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尊重您的所有政治见解,正如同在座的诸位还愿意给我留下一席之地。”
“您当然有权厌恶一个统治者,尤其这个统治者还是我们的敌人,是靠着巫术和邪教,奴役一整个帝国一千多年。”
“奥尔索诺·特伦索斯特的贪婪我们皆有目睹,任何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心怀正义的道德和法律的捍卫者,都不可能同一个暴君站在一方。”
“诸位,请不要忘记,这一次的拜朗战争,这一次发生在大洋彼岸的冲突,对我们来说是惨重的失败,是一次无可挽回的失去,对那些拜朗人来讲,这并不是一次新的开始,而是堕入地狱的前兆!”
“残暴的艾格斯家族的流亡者向特伦索斯特卑躬屈膝,他们用同胞的鲜血换取荣华富贵,一千四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奋起反抗,将错信邪神的堕落帝国一扫而空,还北大陆一个清明。”
“可拜朗呢?”
“拜朗、高地,他们没有一个英雄人物站出来,或许曾经有许多勇于反抗的战士,可他们也被蒙蔽了,那片受愚昧统治太久的土地,不可能出现理智的强者,没有人能带领他们脱离苦海……”
“只有我们!”
“只有更高级的文明,有能力也有资格、有义务,去解放,去分享自由!”
半正式的晚宴上,黑发背梳的年轻议员义愤填膺、激昂慷慨,用力挥动着手臂。
“因此,收复拜朗的军事行动刻不容缓,我们必须行动,这是国民的希冀、是文明的意志、是风暴之主的期许!”
“虽然在冲突中难免伤亡,可我相信,之后的好生活会使人们理解的,这的确是悲剧,却也是不得不发生的悲剧。”
“我们应接受,而非逃避……”
“不得不发生的悲剧?”
另一位年轻人起身了,他的着装同高贵宾客云集的晚宴格格不入,素色的制式正装诉说着他不可观的经济状况。
“您的话好冠冕堂皇!”
这位新锐作家,靠着批判文学扬名的新人,不知体面和礼节为何物,竟在皇后区,在周围宾客满是鄙夷、惊骇地目光中,用最不留情面的语气,和一位议员公然争执。
他简直是蔑视权威,是把霍尔伯爵的宅邸当成了贝克兰德桥区的脏乱街道,当成了特里尔街垒下暴民聚集的乱哄哄路口。
“正义、道德、公认、合法、权益、文明……这些词汇何等美妙?可它们真是可悲,什么时候连你这种不知廉耻的煽动家,斤斤计较私人利益的小人,也能随便摆弄它们了?”
“文明世界最伟大的发明们,恐怕从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某些人包藏祸心的巧妙掩护。”
“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拜朗人考虑,又在言语之中不断贬低着他们的人格。你说这是国民的、是风暴之主的意志,那我请问,当我们的先祖为了生计和延续不得不奋起反抗时,难道也要等一个救世主出现吗?”
“难道说,我们天生卑贱,不值得拥有自我意识,生生世世只能靠着更高级的某物来拯救?”
“如果都不是,那为什么你胆敢轻易把一个古老民族的命运,一个独立国家的主权,拱手送给所谓的天命,并借着这天大的旗帜,一边怂恿无知者前赴后继,一边私下靠国难财发财?”
“这到底是怎样的合法,是怎样的公义,又怎么能够说是为了正义和公平!”
青年作家的质问,令舞池中央的议员一阵尴尬。
听从议员同党命令的保镖从宴会厅边缘挤来,几十秒后,就能抵达作家身边,清除掉这个扫兴的无礼者。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被辛辣的质问羞了心,宴会厅的主人也是今天晚宴的发起人,大银行家霍尔伯爵凑到身后一位打扮低调的男人耳边说了什么,一阵哄闹后,作家被请离了大厅,和议员一派的保镖却空手愣在原地,迷茫不知下一步。
奥黛丽旁观了整个闹剧。
水晶灯折射的刺眼斑斓模糊了她漂亮的碧绿,模仿百合形状设计的珍珠色礼服完美勾勒了“贝克兰德最耀眼的钻石”的曲线,领口繁复的蕾丝边遮住了高耸,也挡下了隐藏在含蓄下属于赤裸欲望的注视。
目送作家的影子消失在宴会厅侧门,奥黛丽失去了继续待下去的动力。
不知怎么的,各种香水和酒液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熏得她脑侧生痛。
明明这是她从小生活的环境,不出意外,也是她以后将消耗一半人生的地方,可她今天面对熟悉的场面,就是觉得不适。
“佛尔思,能陪我走走吗?”
