。
当然,祂本身是个例外。
“你,你叫万·艾格斯,曾经是拜朗帝国的公主,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宫廷内,很少有外出的机会。”阿兹克检索着过去那乏善可陈的苍白记忆,慢吞吞道,“你的性格比较活泼,和你的兄弟姐妹们都不一样,父……冥皇评价你不像个‘死神’途径的非凡者,因此很不喜欢你,你没能获得晋升的机会,远离帝国政务和教会事务。”
“后来‘苍白之灾’的时候,为了解决缺乏人手的困扰,‘冥皇’把祂所有的子嗣都派了出去,甚至主动分离了两份序列二的特性,让你的两个哥哥得到了成为天使的机会。”
“唯独你,你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准许前往北大陆的,‘冥皇’在对其他子嗣难得慷慨的时候,你得到的恩准,也只有可以离开宫墙,在特诺奇特蒂兰附近活动这一项。”
听起来我倒是挺不受宠的……凭直觉,万不觉得阿兹克在骗自己。
她总比常人对情绪和恶意要敏感,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领,但她又在有些事情上迟钝的过分,比如她抓住了阿兹克话中的许多细节,却单单错过了最具重量级的“冥皇”和自己名字后面“艾格斯”这个后缀。
至于“苍白之灾”?
鬼知道“苍白之灾”是个什么玩意,没听说过。
她连自己的脑子都没搞明白,更别提和她吃喝睡觉还有画画没关系的历史名词了。
“后来呢?”
万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主动追问道。
目视着只到自己锁骨的幺妹,阿兹克眼角微不可察的抽搐了两下,忽然有些难为情,似乎对下面的事情不愿面对般,别开了视线。
“后来,你偷偷跑出了特诺奇特蒂兰,死神教会的人发现了你的失踪,他们分别通知了我和一个死神教会的大主教,那个大主教序列与你相当,再加上你艾格斯的身份,他自认为不好出手,于是委托我把你带回去。”
“你把我带回去了?”
阿兹克沉默了片刻。
“不。”
“我责罚了你,然后为了让你赎罪,把你带到了和所罗门第二帝国交战的战场。”
“没了?”
万的目光清澈的出奇,进一步加重了阿兹克的愧疚。
祂不禁开始怀疑,幺妹现在这副蠢样子,是不是当年自己不负责的一丢留下的后遗症。
毕竟那会儿不久后,“冥皇”就死了,祂也紧跟着失去了记忆,说不定万真的在死神教会败退的时候遇上了某个危险的敌人,因此遭受重创。
“在把你留在现在大概是费内波特的塞维亚一带后,我就离开了,再没联络过你,我不知道你后面的事情。”
“所以,你把我扔到了费内波特,然后我自生自灭,然后……”万皱着眉头,一手握拳撑在下巴,一手扶着绑在后背上摇摇欲坠的画板,“我不记得这一段,所以我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就记不清东西了,是什么,你把我丢在哪来着?”
“塞什么亚?”
“塞维亚。”阿兹克很耐心。
人性稀薄的现在,祂竟找回了某段人生中和女儿相处时的耐心。
“哦,对,塞维亚。”万点了点头,“不记得了,我不记得这个地方。”
得到确定,阿兹克想了想。
“你对以前的事还记得多少?”
“要看你怎么定义以前……”万盯着不太平整的地面,嘴巴挤成了一条缝,“反正我就记得我最开始是在因蒂斯那边,在那边待了大概有两百多年吧。”
在因蒂斯待了有两百多年!
阿兹克一惊,想来想去,终究没藏住关切。
“你说的是近两百年,还是……”
“我怎么知道,我的记忆断的比拜朗人做的费内波特面的面条还碎,一串一串想连都找不到该从哪连。”
万双手摊开,满是无奈,她也搞不清楚,明明自己看到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第一感觉是恐惧,却又莫名其妙想要和他搭话到底算怎么回事。
“总之我在因蒂斯逛那会儿,他们还天天‘永恒烈阳万岁’、‘赞美永恒烈阳’,索伦王室正忙着打仗,没人顾得上‘蒸汽与机械之神’呢。”
那就是第五纪中期左右,这会儿阿兹克身为大学历史专业讲师的优势又体现出来了。
“是英诺森二世担任‘永恒烈阳’教皇时期?”
“你没有遇到危险吧?”
