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
可能是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蕾妮特·提尼科尔似乎忘记了,“诡法师”的肉体羸弱仅限于身体强度上次于擅长近身搏斗的半神,他们听力与视觉的敏锐,丝毫不输其他。
克莱恩听到了那句半是调侃、半带有认真意味的评价,而这“无心之言”也就此在他脑中扎根,挥之不去。
相当中肯的评价,克莱恩自己找不到更合适的比喻,能胜过蕾妮特·提尼科尔对他的第一印象,这或许就是天使的智慧。
他的确苦于神祗伟大身躯投下的,那无边无际的阴影,也的确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在百般阻挠前,展现了超凡的求生欲。
是的,生机勃勃这个形容不太准确,机智勇敢也与他挨不上关系,人们给渡鸦按上了这样那样的寓意,主观的捏造了虚假的象征,不予分说下往往误解居多。
实际上,人们认为的,所谓的生机勃勃、机智勇敢的渡鸦,更多是这一相对同类较为强大的猛禽,在与更危险的猎食者竞争时,不得已而为的偏激。
克莱恩也是如此,否则他早就死在了冬月里不见天日的贝克兰德,和无名的数以十万计的牺牲品一样,被瘟疫腐朽内脏,被灾难吞噬躯体。
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克莱恩本以为拜访蕾妮特·提尼科尔,是一件不亚于同“战争天使”辩论的麻烦事,谁曾料到,这位“准丈母娘”仅是与他打了个照面,随口找了个理由,便结束了这一切。
当然,直觉告诉克莱恩,等师徒二人的私聊结束,肯定还会有后续,但那又是性质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番事了。
墙壁上呆板的画像愈发密集,挤压着克莱恩的心肺,呼吸变成了一件难事。
孟菲斯王宫的内殿保留了太多原汁原味的高地艺术,克莱恩不是没有见过别的宫殿,阿兹克先生登基后,虽然没有选择旧的蒙特苏马皇帝命人打造的大宫廷作为居所,但还是开放了那座位于湖心之上的庞大建筑群,本着实用原则,启用了宫殿群落内功能性的部分,克莱恩也借着这个机会,上去参观过。
那是与孟菲斯王宫完全不一般的景致,磅礴大气、恢弘巍峨,是蒙特苏马大宫廷的主调。
从文化发展的角度看,高地文化一半以上源自于拜朗,可两者的王宫,这两个最能表现一国艺术偏向的结晶,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倾向。
明明都予人压抑之感,然拜朗宫廷那被人刻意塑造的压抑,其根源在于“死神”途径本身上下尊卑森严的等级制度,而且随着适应,那份压抑不再会令参观者喘不上气,取而代之的是对宏大叙事的赞叹,和对一个辉煌帝国的崇敬。
这一点上,蒙特苏马大宫廷内的随处可见的壁画居功至伟,黄金磨成泥泞,由最灵巧的工匠涂抹在朱砂描摹的底稿上,最后呈现出对顶层发自内心的膜拜,其动人的笔触和环环相扣的故事,很容易感染观众,哪怕是初次见识,从前对拜朗没有一点了解的参观者,也会心甘情愿走进那石块与金属讲述的故事中。
反观孟菲斯王宫呢?
压迫绝不是“玫瑰学派”曾经提倡的主题,那压抑又何来?
“过分的节制,排斥了欲望,也就排斥了本心,任何事物都是有限度的,一旦越过承载的极限,反弹必然到来。”
“高地因过分追求极致而分崩离析的历史,在北大陆各国的大学中,都被当作经典事例,去警告那些学习文法和法律,很容易剑走偏锋的学生。”
“除了历史系,其他人都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寓言,而非真切发生过的悲剧,我想这可能就是下一次悲剧发生的导火索。”
“你认为呢?”
双手撑在围栏上,眺望山下景色的伦纳德惊讶转身,果不其然看到前队友走了过来。
漫无目的游荡在王宫内,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在第三次选择方向后,看到故友衣角的克莱恩,忍不住凑了上去。
“我没什么看法。”伦纳德言不由衷,“你想说王国和教会压迫高地压迫的太过分,所以才惹得了今天这个局面?”