扶着右侧太阳穴的奥黛丽朝同靠着二层围栏的作家小姐发出了邀请。
刚从侍者那拿了一杯朗姆酒的佛尔思慢了半拍,才迟迟拉起稍有拖地的墨绿色长裙,扶住看样子随时可能跌倒的奥黛丽,从仆人来往的通道跑了出去。
在贝克兰德,混着煤烟的淡黄色雾气总是和夜晚一同到来,这过度工业化的衍生品,每日清晨最盛,正午稍次,傍晚回涨,从东区、塔索克河到皇后区、西区,十几公里的距离好似潮起潮落,作为滩涂的东区总是工业污染的重灾区,而离海岸远些的皇后区稍好,却也难逃波及。
无论政府再怎么管控,也不可能真正分割一座城市的生态。
总有些东西是共通的。
“哪不舒服?”
都是知根知底的塔罗会成员,私下里两人谈话也就少有顾及。
刻意寻了花园一个角落,留意着远处很久才会偶尔路过的影子,奥黛丽摘下了丝绸手套,纤白手臂上微不可察的汗液突遇冷风,转瞬即逝。
“佛尔思,”碧绿放空,边缘凝结无意识的铂金,“在你看来,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很好笑吧?”
这可不像是奥黛丽小姐会说的话,倒像是最近总受打击,渐渐消沉的“正义”小姐。
意识到这一点,佛尔思自然带上了“面具”。
塔罗会的“魔术师”懒洋洋的勾了勾嘴角。
“还好吧。”
“不论是哪一边的发言,都很愚蠢。”
“不过这不能怪他们,个体再怎么神通广大,突破国家的舆论封锁还是很困难的。”
说句不讨喜的,就是鲁恩的各位议员,在涉及南大陆的问题上,看的都不如总被人打上心善但不谙世事的奥黛丽清。
“愚者”之下,灰雾之上,以塔罗牌作代号的各位聚会成员们谈起现实问题,从来不遮遮掩掩。
尤其是“世界”先生,他总是突然爆料重磅消息,拜朗战争、高地战争临近结束那几天,奥黛丽敢说自己得到战场前线一手消息的速度,比内阁要快得多。
“我听说最近抓了很多人。”
奥黛丽突然问道。
佛尔思被“观众”冷色的竖瞳直勾勾锁住,一时不禁慌乱。
她正中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
“正义”对“魔术师”熟悉的很,还知道和“魔术师”走的最近的休·迪尔查,已经是军情九处的在编成员。
她若似不经意的调查过迪尔这个姓氏,果然找到了疑似相关的家族,是一个曾牵涉叛逆大罪,早在十年前就被除名的家族。
逆贼之后,不久前还只能游荡在东区做赏金猎人,现在却一跃成为军情九处的内线,这中间没有猫腻是说不通的。
结合“正义”对“魔术师”的熟悉,其中发生了什么不难猜到,特伦索斯特第二帝国在其中出了怎样的力,也不用说明。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佛尔思算是不错的脸扭了几扭,她变戏法似的从礼服长裙裙摆褶皱里摸出一盒香烟,用嘴唇夹住,然后点燃。
深吸了几口,脸色终于重新平静的佛尔思,重重低叹一通。
“是,快忙死了。”
她唇间的中支烟快速燃烧,看的奥黛丽眼皮直跳。
奥黛丽不是没有见过别人吸烟,虽然贵族中更流行雪茄,但有过南大陆军旅背景的贵族都偏好烟草,她的二哥阿尔弗雷德就是。
不过就算是自称烟鬼的阿尔弗雷德,抽烟的速度也没佛尔思快。
她紧忙去拦,却被佛尔思轻松躲开。
“你以前不是抽女士香烟的吗?”
