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果然什么人都有啊……”
双手被染成血红，有那么是一刻，伦纳德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
他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严肃黑衣人，就好像回到了几个月之前，刚加入“红手套”还是个新人，跟在前辈后面观摩、学习的时候。
“你说，这得有多少份非凡特性啊？”
愣了一会儿，伦纳德回过神，从地上垒成半米高的箱子里，挑拣拾起了一枚闪烁着深红的凝胶状固体。
“三十七，超过半数中序列，序列五只有四份，半神级别的特性有一份，但污染严重。”
换上了红黑色情报部制服也难掩风雨吹打痕迹，只能靠猎鹿帽遮挡的阿尔杰兴致缺缺。
现实主义者总是缺少激情的，在处理工作时，阿尔杰很难调动情绪，去顾及同僚、伙伴的感受。
在“世界”手底下干活，和给风暴之主教会打工差别大得多，教条主义、形式主义在哪都不会少的，有人的地方、社会性动物难免如此，但“世界”是个例外，他本身厌恶不必要的谦辞和推诿，带的整个小队的风格都是直来直往。
有话说话，有事说事，没事互相不打扰，这是V先生小队的一贯作风。
在风暴教会里，阿尔杰还要分出多余的精力，舔着笑脸巴结人，而在这倒不用了，他可以专心把全部精力放在上进上。
这也是伦纳德很难从他那得到回应的缘故之一。
不过……想到伦纳德和“世界”密切的私交，阿尔杰状似不经意之间，抽空回了一句。
“你有考虑跨途径转到‘猎人’去吗？”
从遗迹和尸体上搜集到的非凡特性里，有一份“铁血骑士”，唯一的、也是富含污染的半神特性。
“不了……吧……”
伦纳德蹙眉摇着头。
听老头说，受过污染的非凡特性，不是很适合作为魔药主材料使用，里面沉淀了恐怖的精神烙印，即使有天使帮助粉碎、精华，也可能仍有隐秘的污染残留。
而且，跨途径晋升的危险比正常晋升更大，别提“猎人”和“黑夜”途径的联系还不是最紧密的。
阿尔杰眼底闪过复杂，不多做评价，继续挑拣起箱子里的非凡特性，做好标记，然后重新放入单独的容器。
一个乐天派，一个闷葫芦，终究是凑不到一起，一时间，负责统筹战利品的两人，把气氛摔在了地上。
就这么僵着，一直到不合群的清脆从皮鞋稳稳踩过地面的噪杂中脱出。
戴着银色面具，红发挽在脑后盘成发髻，同样穿着情报部制服的女子，迈着不太自然的步伐，两步一盼顾，花了足足半分钟才走完二十米出头的距离。
“威尔逊先生。”
闻声，阿尔杰抬起头。
“‘正义’……有事吗？”
来者正是塔罗会成员“正义”奥黛丽·霍尔，但两人互相使用的称呼并不统一，“正义”这种指代不明确的塔罗牌还好，像是“倒吊人”，若是公开场合使用，阿尔杰恐怕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比起莫名其妙背上渎神罪名，把真实姓名透露给一个隐秘聚会的同伴，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人总是折中的。
今晚借着“魔术师”佛尔思和“世界”格尔曼·斯帕罗的帮助，奥黛丽从家里偷偷跑了出来。
她没顶住诱惑，想真正见识传说中的特伦索斯特和真实造物主信徒，想亲眼看看，这个被王室和教会宣传了千年的敌人，到底是怎样的。
然而现实总是令人失望，等真到了现场，一点忙没帮上，任何重要环节都无法参与，连旁观也很难看懂每一个布置背后的含义，奥黛丽只能干瞪眼，看着猎物们上了门，然后全部失去了呼吸。
至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成功，她一点都说不上来。
她现在急迫希望，有点事给自己做，阿尔杰则先她一步。
