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互相试探

哥特式的尖顶高耸入云,外墙层叠复杂,远看若似骨塔一般的教堂,沐浴在晨曦弥散的砂质光晕下,基座与“雨之都”特诺奇特蒂兰常见的浓雾相容,远远望去,整个教堂仿佛自天边折射的虚像,不似真实,与海市蜃楼无异。

永恒烈阳的神甫行走在能见度不足五米的浓雾内,捧着表面镀金的圣典,寻找着可以教化的羔羊。

“灵教团”的突然活跃,对西拜朗的影响远比最初设想的要大得多。

即使宗教和文化改革以轰轰烈烈进行了两百年之久,本土宗教的死灰复燃,依旧展现了极大的号召力。

盖因死亡是每个地区、每个种族、每个文化中都讳莫如深的一种,比起活着的舒适,人们更在意死后永恒的归宿。

不仅仅针对土著,对北大陆人来说也是如此。

当“死神”的教义在人群中传播开来,当从未接受过非凡教育的一般民众,被低序列非凡者玩弄,他们便容易陷入理智和恐惧的搏斗。

没人能解释死后的世界,毕竟当死亡来临,腐朽的肉体走到了尽头,再无法支撑灵魂的重量,生命思考的权力自然也被剥夺。

当不再能够思考,又该用怎样的方式,来反馈对死后世界的感受呢?

对这一点,各个教会和思想团体,都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永恒烈阳说,祂的信徒必将回归太阳身侧,遨游在光与热的天堂,与最纯洁、美丽的花海相互点缀,为公证之神的国带来永恒的生机。

蒸汽与机械之神说,祂的信众既然已选择踏上磨砺和创造的旅途,便不可畏缩,他们将行走,从生到死,肉体羸弱必将化作尘埃,而他们的思想将永远高贵,每一位有价值者都会被铭刻在完美之地的大门之上,俯瞰世界众生。

而死神……祂说,你们死后与生时无异,依然行走、依然起居、依然团结在血亲身旁,生命的总结不意味旅途的结束,那只是新的开始,你们将团结在我的王座下,与我相伴直到永远。

比起纯粹的附庸,有条件的筛选和奉献,显然“死神”无限制的接纳更容易被接受。

总之,特诺奇特蒂兰的永恒烈阳教堂,已经很久没能在传教事业上取得成果了。

神甫迫切需要证明自己,唯有如此,他才能从西拜朗这片已经不再安稳、肥沃的土地调走,调回不受战事惊扰的本国。

以他的资历,是足够竞争外省牧区教堂和特里尔部分教堂本堂神甫位置的。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在于他能说服他那死板的上司……神甫的视线游走在被乳白色雾气覆盖的街道上,捕捉到两个渐渐清晰的轮廓,一高一低。

从两人的衣着上看,似乎是拜朗土著贵族……这很不错,教会和共和国目前还需要本土势力的帮扶,那些生活在西拜朗乡下,几乎与野人没太大差别的土著,听不懂教会高洁的圣言,更不用指望这群披着人皮的牲口理解主和天使、圣者们的智慧。

土著们只能由那烙印在他们骨子里的等级秩序,由他们的上一层——本土贵族们,训诫至安稳。

现在西拜朗的局势渐渐乱了起来,能拉拢一到两个本土贵族,哪怕是本堂神甫,也会认可他的功绩。

神甫的脚步不禁加快,他快速穿过雾气,朝着两道模糊的轮廓走去,深绿色的眼睛迫不及待地往前探,透过迷雾的遮掩,看清了更多。

似乎,不是本地贵族……神甫顿时停下脚步。

他看到了那披着拜朗式长袍,装点了许多羽毛饰品的青年人,立体的五官、白皙的面容,显然和拜朗不沾关系。

而青年的女伴,同样做异国打扮的小姐,显然也不是土著人种。

这是两个家境殷实,很可能有点背景的北大陆情侣,只是不知道两个小年青为什么要在动荡时刻滞留在特诺奇特蒂兰,现在可不是旅游的好时节。

难道是鲁恩人?

近些时日,从上面收到的,诸如小心鲁恩和弗萨克间谍一类的命令和警示越来越多。

拉拢不到本地贵族做资本,为教会排除暗处的隐患,也不非一种迁升的办法。

再说了,他背后就是本堂神甫——一位圣者坐镇的教堂,对方就算真是鲁恩的间谍,料也不敢做什么。

于是,神甫短暂思索后,重新迈开脚步,上前搭讪道。

“赞美太阳。”

像许许多多永恒烈阳的虔诚信徒一般,神甫高举着自己的双臂,对上空那模糊的太阳做出拥抱的动作。

“两位,早上好。”

青年和女子无奈的对视一眼,兜帽自然放下的青年,眨了眨眼,委婉道。

“您好,神甫先生,我来自迪西海岸,并不是因蒂斯人。”

目睹神甫眼里的亮光肉眼可见的熄灭,青年又很快补充道。

“不过我的未婚妻她来自特里尔,是一位虔诚的永恒烈阳信徒。”

失落的神甫兴趣霎时又提了起来。

他挤出自认为亲和的笑容,双手抱着圣典。

“主会祝福你们的。”

“不过……”神甫眼珠一转,从女子滑到了青年脸上,“两位是怎样认识的?”

