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瞧瞧！”
“看看谁来了！”
“这不是我们文物保护界的明星，科沃斯·科兹先生吗？”
普利兹港军官们的热情远超克莱恩的预料。
这帮习惯了西拜朗彪悍民风，不那么含蓄的“绅士”们，远比守着礼节和尺度的木雕泥塑招人喜欢。
鲁恩统治了西拜朗近百年，改造和影响是双向的，当西拜朗贵族学会鲁恩式穿搭和复杂的社交词令，鲁恩贵族军官们也不免染上了“落后文明的粗鄙”。
实话实说，和这群目的明确、道德底线灵活的军官相处，比社交场上的应付舒服得多。
至少克莱恩是这么认为的。
“我需要指正您一个错误，”目视桌后黑发整齐梳向脑后的军官，科沃斯·科兹故作严肃，“我可不是文物保护界的明星。”
那军官见此也不生气，饶有兴趣顺着克莱恩的话往下。
“那是？”
“是最大的明星。”
以手抚胸，挤弄眉眼，克莱恩不要脸的发言惹得笑声填满了整个房间。
在场的军官有一个算一个，或大笑拍手、或微笑摇头，就连一贯清冷的莎伦也无奈勾起嘴角，佯装责备打了克莱恩肩头一下，唯有卫戍部队负责人阿尔弗雷德·霍尔，孤零零竖在原地，似乎没搞清大家的笑点，无所适从、无法融入。
“好了好了，诸位。”
方才发言的军官拍手叫停，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他起身面向克莱恩，从座位里走了出来，贴心拉开了圆桌边专门空出的两把椅子。
“你听过我的名字，不过第一次见面么，重新介绍一下。”
“莱特·格拉尔，不入流的后勤管理处处长。”
看得出来，莱特·格拉尔的态度是有些轻佻的，但没人觉得有问题，毕竟这位后勤管理处处长有足够的资本。
今天在座的每个人谁不是非富即贵，格拉尔家族一直都是保守党领袖尼根家族的簇拥，是老尼根公爵的左膀右臂，可以说，在远离又靠近贝克兰德的普利兹港，莱特·格拉尔就能代表尼根公爵的意志，连同为保守派重要成员子嗣的阿尔弗雷德·霍尔，话语权上都无法同他抗衡。
“后勤处？”
克莱恩早就看过所有人的档案资料，不过他还是装出第一次听闻的模样，无视莱特·格拉尔话语中隐藏的调侃意味。
“王国军务部可真是不识货，您明明值得更好的，却只给您一个后勤处，想着随便打发。”
“哦，科沃斯……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
目光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等到克莱恩颔首，语调轻浮的莱特·格拉尔眨了眨眼，习惯性地微笑上多出了一丝狡黠。
“科沃斯，这我可要说说你了，不能随便冤枉别人。”
他绕着顺时针方向把圆桌看了一圈，好似刚发现阿尔弗雷德和科兹夫妇还没落座，紧忙招呼几人。
靠近他的位置自然是留给客人，也就是科兹夫妇的，而担任卫戍总长职位，拿着众人中最高军衔和权力，本该占据领袖地位的阿尔弗雷德，则被安排到了稍次于莱特·格拉尔的位置。
一切就绪，一副主人气派的莱特·格拉尔指着桌边的军官们，一个个开始说起。
“这个，是管铁道安全的，按贝克兰德不摸枪的少爷和小姐的理解，毋庸置疑的清水衙门。”
“那个，是管电报和邮局的，有点重要，但不多。”
“哝，他……”
一连介绍了好几个，光从职位名称上看，的确没几个重要部门一把手，克莱恩倒也不急，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和莎伦交头接耳，说着外行人该说的热闹话，看上去和普通热恋情侣咬舌头没什么差别。
基本绕完一圈，剩下没介绍的只剩莱特·格拉尔自己和阿尔弗雷德·霍尔了。
家庭背景不一般的后勤处处长，故意跳过了阿尔弗雷德，先说起了自己。