这位稳重的前海盗用心拍打掉膝盖上的灰尘，鼓起的肌肉线条，即使是宽大的风衣也遮不住。
“先生为我们争取了一个机会。”
他语气严肃，深蓝色眸子像刀子，顶在另外两个塔罗会成员脖子上。
“打扫完毕，情报部会立刻退出现场，后续就是我们的工作。”
看着被分成两份保存的非凡特性，阿尔杰一脚踹翻了较少的那一个。
伦纳德惊讶于阿尔杰的所作所为，但来不及说什么。
“我们需要把庞德祖宅里发生的，伪装成一次索伦和艾因霍恩精心策划的颠覆活动。”
“他们希望用地下活动左右贝克兰德架在热锅上的不稳定局势，让这锅脏水彻底沸腾。”
他指着和非凡特性一并运来，支离破碎的尸体道：
“索伦和艾因霍恩的旁支偶然得知，贝克兰德庞德家族隐瞒的图铎血脉，两个贪婪的野心家一拍即合，决定快刀斩乱麻，用武力逼迫衰败的庞德家族交出仅剩的遗产。”
“但是不巧的是，他们和拉夫特·庞德男爵起了争执，闹出了大动静，引来了在附近狩猎的‘午夜游魂’。”
“‘午夜游魂’杀死了他们，迫于时间紧凑，只得带走最贵重的战利品，至于庞德男爵，他在一开始就陷入了昏迷，错过了全过程，没有亲眼看见庞德家地下室的亵渎……”
说到这，阿尔杰忽然卡壳。
平日以稳著称的手掌，此刻正止不住抖动，汗液自粗糙的脸颊上沁出，然后顺着弧度滑落。
尽管背叛了风暴之主的伪信，听闻了太多太多记载于光辉纪元，公正还原了背叛始末的传说，在谈及他曾经信仰的神时，他还是难以自制挖出双目以惩罚自己的冲动。
神不是模糊的。
神曾经也是人，是和他一样脆弱的血肉、短命，可以被刀枪击毙。
地下室六位神祗的雕像，对于土生土长的特伦索斯特人，可能不算什么。
真实造物主从不粉饰自己的真身，不用繁复花纹和浮夸词藻武装自己，黑甲巨人背负高耸十字，手握长剑勉力支撑的雕塑，已在圣亚伦斯最大教堂前屹立了一千三百年之久。
可对像阿尔杰这样的后归者，像伦纳德和奥黛丽这种，连信仰都不曾改变的“异教徒”。
抽象化的简洁符号被打碎，无上的神名被赋予人格化的外壳，曾经建立的一切都崩塌了。
任何一个虔诚信徒，都不会接受神灵的平庸。
“只有真神，才会谦卑承认自己的凡性，小子。”
不知何时，一位面容深刻的青年男人来到了存放战利品的小房间。
“K先生！”
阿尔杰被吓了一跳。
他慌忙低下了头，饱经风霜的脸上，方才还板起的不容分说，已被顺从和随和取代。
而青年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看破了他全部所思所想。
青年讥讽一笑，没理会手忙脚乱的伦纳德，悠闲插着兜，似笑非笑将奥黛丽上下扫了一轮。
饶是教养良好的奥黛丽，被这轻佻的动作冒犯，也不由于表情上暴露了真实感受。
但青年仿佛没看到一般，继续着不着调的行为。
祂瞧也不瞧阿尔杰一眼，问道：
“你们的头儿在哪？”
其实祂知道答案，但祂就是想逗逗这帮小家伙。
“在地下室最深处的房间。”
阿尔杰快速给出了答案，又趁机反问道：
“阁下，地下室里的雕塑该怎么处理？”
反过了神，他不禁怀疑，眼前这位“猎人”途径的神使，怎么会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般，精准引爆他在意的点。
“留着。”
青年的视线不断在墙壁上移动着，好像在寻找什么。
“留下……”阿尔杰迟疑，“鲁恩的三个教会和王室对第四纪的历史都很敏感，他们很可能会……”
“炸掉、埋掉、把所有痕迹一下抹去，就像那些被他们篡改和删去的历史？”
青年嗤笑着。
“不用担心亚利斯塔的血脉，我不会让他死在奥古斯都手里，我会把他带回亚伦斯。”
亚利斯塔？
这是谁？
阿尔杰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却已出现在同样听完了的奥黛丽的脸上。
亚利斯塔的血脉，庞德家族不是“血皇帝”图铎的后裔吗？
亚利斯塔是“血皇帝”图铎的名字？
