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时间该如何分配,未来何去何从,社会发展滚滚向前,而我被裹挟其中,生存或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
临近毕业,周明瑞想过许多。
考研、考编、考公,是本本分分找个班上就业,还是学班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同学搏一把,在拥挤的红海里杀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生活有很多种活法,但目前来看,周明瑞找不到哪怕一种属于自己的未来。
南方房价一年比一年高,连带着房租也连年上涨,他精心算过一笔账,刨去租金、生活成本,一个月里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想过得不错,也至少需要五千块。
人总要攒点钱吧。
大学四年里,周明瑞最多的娱乐活动无非上网看看小说、电影,打打免费的网游,偶尔省下来钱买两款单机,都算是天大的享受了。
他又不谈恋爱,倒不是不想谈,而是找谁呢?
现在的小姑娘早不是当年,光靠漂亮的话术很难再无成本俘获一个人的心,再说了,他连那些他看不上的话术也不会,母胎单身二十余年,别说哄女孩开心了,真正能交心的女性朋友都没几个。
大学里好看女生不少,可就像他高中那次情感战场上的惨败,往往出师未捷身先死,能要到微信就是他这个段位的极限。
走一步看一步吧,人生还很长,世界一天一个样,每天都有新产业出现,说不定他的机会正在不久后等着他呢。
安慰自己,抱着类似的想法,大四转瞬即逝,普通家庭的周明瑞寻了几个方向,待业在家蹉跎了小半年,最终还是屈服了。
他留在当初上大学的地方,找了份文员的工作,朝九晚五是前所未闻的神话,周末无休是吃惯了的家常便饭。
繁重的重复工作压垮了他的脊梁,生活的风磨平了青年的棱角,也伤透了他的心。
曾几何时,他也幻想过如小说主角般生活,无数次祈祷,哪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转机,哪怕就一次,哪怕付出一定的代价,多吃些苦呢?
若是能让他过上超人的生活,不用再发愁房子、车子、票子和以后可能的妻子、孩子,让老人不再操心,放弃不剩几个年头的工作,安安心心安享晚年,和别人家的父母似的,想往哪跑就往哪跑,想去哪个城市就去哪个城市,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哪怕需要付出代价,哪怕头几年他要过的苦一些。
可哪有那么多转机,鲤鱼跃龙门的机会都是留给本来就身怀血脉的龙裔的,无人赏识,伯乐难寻,幻梦终究一场至多几个小时的短暂泡影。
归根结底,他本身就没多大的本事,大学里的学到的知识放到工作中,的确有一定的用处,也仅限于此了。
与其天天做梦,不如放弃挣扎,双脚重新连接大地,一步一步走出属于自己的独木桥。
工作三年后,周明瑞再没想过不切实际的任何。
白天上班,晚上夜里八点下班,偶尔加班到十二点,这都算好情况。
游戏是再也没玩过的,小说也没什么时间看了,原来一个月订阅两三百块钱几百万字的消遣,现在难得闲下来,回头一看,那个付费阅读的平台他已经很久没充值过五十以上的数目了,反倒另一个看广告的免费平台用的更多。
又是疲惫的加班,结束后,就近解决晚餐,苍蝇馆子里被既是朋友也是隔壁同事的彭登,那个不着调的“道系青年”拉着喝了点没怎么碰过的酒,走在回家路上摇摇晃晃几乎看不清道。
不知怎么的,今天那条走了成千上万次的路线偏偏就走岔了。
湿气浓重的热风吹醒了周明瑞,缓过劲的年轻文员迷迷瞪瞪打量着四周,头上是汽车压过减速带的阵阵闷响,高架桥的弧形结构把这噪音放大了数倍,好不容易清醒的他又是一阵脑壳疼。
看眼导航软件,离租住的房子不多不少十五公里,走是一时半会儿走不回去了,只能就近找个马路牙子坐会。
还好,附近和他处境差不多的人也不少,坐会儿也不会惹人冷眼。
身前端个手机支架直播的,摆摊卖手工小饰品的,热气腾腾的烤冷面小车,随时准备跑路的五元集市,还有……
一个看起来貌似瘸了条腿,鼻梁上架着民国风黑墨镜,藏青色棉布褂子脏兮兮,腰间星盘、怀表、铜钱串子搅成一团的算命老头?
还是个守着书摊的算命老头?