“我呢，管着后勤处，手底下十几个怂包，不是老头就是四眼仔，看上去好像确实窝囊哦，谁都能踢两脚。”
听着确实是，但莱特·格拉尔眼底的调侃意味，显然在说后面还有反转。
“不过也就是外行人才会蠢到真以为我们不行，后勤处处长，这职位我宝贝还来不及呢！”
“瞧瞧我们这一群吧，你看看，整个不就是一支运输大队！”
莱特·格拉尔把克莱恩的酒杯加满。
“科兹，你看看我们过的什么苦日子！”
就剩最后一层窗户纸了，但谁也没捅破，克莱恩也乐得陪旁边这个有意思的年轻军官扯淡。
他想了想，端起酒杯轻轻摇晃，几次掠过唇边也没有饮下的意思。
在晃了几圈后，克莱恩手中酒杯一倒，指向了闭嘴不言，看上去对餐前例行不招调吹水环节完全不感兴趣的阿尔弗雷德。
“说实话，确实苦了些。”
莱特当然注意到了克莱恩的小动作，他笑得颇有深意，拍了两下克莱恩的肩膀，从兜中取出了铁质卷烟盒。
香烟夹在指尖，莱特的目光跳过克莱恩，落在莎伦身上。
“夫人，我能……”
经过伪装后的碧绿眼眸流转，一挑一落，莎伦略带冷淡的目光在莱特脸上停留了两秒，犹豫着点了点头。
这时，被明里暗里戳了半天的阿尔弗雷德终于开口，他严肃的面具破开了一条缝。
“也不能说是苦日子，这不是还有我。”
听到这话，莱特笑容更盛。
“对，还有我们的阿尔弗雷德，我们之中唯一合格的军人。”
“只有他手底下有真正的兵，我们都是业余的，给人家服务，听人家号令的。”
“要不是有他在，我们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得了吧。”
阿尔弗雷德抢了莱特一根烟，也是夹在指尖，另一只手揉捏着额角，若似苦恼。
“我才是真正打工的，是给你们看门的保安大队长。”
说着，这位落座于次座，地位上仅次莱特·格拉尔的卫戍长官收起了不多的玩闹性子，点了下桌面。
“科沃斯。”
被叫到名字的克莱恩探首做倾听状。
“贸易的事，我一窍不通，这方面莱特才是专家，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的生意合理合法，绝不会出一点意外。”
到这，克莱恩才完全明白，今天就是一场标准的鸿门宴。
“正义”的二哥阿尔弗雷德·霍尔，绝不是克莱恩一开始想象的，标准的军人形象，他疏忽了、忘记了，这位履历精彩的军官归根结底也是一位贵族。
他既有军人的果断、勇敢和坚毅，也有贵族的圆滑、客套和不要脸。
方才那一出戏什么意思？
哪门子的清水衙门，一个个介绍，单独拎出来看是不怎么起眼，可要是放一块呢？
铁道、电报、后勤，这几个贵族军官几乎把普利兹港所有和油水相关的东西全包了，单论肯定赚的不多，结合起来就是攥住了所剩不多的出海贸易的名门。
至于军队是个以枪杆子数量论地位的集体，他们手下没多少枪，那不是还有阿尔弗雷德·霍尔吗？
这位卫戍指挥官既然能在今天的桌子上，牢牢占据仅次于小团体头子莱特·格拉尔的位子，不正是说明了他在这一小团体中的地位。
什么叫保安大队长……别看阿尔弗雷德·霍尔表现得不苟言笑、不近人情、不懂幽默，刚才那句话已经明示了，他们就是一伙儿的，只不过莱特·格拉尔是花哨的门面，而阿尔弗雷德·霍尔是支撑门面的内力。
合理合法……克莱恩微笑看向阿尔弗雷德，他不信这个银行家、大贵族的儿子，不明白他特地来谈的是什么生意。
他的表态证实了克莱恩一开始的猜测，那酒杯倒向的位置，真是一点没错。
……
饭局结束，宾客尽欢，合同签订很顺利，反正克莱恩不打算指望真赚多少钱，几次不太明显的让利后，那份已经在他手里的海关免检文件就算完全生效了。
本来莱特·格拉尔还有些犹豫，但在克莱恩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掏出两张鲁恩国库开具的凭票即付的，两张面额为十万的息票后，便熄声瞪眼，爽快的不能再爽快了。
