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跳跃性的

“这不是一个好选择。”

阿蒙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总是玩世不恭的面庞上一抹凝重格外突兀。

“你不是认可……”

“总是变化的。”阿蒙打断了克莱恩,“就像你也曾为‘诡秘’服务,无怨无悔。”

银色的指环反射着朦胧的光华,造物主之子将囚禁“命运之蛇”的容器当作了某种媒介,强制唤醒了蕴藏其中的权柄,漫天丝线均归于祂的手掌。

祂阅览命运的秘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降维成薄薄的一片,积累然后落在“时天使”手里,便成了一本可以随意翻阅的书籍。

这本书停在了名为“黑骑士”洛薇雅的一章。

发誓向“倒吊人”献上生命与忠诚的战士,失去了所有保护,那些精心设计的外壳被层层剥开,只剩苍白的文字向有权限者展示着自身的全部。

命运的权柄在阿蒙手里,比在它原本主人那发挥的反倒更好了。

“你发现了什么?”

罗曼·安布罗修斯走了过来。

地牢改造封印物的时间相当短暂,不用费什么力气,展示本质对罗曼不比呼吸难上更多,而重新创作的过程,虽然多了些复杂的步骤,也无法让一位天使烦恼。

若不是阿蒙突然反悔,罗曼捕捉到了“时天使”脸上不自然的痕迹,祂或许还会享受锻造的过程,让思维与钢铁碰撞发出的火花暂时麻痹祂的精神,以求得片刻安宁逃脱现实的苦海。

但祂没法这么做,就像祂不能推脱帝国的工作,在千年与千年的时光里,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继续在疲惫的深渊中前行。

世间最致命的永不是前路绝望、四面楚歌,希望犹存却只在漆黑的一线,困在永无止境的山坡,西西弗斯式的机械工作,才是真正令人难以忍受的。

阿蒙的信号罗曼切实收到了,祂明白,“时天使”一定发现了什么。

某些极度危险的……

“发现?”

白银城仓促腾出的房间里,阿蒙藏在阴影,让人看不清祂。

祂坐在教堂的一角,强迫感官沉睡,否则强烈的、属于“倒吊人”的气息会把祂折磨疯的。

“一些陈年旧账。”阿蒙扫了眼克莱恩,犹豫是否该直说,“不过凡人就是如此,把希望和信任交给他们会得到怎样的结果,我们不是经历过很多次了吗?”

严肃的措辞令罗曼蹙眉,祂了解阿蒙,“时天使”绝不是顽石一般的人物,祂若何时放下了与生俱来的轻佻,那便意味着要出大事了。

罗曼也看向了克莱恩,两位天使的视线扎得“古代学者”背后沁满冷汗。

这般往往不会是好事了,克莱恩祈祷他的预感出错。

“你来过这里很多次。”

“连你也老眼昏花,还是你一次都没想过下去看看?”

好在阿蒙又开始打哑谜,好让克莱恩得以喘息,去选择逃避。

……罗曼沉默着,两撇眉毛绞成乱麻,破坏了整体的俊美。

祂大概有了印象。

“你是说祂?”

“对不起,我不该期待,”阿蒙发出一声冷笑,“我不该期待和‘倒吊人’经常相处的任何人。”

“时天使”站了起来,熄灭了摇曳在银白指环上的火焰,命运丝线就此消失,记录人生的书籍变淡虚化,最终只剩下一页。

“尽快远离这个地方,我们没多余的精力。”

那页纸上的文字一直在变换,无法确定下来,

“下一站去哪?”

克莱恩没有问缘由,他试图把重点拐到未来。

东大陆西部的重要城市,除了白银城就只剩下山门城……

“山门城?”