说到这,万的表情猛地僵住,以自认为还不错的演技,试图搪塞阿兹克的提问。
可是她又怎能玩的过见识了多少学生,戳穿了多少年轻人小把戏的阿兹克,一番挣扎后不情不愿地把事实吐了出来。
“还,还好吧,没什么危险。”
“教皇确实是叫英诺森二世,我还当着一个大主教的面给祂画了幅画,那大主教夸我画的很好,一定是‘永恒烈阳’赐福的幸运儿,是商业与艺术的保护神眷顾的神眷,我能有什么危险……”
阿兹克的眼睛眯了起来,盯得万心底瘆得慌。
她左看看右看看,半天找不到一个路人可以栽赃嫁祸阿兹克拐卖妇女后,才败下阵来。
“我没说谎,他真的夸我了。”
“朝阳大教堂收藏的英诺森二世的画像是你画的?”阿兹克冷不丁问道。
“对,没错。”万自豪的挺起了胸,“我给祂画了两幅,虽然我没见到祂真人,但是我画的可比那个大主教给我当作参考的画好多了。”
看出万仍在心虚,阿兹克故技重施,摆出了“死亡执政官”的低气压,继续施压,终于在又一阵无声默剧般的拉扯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那,没办法么,后来确实有点危险,不过问题不大。”
“说。”
烙印在血脉和非凡特性中的臣服习惯隐隐发力,万小声道。
“他夸我,我一高兴,就画了第二张……”
“……按着当时流行的野兽派风格画的。”
野兽派……阿兹克险些把手拍在脸上。
好在关心胜过了无语,祂没忘记重点。
“侮辱教宗,这在‘永恒烈阳’教会堪比亵渎教堂,是死罪,你是怎么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
“那个大主教见我第一幅画的很好,第二幅又是赠品,后来又都是他的仆人和我对接,就一块打包送到特里尔了。”
“等英诺森二世发怒,决定要把我送上火刑架的时候,那个大主教比我还着急,他知道我肯定会把他供出来,就提前给我报了个信,又安排了一艘船,给我送到了南大陆。”
看着万委屈解释的样子,阿兹克不由松了口气。
还好,看来问题不大,反正英诺森二世已经死在了“背誓之战”里,又过了小六百年,当年知道此事的“永恒烈阳”信徒骨头都快发烂了,应该也不会有人追究。
再说,本来就是一点小事而已……想了想自己曾亲自操办的那些“丰功伟绩”,阿兹克很大度的忽略掉了教宗的颜面某种意义上和教会挂钩的重点。
反正受辱的又不是自家人,况且要真是现在有人告诉祂,说要给“冥皇”画一幅野兽派肖像,祂恐怕只会冷淡点头,然后分享给克莱恩,再想想能不能榨出什么政治价值,比如取悦特伦索斯特方面的某些天使之类的。
“后面你又失忆了,记忆……”
说着,阿兹克霎时噤声。
祂褐色的眼睛内瞳孔微微收缩,在万玩笑话一般的遭遇彻底从祂的注意上溜走前,抓住了最后一点尾巴。
等等,不对劲。
万再怎么说,也是“死神”途径的高序列,有些本质上的特性是无法掩盖的,身为“永恒烈阳”教会的高层,那个同样也是“太阳”途径高序列的大主教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一点。
还有万的长相,她是个标准的南大陆姑娘,黑底白瞳的眼睛也难说的上正常,不引人注目都要庆幸她头发留的够长了,怎么会画了两幅画,直到英诺森二世发怒,才被发觉身份不对劲。
“万。”
被点到名,“摆渡人”紧忙站好。
“在。”
“你一直都是用‘万’这个名字行走,而且很少被发现真实身份吗?”
阿兹克盯着万的眼睛,不放过一点细节。
“不然呢,名字是我唯一没忘记的东西了。”万只觉得阿兹克的问题没头没尾,很奇怪,“而且这名字也很常见吧?”
“至于被人戳穿真实身份,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谁,记忆断断续续,隔一段时间就两眼一黑,再睁眼从棺材里爬出来就熬死了一代人,谁能认得出我?”
也就是一直都没有被看穿身份,连“永恒烈阳”教会追杀她那次,大概也是讨伐亵渎罪人的由头居多……阿兹克的心非但没有放下,反而沉到了谷地。
能做到这一点的,一个各方面正常的“摆渡人”依靠多种封印物做起来不算难,可要是万当下这般情况,除非有天使级别的“观众”或者“无面人”帮助,否则没道理说得通……
天使级别的“观众”或者“无面人”,会是谁呢?
在费内波特塞维尔地区阻击“冥皇”的主力是所罗门第二帝国的军队,严格来说,是真实造物主和“诡秘之神”的信徒们。
那个时候,会出现在那里,有能力重创万给她留下这奇怪后遗症的存在不少,但要说可能认出了她“冥皇”子嗣身份,又对她加以保护,再后来确保不被他人轻松看破的……
是安提戈努斯,还是罗曼·安布罗休斯?
阿兹克下意识派出了那个不可言语的名字,祂不认为对方一位天使之王,会关注一个天使都不是的序列三,哪怕万流着一部分“冥皇”的血。
听说安提戈努斯和“冥皇”早年有过节,祂的姐姐尤为讨厌“冥皇”,放过万还施以援手的帮助不大。
罗曼·安布罗休斯倒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性情和善,可在正事上,祂一向听从“诡秘之神”的指示,公事公办起来绝不手软,也不像是会对一个没干系的敌人的子嗣手软的。
万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为什么会失忆?
阿兹克想不通。
……
“所以,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将墨迹未干的纸条交给信使,阿兹克稍降下视角,用眼底将幺妹懵懂的样子收入,伸出了手掌。
祂不容分说地压着不舒服的直晃身子的万,手掌抚摸着“摆渡人”柔顺的黑发,嗓音偏冷。
“我是阿兹克·艾格斯,你的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