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安娜殿下?”
作为一名“值夜者”,伦纳德怎么可能对阿里安娜这个名字陌生。
黑夜修道院的院长,十三位大主教之首,未来可能的教宗冕下,这位夜之代行者无论哪一个身份,都是宗教学和神秘学里绕不开的常识。
不过常年驻守黑夜修道院,庇护凛冬郡圣所左右的天使,怎么会出现在高地?
“隐秘之仆”带来的神迹极大鼓舞了鲁恩败军的士气,趁着同僚和友军或欢呼、或庆幸的间隙,伦纳德窜到了无人注意的角落,观察一番后,才压低嗓音向身体内的另一位古老者问道。
“老头,阿里安娜殿下竟然会来前线?”
“嘿,你觉得祂不该来,还是觉得震惊?”帕列斯忽地一转沉默,口吻讥讽。
“那可是天使啊……”
“天使?”
帕列斯呵呵笑了两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笑话。
祂仿佛在嘲笑方才降临前线的黑夜修道院院长,又好像在嘲笑没见过世面的伦纳德,但笑着笑着,这位来历神秘的古老者又不禁沉默,漫长的无声诉说了唏嘘。
“天使……”
“小子,现在行走在高地的天使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比你听闻过名字,能在圣典中找的出名字的也多得多。”
这……伦纳德张大了嘴巴,情绪复杂,一时不能自己。
亲眼见证一位天使的身姿,无论放在哪个国家、哪个信仰,都是值得教徒自豪一生的幸事,但听老头的语气,平日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天使,此时于他脚下的荒蛮大陆上,却是随处可遇到一般,莫名的廉价感与理智中天使必然高贵的认知,给予了伦纳德满满的不真实。
他消化了几秒,又问了一个问题。
“老头,你的意思是,其他天使也加入了战争?”
体内的“同居者”并未回答,伦纳德则继续追问。
“那阿里安娜殿下降临了,是不是也意味着,特伦索斯特也派出了距离教宗位置最近的某个天使,现在前线的压力很大,必须让另一位天使分担。”
“总不能真实造物主的教皇就在前线吧?”
“我之前从别的连队那听说,上个星期有人在摩尔法拉看到了一尊黑色巨人,同时‘永恒烈阳’教会的圣里昂陨落了,是不是那个时候真实造物主的教皇就已经出手了?”
教皇……先前一句年幼者的感叹便逗得帕列斯取笑不停,可当真正的因无知而滑稽的言语到来时,帕列斯的嘴角却连一点上翘都做不到。
祂舒了口气,调整了片刻,很快压下那抹不自然,又恢复了一贯的调侃语气。
“黑夜教会在宁静教堂给你们上的培训课,你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动动脑子,乌洛琉斯的绰号是‘命运天使’,祂怎么可能是个黑色巨人!”
”而且,如果乌洛琉斯真的到了前线,派阿里安娜来阻击祂?”
帕列斯哼了一声,虽没有说明,但祂不屑的态度却又好似将什么都讲明白了。
“我又没见过祂……”伦纳德嘟囔着辩解了两句,他也知道自己犯了低级错误,旋即转移话题,“可是老头,你为什么对天使这么了解,还直呼祂们的名字,你好像一点都不尊敬……”
伦纳德还没说完,他体内的“同居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开口打断了他。
“不过要是说真实造物主派来了距离教皇最近的那个,你倒是说对了。”
“为什么?”
“我问问你,一条途径有几个序列?”帕列斯语速不快不慢的说道,像是对伦纳德没能讲完的疑问毫不在意。
“从序列九到序列一,一共九个,这不是常识吗?”伦纳德揉了揉眼睛。
“那你觉得真神们又是怎么来的?”
“为什么第四纪会出现被称为最惨烈神战的四皇之战?”
“你不是一直好奇,你的那个前同事明明信仰真实造物主,又怎么能利用太阳圣徽招来神罚?”