他试着提议道。

“不。”

阿蒙否决了克莱恩的想法。

实际上,“时天使”本人也是混乱的。

祂在东大陆游荡了上千年,不断寻觅着旧日的影子,妄求揭开当年秘密的一角,想将此作为梯子,登上祂父亲的高度,去看看那片造物主终日凝视的风景。

这导致祂忽略了一些,那些卑微在凡尘的,得于“诡秘之神”的保护,像白银城一样逃过了叛乱后灾变的城邦不在少数。

它们都是叛徒,在黑夜面前放弃了膝盖上的尊严,太阳的尸骸尚未完全坠下天空,就转过头对旧主的尸体顶礼膜拜,扭曲了子宫里的孩子,把祂提前带到了现世。

卑贱的生命裹挟了祂,一味的索取,从未想过回报,强烈的情感成为枷锁和刑具,“倒吊人”本不必成为“倒吊人”的。

在目睹“倒吊人”诞生的真相后,阿蒙出于本能的厌恶和对“诡秘”的誓言,对父亲那固执遗愿的尊重,从未主动进入过任何一座城邦内部。

因此,祂直至今日,才发现自己一直行走在如此危险的隐患边。

白银城地底埋着毁灭性的炸药,而山门城……

权衡片刻,阿蒙觉得有些秘密需要吐露。

重新将指环戴在左手食指,阿蒙问罗曼。

“你应该不至于连山门城的特色也不清楚。”

奇怪的问题,且是一个肯定句。

“当然。”罗曼眼底最后一丝光亮立刻熄灭了,“他们走上了歧途,狂热的忠诚毁了他们,也差点殃及你的父亲。”

说到这,“宣告天使”终于下定了决心。

祂站起身,也示意克莱恩起来。

“去把向导找来,我们该出发了。”

……

迷雾海,奥拉德克群岛。

徐徐海风唤醒了礁石,随着太阳越过北回归线,顽强的低等植被开始重新占领石滩表面,赋予万千不变的黑灰一抹新的色彩,困扰诸国的萧瑟或也过去了。

小岛简陋的港口又一次有船只停靠休整,闲置一年的酒馆重新点燃了蜡烛,身材比大陆上同龄人胖上一圈的老板娘忙碌在十数张实木圆桌前,和陈年积灰抗争角力。

墙上的通缉令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血之上将”的名字挂在显眼的第三排,往上是三位海盗王者,和常常经过迷雾海靠因蒂斯一侧,公开征召水手、购买武器食物的“五海之王”。

所罗门,很多人已经忘记了这一姓氏的含义,就像这家无名酒馆的老板娘。

在她时而快乐时而忧愁的小世界里,所罗门只意味着天文数字,一笔无法想象的巨财。

除此之外,显赫的姓氏、狼藉的名声,亦是威严古板有如宗教古代画作的肖像,对她来说都不比一枚铜钢镚来的更有价值。

那些通缉令挂在墙上的唯一意义,就是为往来的酒客提供谈资。

出身渔村的中年妇女才不在乎,花钱买她酒的客人是旅客、商人、海盗,还是不做人的海军士官。

她可能都不知道共和国有禁止向海盗提供一切帮助和商品的法律,她兴许知道了也不在乎。

那不能当饭吃。

当然了,凡事总有例外,上百张通缉令里,还是有几张即使没用,老板娘也不会随手扔掉的。

“星之上将”、“冰山中将”,后来又多了一位“疾病中将”——那是老板娘最喜欢的。

小渔村可出不了美人,风吹日晒和高强度的劳动过早破坏了他们的健康,这也是老板娘刚过三十,身体便彻底走样的根源。

海上多是嗜血的暴徒,一个长得比一个丑,在一群拟人中突然出了两三个不错的美人,总是格外吸人眼球。

渔村上没有美女,陆地上的杂志也几乎不流入这片被遗忘的岛屿,除了几位海盗将军,哪还有好脸蛋供老板娘欣赏呢?

擦完最后一张桌子,腰背酸痛,脊骨两侧泛着麻意的老板娘直起身子,不断捶打着背的边缘,只缓解了她勉强能够得着的一点,聊胜于无。

各种意义上糟透了的冬天,让她染上了新毛病,最近后背总是疼的不行,等航运彻底恢复,她必须……

风铃打断了老板娘的遐想,半人高的木门吱呀呀发出哀鸣,似乎随时可能从生锈的门轴上脱落。

来客人了。

换上一副还算友善的面无表情,老板娘朝着客人招呼道。

“现在只有黑麦啤酒!”