这年头,天桥底下算命的不是没见过,还有算命兼卖书的?
不该都跑到商业街开直播、搞维新派那一套了吗?
盯着看了一会儿,瘦的干巴的残疾老头仿佛有魔力,周明瑞是越看越移不开眼,没注意一会儿连酒劲都过去了也不知道。
他试着从地上站起来,颤颤巍巍的也没办法,盘腿时间太长,脚麻了。
那也没辙,就这么着吧。
拖着坐麻了的左腿,一瘸一拐往老头那凑了过去。
也是左腿不太方便的算命老头,瞎子墨镜下的眼睛不知道怎么样,耳朵到挺好使,方才还看着车辆来来往往的路面,周明瑞一动身,没走几步,他却有预感般把头转了过来,全黑的两片墨镜片,在缺少光源的天桥底下,和周围的黑洞洞融为一体,一点反光跃上头,乍一看墨镜反倒和真正的眼球无异。
“刚喝过酒?”
按理来说酒味儿早该散了,周明瑞并没喝多少,彭登那小子虽然喜欢起哄,本身却是个不爱喝酒的,他今天张罗着开了瓶红盖汾酒,主要是看乐子不嫌事大,好奇周明瑞醉了什么样。
可能是天桥下空气流通不好吧,老头鼻子还挺尖,看样子是不想放过脑子还不清醒的周明瑞,打算坐实这桩生意。
“一点儿。”
周明瑞随口说道。
他跺着发麻的左脚,多用力也不见好转,只得放弃了蹲下的打算,站在老头的摊前。
嚯,东西还真不少。
从商周到上周,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看起来挺唬人,不少包着铁锈、铜锈的都是一眼大开门,甚至有的还带铭文,青铜镜在老头的摊子上连稀罕物都算不上。
不过周明瑞的视线并没有在稀奇古怪的“古董”上停留太久,他的视线循着洗褪色又变色的碎花小布走了一半,,走到了另一半的书摊上,快速掠过一本本或正经、或不正经、或崭新、或陈旧的书本,目光渐渐加速,直到更老一些散乱放置的一堆书上面,便被一本封皮残破的焦黄色古书牢牢吸引了。
“秦汉秘传方术纪要?”
酒劲的鼓动下,克莱恩把心里活动一字一句清晰念了出来。
“眼睛还挺刁,压在底下都能被你看着。”
哼唧两句,老头扫开改在古籍上的琐碎,朝周明瑞摆了摆。
“怎么,对方术感兴趣?”
还不等周明瑞有所回应,老头把书往摊子上一拍。
“五十。”
“不是,我还没说要……”
周明瑞眉头不禁一皱。
“再说,别人家旧书不都按斤卖吗?”
“那你上别人家买去。”老头也不在乎,随手抄起书,又塞回了乱糟糟的书堆,“我这反正就这个价。”
周明瑞的眼睛跟着那本书移动,视线锁在老头不知多久没修剪,藏着泥垢的长指甲里。
五十、五十……不合理的价格不断在他脑内徘徊,不断深呼吸,几次之后,他好不容易勉强打消了冲动,按在手机上的拇指也松开来。
真邪性,前段时间steam上新我都没这么积极……摇了摇脑袋,悬在手机屏幕上方的拇指一转,点开收付款二维码下面的交通小程序,给自己点了个车,一看当前需排队三十多分钟,周明瑞眼前一黑,差点仰过去。
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
现在十二点出头,回到家不知什么时候,明天六点半起床又要赶地铁上班,天可怜见,他今天还能睡五个小时吗?
但事情就这样,已经这样了,本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多的手机电量能省一点就是一点,周明瑞没直接从黑心算命摊子前移开,返回去和老头准备再扯两句。
“算命多少钱一次?”
“五十。”
老头手掌一伸,五个细长过分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影子里晃了晃。
“又五十?”克莱恩原地蹦了起来,全然忘了脚还麻着,“不是,你就指望着宰人挣钱是吧?”
老头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呵呵发笑,一指头顶。
“你看这环境,我平常有赚钱的机会吗?”
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还真是,跑这么偏,谁没事专门往这来算命……揉着太阳穴,周明瑞一脸心累。
“不能便宜点?”