“那我无法反驳你,事实就是如此,王国一败涂地,教会被赶出了南大陆,现在这片大陆上,一座女神的教堂都不剩了。”
“我没有在谈论信仰,伦纳德。”
克莱恩随意找到一根柱子依靠,摆了摆手。
“开辟殖民地,开创高压统治海外领的不是鲁恩,也不是黑夜教会,非要拿这件事做文章,归根溯源恐怕能溯到第四纪,往近点说也是罗塞尔占主要责任。”
“第五纪的历史中,因蒂斯是第一个拥有海外殖民地的国家,后来的鲁恩、弗萨克、费内波特,都是有样学样,他们看罗塞尔的残酷手段好用,就拿过来用,至于失败,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考虑时代变化的因素。”
点出重点,克莱恩不再掩饰真正的主题。
“就像他们没有想到,如今隐匿超凡那一套已经不适用了,继续欺瞒群众世界真实的一面,只想着封堵而不去疏通,早晚有一天会遭到反弹。”
北大陆的王室无一不是前朝乱臣,他们推翻自己的主子得到了王冠,又生怕权力从手中溜走,干脆封锁了信息,把世界分割成了两部分,一方属于他们和与他们利益相连的簇拥,一方则充满了无知的,不知真实为何物的国民。
“难道你要说,公开非凡存在才是更好的?”
伦纳德无法理解克莱恩的观点,这位前“红手套”不免带上了点火气,恨不得扒开前队友的脑子,看看里面还剩点什么。
“克莱恩,我知道你一直想和我好好谈谈,我一直躲着你,我想你会自己放弃的。”
他同克莱恩对视,透过那双幽黑凝视自己。
“你在怪我躲着你?”
克莱恩像吃了苦瓜,嘴角抽搐,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回答,这问题,是他熟悉的伦纳德·米切尔。
“我确实在躲着你。”伦纳德道,“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问问你当初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潜入了黑荆棘安保公司,选择成为一名‘值夜者’。”
“问问你是抱着怎样的心态,三番五次地破坏极光会的计划,最后还假惺惺演出一番英雄好戏,救了……救了我们。”
克莱恩欲开口,伦纳德出手打断了他。
“不,不用给我说。”
“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敢知道……”有着诗人气质的青年步步后退,“我生怕你会像我认知里最疯狂的狂信徒,给我传授对真实造物主的崇拜,说一些我无法接受的,和我一直生活的世界所认定的公义相违背的理论,所以我一直躲着你。”
“教会认定你是英雄,队长他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不是老头……”
说到这,伦纳德沉默了许久,等到再开口时,他的嗓音染上了嘶哑。
“如果不是帕列斯·索罗亚斯德,我或许会和他们一样,还被蒙在你编织的谎言里,妈的,为什么要让我发现……”
“或许,我从来就没有欺骗过你,欺骗过队长、戴莉女士、弗莱、老尼尔他们。”
克莱恩的回应倒相当平静,像是在谈论他人的人生。
“虽然很短暂,连两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但我还记得我在廷根的生活,还会回忆在佐特兰街黑荆棘安保公司度过的时光,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多月。”
“我在那得到了一群很好的同事,队长经验丰富、为人和善,什么事情都能处理的游刃有余,是我见过最好的上司,唯独情感问题上一塌糊涂,这一点比他糟糕的记忆还要致命,对我来说最可惜的,就是没能见证他和戴莉女士的婚礼。”
“老尼尔是我神秘学道路上的领路人,是我第一位老师,弗莱外表冷漠,可内心比谁都热情,科恩黎总是我们中最任劳任怨,罗珊有时候很跳脱,她和奥丽安娜太太不同,不觉得我们是英雄,是值得钦佩的守护者,因为在她看来,我们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重要。”
“我之前问你,西迦女士的书出版了没,洛耀是不是还打遍牌桌无敌手,布莱特又没有和他的夫人要第二个孩子,西泽尔还是那么不引人注目吗,你都没有告诉我。”
“伦纳德,你也有自己的秘密,我从未质问过你,从未想过刨根问底,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
克莱恩笑了笑。
“当然了,是我亏欠你们,我隐瞒了太多,我的秘密也远比你隐瞒的要致命,所以我不会怪你,我能够理解你的反应。”
“那么,现在,你是否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解释?”