“观众”从“猎人”坦荡表露的情绪中，捕捉到的是绝对的真实。
感慨、唏嘘，还有一点点优越，这些中不掺杂一点水分和表演痕迹，全部发自本心。
一向聪慧的“观众”小姐好像发现了什么，不过她谨慎保持了缄默。
虽然今天是她见除“世界”外，其他二十六人修会神使的第一面，但她可以确定：这个人，绝不是K先生。
……
“您为什么要和他们多说那些呢？”
被深红填满的房间内，克莱恩用身体挡住了几乎无法自主站立的拉夫特·庞德，痛苦地扶着额头。
“他们的层次还低，您吓到他们了。”
“主不需要会被玩笑打倒的战士。”
K先生，亦或说是暂时寄宿了“战争天使”梅迪奇精神的青年，慢速绕着房间内唯一的座椅行走，手掌沿着黑色大理石上岁月腐蚀的痕迹移动。
“可他们不是战士，更不是您手下的士兵。”
克莱恩坚定反击。
“猎人”的特殊，使“战争之红”所有成员同他们的领袖——“战争天使”之间，都时刻保持了紧密联系。
只要军团最顶层的几个领袖想，就随时可以降临在任何一位军团成员体内。
“战争天使”就是借了这股联系，短暂接管了K先生的身体。
“我还没有找你要出场费，你倒反过来怨我了。”
青年调侃道。
方才阿尔贝·迪昂·索伦和莫洛夫·艾因霍恩所见的“战争天使”，其实是克莱恩扮演的，是“诡法师”对最后一次消化的尝试。
不得不说，效果相当好，配合第四纪遗迹，那些闯入者根本没有怀疑自己所看到的是否真实。
熟稔找到享受黑色大理石高背椅最合适的角度，青年嘴角微微上扬。
“小克莱恩，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叔叔’。”
这是从“诡秘之神”那边算的，成神仪式的副产物，和阿蒙与造物主的关系差不了多少，也可以笼统划为父子关系。
克莱恩大咧咧翻了个白眼，不给“战争天使”面子。
他已经很难维持对天使们的滤镜了，高位者的形象在他这早就碎了一地。
“你确定要留着这处遗迹，给教会和奥古斯都的人看吗？”
为了尽快终结无意义的拌嘴，克莱恩重新拾起正事。
对此，“战争天使”轻轻哼了一下，以示态度。
“那您是否想过，这会成倍增加我们的工作量？”克莱恩反问，“作为长辈，您总要体谅体谅我吧？”
不销毁地下雕塑，六神的具体形象会激起风暴和黑夜两大教会剧烈反应，这是对他们的直接挑衅。
而且，“午夜游魂”作为仅存的见证人，日后受到的围追堵截也会翻倍，会从一个可有可无的追捕对象，变成必须拿下的异端。
到时候，性质就变了。
“诡法师”的扮演基本结束，克莱恩没兴趣给“战争天使”的一时兴起擦屁股。
可惜，他没能打动“战争天使”。
青年抚摸着黑色大理石高背椅的扶手，闭上了眼睛。
“收回我之前的话。”
“你并不适合做‘猎人’，小克莱恩。”
微皱眉头，克莱恩停止发表怨言，静候“战争天使”的下文。
“你要学会把看似不便的劣势，变成诱惑力十足的陷阱，让你的目标心甘情愿踩进去。”
青年有序敲击着扶手。
“你们不是想把贝克兰德的水搅浑，你想把手里的私兵拧成一股绳吗？”
“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没有什么比信仰亲证的异端罪名，更适合逼着原本自认为坚定的异教徒做选择了。”
抬手招呼拉夫特·庞德过来，青年恋恋不舍离开了座椅，召唤火焰，抹去了自己来过的痕迹。
“帕列斯家的小鬼我不担心，你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你手下那个鲁恩小姑娘。”
“她很有天赋，但软弱和摇摆是她的缺点，对于这种人，蛀虫和英雄往往是一念之差，至于怎么引导，决定权在你而不在她自己。”
算着时间，K先生眼睛里属于“战争天使”的虚影变淡了一些。
“亚利斯塔·图铎的崽子我带走了。”
“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