这是本地特产,冰封的航运线路刚刚解冻,哪里找得到大路货。

“一杯,然后一份白面包。”

来客的嗓音带着些许沙哑,让人情不自禁,主动跳入危险的漩涡,堕入呈现完美几何的蛛网,成为毒妇的食物。

那声音,每一个音节的结束,每一个语调的上扬和下沉,无不踏在听者的心弦上,不论男女。

老板娘甚至忘了嘟囔两句:早些时候她也遇到了一个要白面包的客人,可现在哪有那稀罕物,客人是被她骂走的。

但现在她一句也挤不出来,从小陪伴着她,恶劣环境下自然习得的保护色,在纯净如小鹿的合理请求前,被洗刷的一干二净。

一种过分的保护欲将她双眼蒙蔽,直到来客再次开口,才匆匆回神。

“您是说白面包吗?”

她竟然用上了敬语,对无法满足顾客的要求感到不安。

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遮挡了双目,只露出白皙下颚和玫红双唇的半张脸孔上,熟稔勾起了弧度,把一颗悸动的心脏高高吊起。

“没事,一杯黑麦啤酒,主食随意。”

善解人意的话语抹平了起伏,老板娘自己可能也没察觉到,她现在的表现很像少女时与丈夫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懵懂的迷茫和堪称可爱的瞻前顾后。

她仿佛遇见了又一个命定之人,在错误的年岁。

目送着老板娘进入后厨,远超常人的听力又捕捉到一声轻巧的门响,来客确定老板娘一定是出去找白面包了。

特蕾西松了口气。

她不喜欢引人注目,不像大多数魔女享受被簇拥带来的,虚假的幸福和浪漫。

她更习惯一个人待着,唯一的例外是在伊莲身旁。

可惜她现在不能那么做。

从贝克兰德到因蒂斯,从特里尔到奥拉德克,一路上她一直有意开启“魔女”的天赋,模仿孔雀求偶的步伐,肆无忌惮展开华而不实的羽翼,蒙骗无辜者为她飞蛾扑火、前仆后继。

这并非她本意,这是一次特殊的任务。

两个月时间,V先生——“世界”格尔曼·斯帕罗离开后的两个月,她彻底驯服了名为“痛苦魔女”的蜘蛛,骑在了这畜生头顶。

她可以尝试晋升了,虽然时运不济。

好在K先生比较看重她的能力,代理负责人特里斯坦·欧根伯爵也表示了肯定,私下说服了“提灯天使”:让实际上被圈禁、看管在贝克兰德V先生小队,得以分出一簇薪火,去他处生根发芽。

她离开了那座在极短时间里几乎长成堡垒的大都市,就像来自血族的“月亮”和来自亚伯拉罕的“魔术师”,在族人和师长簇拥下离开。

不过她那天,送她去车站的只有伊莲一个。

如果情况允许,她大概还能再拖延两天,她本是想请教二十六人修会的首席的。

那位首席,A先生从重症监护出来,就好像换了个人,至少“第二代格尔曼·斯帕罗”——V先生曾经的同伴,杰利·查拉图——是这么认为的。

他变得冷漠,成了披着血肉的机器,除了杀戮能让他短暂兴奋,心脏仍按着秒针的节拍跳动,没有其他能证明他尚且活着。

杰利·查拉图说:A先生如果清醒,会很乐意在反占卜、近身战上指点她一二。

罢了,我早该习惯的,我从小就一直很倒霉……特蕾西自嘲笑笑,掀开了盖在头顶的兜帽。

英气与妩媚兼顾的脸庞暴露在空气,一双蔚蓝循着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颗粒往右,看到了褪色的自己。

通缉令的肖像和她的真容有九分相似,特蕾西发自内心敬佩负责绘制的画师,竟连她那时几分神韵都画出来了。

目视着过去的自己,特蕾西放大魅力的工具,嘴角的上扬一点一点平了下去。

……

情报部许给她晋升的素材,仪式则需要她自己想办法。

第二场战争的前声已落,庞大的国家机器走到了赌博的关头,没精力再去顾及其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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