一个个问题接着被抛来,打的伦纳德应接不暇。
因为“同居者”的缘故,他比身边“红手套”的同僚了解更多的隐秘知识,还从一个信仰未知神灵的隐秘组织——“命运隐士会”,或通过分享、或出钱购买,得到了部分有关第四纪的记录。
这些行为帮助他确认了“四皇之战”几位主角的神灵身份。
是啊,如果神的诞生和途径无关,那第四纪的皇帝们从何而来就无法解释……面对“同居者”抛出的众多问题,伦纳德尝试分析。
但他从小受到的,畏惧和景仰神灵的教育,始终阻碍着他更大胆的联想,仿佛一面墙,将他挡在了真相之外,始终差上一步才能推开那阻拦他的大门。
想了好久,伦纳德那张不错的脸孔突然拧在了一起,无比艰难的将一个猜测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序列一之上还有一个位阶,对应着真神?”
“你早该明白了。”帕列斯平缓的说,“你现在了解的每个神,都不是天生的,在很久之前,祂们和你我一样,都只是普通的非凡者,也曾是天使。”
“天使,呵,天使。”
伦纳德脑海中,那轮象征帕列斯的光球慢慢收缩。
“虽然在你的认知中,天使就象征着神话本身,评论哪位天使最为伟大,只能从信仰角度出发,信徒们会天然的去吹捧侍奉自己信仰的天使。”
“但是,天使和天使的差距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大,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可能就有你和半神的差距那么大。”
“我和半神?”伦纳德惊呼道。
他第一时间以为老头在和自己开玩笑。
“怎么可能,就算是序列一和序列二,那不也都是天使吗?”
“所以呢,你想说你比我更了解天使?”
“小子,你认为你比一位天使更了解祂自己?”
突来的坦白点爆了伦纳德理智,莫大的虚幻感包围了他,戏弄着他失灵的神经。
不那么专业的“安魂师”彻底宕机了,帕列斯则继续说着,近乎自言自语。
“序列一的概念很广,有的距离成神只差一个仪式,有的仅仅容纳了序列一的特性。”
“总之,真实造物主座下有两个离神座很近的序列一,除了乌洛琉斯,另一个应该已经来到了高地,祂不会错过任何一场战争,祂就是战争的化身。”
“你口中的那个‘永恒烈阳’的天使大概就是祂杀的。”
伦纳德不说话了,帕列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茫然和落寞。
“老头……”
“嗯?”
过了很久,伦纳德那漂亮的碧绿眼睛木然地转了一圈。
“你说,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他知道老头很少会回答他提出的没有价值的问题,于是又说道。
“听你的口吻,你是个序列一?”
“是。”帕列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承认,祂同样在面对祂的苦涩,心中空荡荡的感觉令祂放松了嘴巴。
“那你,你……你为什么会跑到我身上?”
终于,伦纳德问出了那个最令他在意的问题。
祂踟蹰了片刻。
“因为我也在逃避。”
“逃避什么,敌人还是……”
“一个敌人。”祂叹息道,“一个同样距离神位很近的敌人。”
“那位真实造物主的幼子。”
……
“真不错,看来这些年即使我没在祂身边,祂过得也挺好的。”
欣赏着包容了无数折叠空间的纯白穹顶,目光从被彩色玻璃染成五颜六色的史诗画作上扫过,阿蒙拍着长椅的扶手,闷响在空旷的教堂内传播。
为了迎接这位重要的客人,圣亚伦斯紧急进入了战备状态,往日人满为患的救赎大教堂不见信徒和教士的踪影,哪怕来拜访的客人并未显出真身。
天使级别的阿蒙分身推了推右眼附近的水晶镜片,转动脖颈,望向斜后方。
“我原本以为你们会按照天国的模板,复刻一个围绕着教堂展开的城市,回忆天国时代。”
“‘黄昏’就是这么做的不是?”
祂像个调皮的顽童,视线盯着那拂过祂面前的洁白羽翼,不知费了多少努力才坚持到现在都没将其中一根羽毛拔下来好好把玩。
“主过得并不好,这些年祂一直很辛苦。”
帝国的教皇摄政,完美无缺的代名词,圣洁伟大的“命运天使”乌洛琉斯低垂眉眼,审视着祂从小看着长大的青年,语气中少见的出现了某种具体的情感。
祂似乎没有察觉到阿蒙苦苦克制的冲动欲望,背部的双翼下意识地往后收了收。
“主……一直没走出那场叛乱为祂带来的阴影。”
“祂认为自己应当赎罪,为了大灾变中死去的无辜者,为了祂没能实现的承诺和理想。”
乌洛琉斯向前走了两步,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稳稳压住了阿蒙的肩膀,银白色的眼眸隐隐有染上血红,瞳孔收缩靠近野兽的趋势,平素的淡漠正在被不易察觉的怨毒侵蚀。
“祂还认为,应为你而赎罪。”
“为我?”阿蒙夸张的拍了拍手,嘴角熟稔勾起弧度,“你说祂是为了我?”