那可是上百公斤的黄金！
莱特·格拉尔不是没听说过贝克兰德传出的谣言，知道科沃斯·科兹家里有钱，但哪怕他见惯了世面，也不禁惊愕。
明明他们调查科兹家族背景的时候，没查出这么多钱，难道科沃斯·科兹拿出的，都是最近刚从银行里贷来的？
当餐桌上除阿尔弗雷德外所有人，都一副看疯子的目光瞧自己的时候，克莱恩就知道：接下来，他手里的货，无论是文物、艺术品还是别的什么，都能无视海关自由出入，可以说几乎完全自由。
不过这离他真正的目标差得还多得多，搞定海关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各个海盗总督，还有保守派党魁小尼根公爵。
接触那位公爵，才是他上下折腾的本意。
夜晚，收获不小的克莱恩坐在旅馆包厢的书桌前，审视着战利品。
还是太慢了……
此刻的他，没有一丝一毫餐桌上轻快的笑颜，反倒愁容满面。
引爆保守党内部矛盾的动作越快越好，必须趁着新党整顿实力，完全压倒保守党前实现，否则后面的安排很难实现……
克莱恩清楚，这些贵族都是贪心的，第一步迈出后，海关这些人就会成为他的招牌，再对付海岛上的总督们，并不需要付出更多力气。
无非多让一些金镑上的利润，给那些总督的家属开些便利，这些操作起来都好实现，但花费的时间很长。
想要完全取得保守党，获取这些贵族派的信任，时间和金钱两样缺一不可，只有如此，才能挤入小尼根公爵的视野，让对方能倾听他的意见，让他的话多几分分量，牵着保守党的大船在掩盖深渊的浮冰上跑得更远。
丑闻只是一环，离间和平衡才是重点……新党那里有“提灯天使”，只要不是完全优势，“提灯天使”都能掌控局面；保守党这里……奥古斯都们在老尼根公爵一事上做的不利索，被帝国抓了把柄，只要走私贸易落实，曝光后教会和舆论自然会逼迫王室处罚所有参与的贵族，折断保守党的脊梁，削弱他们的实力，都不需要我再费力。
等到那时候，抛出老尼根公爵遇刺的真相火上浇油，一加一大于二，两桩丑闻的作用才能完全发挥，奥古斯都和他们的天然票仓保守党再想同心同德也绝无可能了……
至于卡平，卡平不需要真的和奥古斯都王室关联，他还活着就是对公民和宪法最大的挑衅，这一项上就随缘吧……
关键问题在于怎么加快这一进程，循规蹈矩太慢了，不如……
柔软的冰凉袭上太阳穴，却没有触发克莱恩敏感的灵性。
莎伦轻揉克莱恩的额角，尝试舒缓他的精神。
“是我影响了你吗？”
超脱肉体欢愉的，是灵魂的交合，而灵魂的共鸣往往又离不开虚浮的肉体，长达数十个日夜亲密无间的彼此陪伴后，两人都很轻松便能猜透对方的想法。
莎伦嗅到了克莱恩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她知道自己的伴侣在想什么，于是趁着发芽的苗头，想着就此扼杀。
基本的按摩已经无法给予克莱恩这具神性居多的身体多少正面反馈了，更多是精神上的放松。
他享受着未婚妻的体贴，沉默不语。
“比起我，你现在的想法更像‘魔鬼’。”
莎伦又说，克莱恩无法反驳。
因为刚刚他确实在思考，把这些人神不知鬼不觉全部替换的概率有多大，更极端些，他在饭桌上就起了秘密转化某个军官为秘偶的想法。
这是绝对不理智的，贵族子弟定期会受到教会名为保护的审查，以确定状态，那些强大的大主教，很容易便能看穿秘偶的伪装。
“时间。”
克莱恩往后倚靠，后脑勺埋在莎伦的胸口，枕着柔软。
“时间太少了。”
“何必着急？”莎伦问道。
是啊……克莱恩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要命的紧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