微微张着嘴巴,在感慨和惘然间不知所措的伦纳德,几番犹豫后,艰难的点了下头。
“好的,我们一点一点来讲。”
克莱恩平和道。
他示意伦纳德来提问,这或许是帮助两人解开误会最好的办法。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信仰真实造物主的?”
经过慎重考量,伦纳德决定把这当成第一个问题。
“从什么时候?”
克莱恩感到意外,仔细想了想,又释然了。
在伦纳德的视角,他加入黑荆棘安保公司,怎么看都像是居心叵测,是怀着不明目的的一次潜入,问题的答案决定了接下来所有事情的性质。
“是在我去了贝克兰德之后,再准确点,是贝克兰德大雾霾刚发生那会儿。”
克莱恩无法忘记那一幕,当“原初魔女”向他展露恶意,将贝克兰德百万人性命置于险地,是真实造物主和祂的天使们,第一个响应了绝望。
“你应该知道,贝克兰德大雾霾背后藏了太多波澜,政府和教会都牵扯其中,灾难开始的第一时刻,除了基层官方人员自发性的抢救,政府主体没有任何动作。”
见伦纳德下意识想要反驳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克莱恩反问。
“这种情况下,你不觉得大雾霾造成的伤亡有些过于乐观了吗?”
“乐观?”
伦纳德喊出了声。
“怎么会乐观?”
“那么多人!东区、贝克兰德桥、市郊死了那么多人……”
“对,没错,市郊发生了不可能出现在大陆腹地的雷暴灾害,明明才五点钟,整个城市却被永夜笼罩,东区甚至发现了‘魔女’和‘恶魔’途径半神的踪迹。”克莱恩继续问道,“种种因素叠加,没有官方力量抢救,后来统计出来的伤亡数字远超预估,但那是因为政府本来就对东区的具体人口没有一个确切的把握,他们只统计了偏贝克兰德西侧几个市区的可能受灾人数。”
“东区拥挤了贝克兰德总人口的四分之一以上,也是重灾区,没有医疗基础、卫生极差,是疫病传播天然的温床,竟然只死了二十万人?”
“你想说什么?”
伦纳德已经猜到了。
“当时是我们在对抗‘魔女’和‘恶魔’。”克莱恩目光平淡,“我也是在那时候,选择了真实造物主,在那之前,我虽然谈不上信仰黑夜女神,但我一直自我标榜‘值夜者’的一员,准确来说,是黑荆棘安保公司,史密斯·邓恩领导的非凡者小队的一员。”
“队长告诉我,饮下非凡魔药永远不意味高人一等,魔药是禁锢疯狂的潘多拉魔盒,我们选择了它,我们开启了它,也要自己承受和它相伴的苦果。”
“背负这份疯狂,然后对抗那些可能有害于社会,或者已经造成悲剧的威胁,腹背受敌是每一个守护者既定的命运,也正因如此,每一个守护者都是可怜虫。”
“我以前一直这么认为,我天真的以为教会里所有人都是像队长那样的英雄,都可以像的廷根的大家一样。”
克莱恩舒了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虽然好人占了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但总有些人,他们习惯于牺牲别人成全自己。”
“我不知道女神对此是什么态度,但在大雾霾那会儿,祂的的确确默许了灾难的发生,我看着祂和风暴之主置身度外,要不是造物主意外出手,挡下了‘原初魔女’的疯狂,或许就不是东区,整个贝克兰德都会面临毁灭。”
……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我选择了造物主,选择了一个险些被历史放弃的神。”
“在那之前,我只忠于黑荆棘安保公司共同的信念。”
“做一个称职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