说起来他高考完跟着家里人跑小山小庙还愿的时候,那边的住持就说过,他这个命数复杂得很,光一个人看很难看透到底什么路数,最好多找几个,结合不同人的看法。
从那之后,不管他愿不愿意,反正他老妈总要趁他过年回家拖着他烧香算命,和尚看过、道士看过,要不是老妈对外来宗教印象不算好,恐怕连教堂和白色圆顶的绿房子也难逃打卡命运。
这老头要是愿意便宜点,再给他开个证明,方便他回家糊弄老妈,免得大过年还到处跑,他也不是不能照顾照顾生意,权当关爱残障人士了。
周明瑞偷偷瞅了眼老头空荡的左裤腿,暗自感叹。
也是个苦命人,一大把年纪还不能休息,也不知道儿女去哪了,腿又是……
“六十,一口价。”
老头再次报价。
忽然,周明瑞看算命老头的断腿又不觉得可怜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
“老先生,要不便宜点呢?”
“刚刚不还五十,怎么还涨呢?”
也就周明瑞素质太高,明明因为这点总被人欺负,还记吃不记打,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道德素养,否则换个脾气爆的年轻人,早把老头摊子掀了。
“六十,三十块算命钱,三十块是那本书的钱。”
老头把刚才周明瑞感兴趣的《秦汉方术纪要》又揪了出来。
“三十加三十,比五十加五十少了四十,给你打个六折。”
不是,我也没说一定要买书啊?
怎么还捆绑销售上了?
似乎看穿了周明瑞的想法,老头耸了耸肩,解释道。
“老头子我又不会坑你,再送你点儿东西,行吧?”
说着,他又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掏出了一包纸牌和一串黄水晶银链子。
乍一看周明瑞还以为老头要送自己扑克,仔细瞧了瞧,他发现那竟然是一副塔罗牌,黄水晶银链子则是灵摆。
“你这……”周明瑞的表情顿时复杂,“弄得还挺杂的哦……”
老头也不接话,只是哼了一声。
“你就说要不要吧。”
移开眼看了看马路,解锁手机确认网约车位置,又在钱包图标下的数字上盯了许久。
“六十就六十。”
月末了,还有一千多块钱,下个月五号发工资,多六十少六十没差。
说罢,克莱恩对准老头递来的收款码,在心里边吐槽现在传统行业紧跟潮流,边把钱转了过去。
随着一声清脆悦耳的女声,老头脸上绽开笑容,接着清了清嗓子,进入正题。
“你希望摆脱现在的生活节奏,渴望一个转机,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
周明瑞点了点头。
算是说中了,不过也不奇怪,现在大多数年轻人谁不想暴富实现财富自由,大家缺的不都是机会吗?
“嗯,机会……”
老头的手伸向了布褂子,周明瑞以为他要拿卦象图之类的,看了一会儿,没想到摸出来的却是副塔罗牌!
“你还……挺融会贯通的……”
一阵苦笑,周明瑞知道,今晚的六十块算是打水漂了。
“这叫中西合璧。”
老头不觉羞耻,反而又拽来一个没了封面的本子,一手娴熟洗牌,一手沾了点吐沫,搓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看看!”
他把本子往周明瑞面前一推。
“这都是满意客户的签名,不中西合璧,我能让外国人满意吗?”
周明瑞定睛一瞧,确实有不少外国名字,可以说本子那两页上中外参半,最近的两个就是一个外国人,一个国人。
叫……第一个是花体字他没看懂,只知道挺长的,第一个字母是A;第二个姓倒是看清了,姓黄,名字那个单字可能是签的时候太急或者喝了酒,反正袅的看不清。
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把姓名留在了一个破烂似的本子上,今生本不可能相见相交相识的他们,就这样有了交集。
一股奇妙的命运感,如此袭上周明瑞的心头。
“抽一张吧。”
一会儿功夫,老头的塔罗牌洗好了。
周明瑞把手搭在牌堆最上方,不知怎么的,嘴角忽然扯出一抹微笑。
他找老头要了一根笔,还没抽牌,没把命算完,笔尖就挨在了姓黄的上一个顾客下面一行。
老头还挺意外。
“这么信任我?”
周明瑞摇了摇头,实话实说。
“没。”
“就是觉得……挺好玩的。”
他规规整整签下姓名,旋即将牌堆第一张牌翻了过来。
……
小丑背着行囊,大迈着脚步,面向无路的悬崖,背着沉甸甸的包袱,同太阳招手。
“愚者”在对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