奥黛丽问道。
“是啊。”佛尔思把香烟从唇间拿下,两指抖动,弹了弹烟灰,“现在不行了,休不让我碰……嗯,我不能加质量,只能堆数量。”
说着,佛尔思把几乎只剩棉花烟嘴的香烟在鼻前摇了摇。
“这个劲大。”
“我现在最快一分钟不到一根。”
这着实吓到了奥黛丽,险些让“观众”小姐把本来要说什么都忘了。
她知道劝没用,收拾了下心情,决定把话题搬回去。
“你们也参与了?”
“什么?”
“不,当然没有。”佛尔思撒了个谎,“我们关心鲁恩的事干什么,是在忙别的事情。”
“倒是休天天往外跑,连家都回不了,睡觉都两天才轮的上一次。”
“说真的,她年龄不算大,我真觉得她是还有机会长高的,这么一搞,恐怕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一点儿没有参与吗?”
奥黛丽又问。
显然,扯瞎话是糊弄不过去“观众”的,佛尔思只得乖乖挑了些能讲的说。
“肯定有关注,不过都涉及到机密,我没法给你讲。”
她想了想。
“在这没法讲。”
接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说。
“你还记得上次开会,‘世界’先生提的那个吗?”
奥黛丽微微颔首。
上次塔罗会,“世界”先生希望常驻贝克兰德的几位塔罗会成员能团结起来,相互分享资源,互帮互助。
他说:日后的局势只会越来越紧张,而且鲁恩不占优势,与其被动和奥古斯都王室绑在一起,不如提前做打算,规避掉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话明显是对奥黛丽说的,她不傻,不是曾经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小姑娘了,能听出来。
可是听出来了又怎样呢?
她只是家里的女士,头上还有父亲、母亲,有两位哥哥,有和家族待在一个战车上的,从外面雇佣来的经理、管家。
只论她自己,在霍尔家族内的话语权,也就比一众仆人要高一些。
有脚步声和欢谈声靠近,佛尔思拉着奥黛丽往花园深处又走了几步。
她们来到一处背光的灌木丛后,为了不引起日夜保护霍尔家族的非凡者关注,甚至没动用非凡能力驱散蚊虫。
“‘世界’先生最近有动作。”
佛尔思决定再透露一些,反正下周一塔罗会上,“正义”奥黛丽早晚要知道。
“‘倒吊人’、‘战车’、‘世界’先生,这周末要围绕一处第四纪遗迹布置陷阱,钓几个不安分的非凡者家族。”
“听‘世界’先生的意思,他希望趁这次机会,把‘午夜游魂’的风头彻底做大,顺便借那几个非凡者家族的人头,给鲁恩政府再添一波堵。”
“有‘世界’先生在,这次行动没什么危险,其实你完全可以加进来旁观,他不会有意见的。”
虽说帝国内部,V先生的名声一直不算好,被按上独断、激进、生人勿近的标签都是家常便饭,可在塔罗会内部,“世界”格尔曼·斯帕罗还是很平易近人的。
“我能做什么呢?”
奥黛丽迷茫问道。
佛尔思张大了嘴。
“能做的多了去了!”
“想想吧,奥黛丽,你是序列六的非凡者,是中序列,在鲁恩三大教会里,你足够担任执事职位,在军情九处,你的序列和家世,就算是给你个中校也是完全配得上的。”
“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帮不上忙?”
佛尔思本想再点根烟,今天晚宴可把她憋坏了,自从换量更足的中支烟抽,她的烟瘾就一发不可收拾,发展到现在,一会儿嘴上不叼点什么,浑身难受是跑不了的。
但思考了一下,佛尔思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
她顾及奥黛丽的感受,决定再忍半个小时。
“你一直觉得自己缺少经验,和现实脱轨,这次不就是完美的机会吗?”
……
“魔术师”怂恿“正义”。
“总要看看才能知道现实是什么样的。”
“有时候,敌人的角度,反倒是了解事实最快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