“我和你一样不理解。”乌洛琉斯将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尽管这不会让一位天使感到一分一毫的不适。“但你的顽劣,你的残忍,你的懦弱,你有许多罪孽,每一个放在凡人身上都足以被判处最严酷的刑罚,我曾说服自己,相信主是为此才自我折磨。”
“你认真的?”阿蒙诧异道,祂在“命运天使”柔美的五官上看到了严肃。
并且透过这一点点的情绪,祂看到了更多,祂发觉祂曾最熟悉的那批人都已有所改变,祂对曾关爱祂的人渐渐感受到了陌生。
过去在天国时代,祂们还经常会趁着聚会的机会打赌,说哪天要是大蛇都有了情绪,那一定是世界末日。
命运不该有情绪,既然现在无用的凡物污染了公正无情的命运,那一定是世界末日要提前到来了。
恍惚中,阿蒙仿佛听到了一声不正常的攒动声,但很快祂又发现这并非错觉。
紧接着,面容上再找不到一点多余表情的“命运天使”,猛地推了下祂,将祂推向了前方。
溃烂的血肉纷纷避开神之子,为祂调整仓促下迈出的步伐提供空间,粘稠的阴影融化消解,垄断了空间上下的帷幕崩溃成沙,落在斑驳、腐朽的黑色重甲上,惊醒了沉睡中的疯子。
地表之上的救赎大教堂有何等宏伟,此处便有何等破败,目视着满目狼藉,阿蒙如机械一般,抬起手臂向上,手指触碰到右眼附近的水晶镜片,明明是做过无数次的动作,却卡在了最后一步。
残缺石座上披挂盔甲的巨人缓缓移动头颅,头盔与护颈处发出令人战栗的刺儿摩擦,面甲后的猩红独眼愈发明亮。
谁也没有打断祂,任由祂继续制造着噪音,直到祂将视线和下方的阿蒙对上。
巨人扫了眼黑发黑眼的年轻人,不确定,又看了一眼,然后面甲后的红光猛地消失,骇人的呓语从四面八方涌来,听起来像是在斥骂,在诅咒某个不存在的人。
等那猩红再亮起,已经落到了乌洛琉斯脸上。
祂挣扎着用双手撑起身体,如两块金属摩擦般的嗓音断断续续道。
“大蛇,我的状态,不太稳定。”
“您缺乏休息,前线交给梅迪奇就好,您不需要每次都派出分身压阵。”乌洛琉斯冷静回应道。
“是吗?”
巨人陷入了困惑,猩红的光芒往左边移了移,照亮青年的一刹那又紧忙撇开,不再说话。
古怪的沉默中,阿蒙愣了一会,向后望去,眼里写着不解。
乌洛琉斯则是对祂眨了眨眼,眼神一如既往的淡漠,任由阿蒙偷走自己的心声。
梅迪奇只通知我你会来,我们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主。
“萨斯利尔。”保持着向后望的姿态,阿蒙突然出声道。
最上方的巨人没有回应,只是颇为暴躁的举起了手中十字架一般的长剑,在石座下无数刀劈斧砍的痕迹中平添了一道。
第一次尝试失败了,阿蒙摆正脑袋,水晶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低下了头。
祂忽地咧开了一抹笑容。
……
“时天使”的分身在乌洛琉斯眼前炸成了烟花,这个孩子一如既往的懦弱,祂逃跑了。
上方的巨人听到了这一切,嗓音夹杂在呓语中一并响起。
“乌洛琉斯,我好像做梦了,那些幻觉又来了,它们在蛊惑我,欺骗我……”
“命运天使”凝视着几秒前“时天使”站立的那块地砖,摇了摇头。
“不。”
“只是一个梦,一个不太好的梦,我在看着您。”
“刚刚……只是一个普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