“请理解,并非我无礼想要窥探两位的隐私,只是实在好奇,毕竟即使是在特里尔,也少有异国通婚的例子。”

其实异国通婚的例子不少,但在缔结婚约后,双方还各自保持着之前的信仰,并未统一选择某位神祗的例子,实在是太少了。

神甫不知道青年的回答,是源自年轻人的离经叛道,还是别的什么。

“哦,没关系的。”青年意识到了神甫的怀疑,顺着解释道,“倒不如说,我很愿意和他人分享我的幸福,毕竟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无面人”保持着足够的专业素养,虽说他本人已经就这完全捏造的谎言感到尴尬,但他还是很好落实了伪装必须的坦然。

那半是沉溺于幸福,半是炫耀的微笑,挂在青年,也就是克莱恩的嘴角,身披孔雀羽毛点缀长袍的他,用少见的黑色眸子挑在莎伦的披肩上,以一种游离于现实的朦胧语气说道。

“我很小就失去了父母,靠着迪西海岸上见不得人的营生勉强糊口,后来因为一次的偶然的机会,我小发了一笔横财,终于摆脱了迪西海岸对我的束缚,我选择去海上求财。”

“所以您是一位海商?”

神甫津津有味听着克莱恩编故事,合理怀疑其中每一个桥段,并不断把克莱恩口述的经历和他自己的认知对比,以判断哪些真,哪些假。

“哦,算是吧,其实就是掮客,倒卖些踩在灰色地带上的货品。”克莱恩挽着莎伦的小臂,轻声道,“不怕您笑话,我连木乃伊粉都倒卖过,这些东西在北大陆和群岛都很受欢迎,甚至不需要刻意宣传,只要在港口立个牌子,半个上午就能卖完。”

说到这,克莱恩不太明显的,挤出一个男人都懂得笑容。

“我从小跟着我的一位‘老师’,也就是教我安身立命本事的海员,也自然继承了他的信仰。”

“在最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我还会尝试去蒸汽与机械之神的教堂,寻求神和教会的谅解,希望正义宽恕我的贪婪。”

“可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我,总是把我赶出忏悔室。”

永恒烈阳的神甫信服颔首,赞同道。

“蒸汽与机械之神的信徒一贯死板,在对商业的眼光上,他们远不如庇护商人和商业活动的我主。”

克莱恩附和的点了点头,继续讲道。

“后来我基本上不去教堂了,不被主教接纳,我完全陷入了迷茫和失落,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人生的方向在哪……”

“直到,我遇到了我的未婚妻。”

顿了顿,克莱恩迎着神甫探寻的目光,嘴角自然捏出了幸福的弧度。

他早就准备好了故事,灵感来自塔罗会的一位成员,一位比较特殊的前海盗……

“那是一次意外。”

“是的,一次意外。”

仿佛是为了让神甫信服一般,一直沉默的女方终于开口。

莎伦操着标准的特里尔口音,证明克莱恩所说的故事并非虚假,为那些无根浮萍打上了真实的戳记。

“我一直向往海洋的异域风光,喜欢搭乘客轮,去拜亚姆等具有特色的岛屿游玩。”

“您不怕海盗吗?”神甫不解道,“很多家报纸都常常报道海上发生的意外,比起共和国内就能体验到的,有安全保证的草原和山峦,我想海洋并不是一个太好的选择。”

“最开始我确实比较害怕海盗,不过我有雇佣保镖。”莎伦轻轻摇着头,“后来,等我真正意识到海上的危险,看到了海盗的真正面目……”

莎伦抬起头,微仰着脸颊,目光投向克莱恩。

而魔术师也当即会意,微笑着道。

“很幸运,那次的海盗并不危险,我和我的同伴解决了危险,也让我收获了我冒险以来,最宝贵的一笔财富。”

美好到不现实的故事……神甫维持着虚伪的陪笑,内里早就不愿再听下去。

他有些后悔同两个年轻人搭讪了,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错误的谈话。

“在太阳的见证下,你们的感情必将长远。”

他先是敷衍的祝福,然后假装看不懂克莱恩的眼神,拒绝了话题继续的可能,跳到了传教标准流程的最后一步上。

“圣灵感化,敬爱救主。”

“我主教堂的大门,将永远为迷茫的羔羊打开……”

“我正有此意。”

克莱恩抢先一步,不给神甫拒绝的机会。

“先生,您也看到了,我们已经缔结了婚约,从原则上将,两人应侍奉同一个信仰。”

“对于我从我的老师,嗯,在迪西海岸随大流选择的蒸汽与机械之神,我并没有多少归属感。”

“万机之神没有在我失去方向的时候给予我启迪,祂的教士和主教们也拒绝了我的求问,把我赶出了忏悔室……”

说着,克莱恩扫了莎伦一眼,绕尤其是道。

“我的未婚妻,她的家庭不会允许她放弃本来的信仰,而我又对蒸汽与机械之神缺少归属,那自然改信他神的人是我。”

“为了我们的婚姻,我希望能得到契约之神公正的审判,给予我走上正信的机会。”

这理由令神甫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呆愣望着克莱恩,先是用几秒捋清了前后关系,然后那随处可见的,略显苍老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犹豫。

能让一个他神的信徒归正,当然是值得歌颂的功绩,尤其是这信徒本身有一定的财富和社会地位。

神甫没有理由对这不易的机会视而不见,可他又不敢相信,这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也太顺利了。

他不过心血来潮,比往常早一个小时推开了教会的大门,就遇上了一件好事……难道他的神真的注视着他,这是对他的恩赏?

神甫自己很清楚,他虽算不上大奸大恶,可做的一些事,也决算不上好人,和教义可谓背道而驰。

为了不让对面两人看出端倪,神甫暂时抛开了算计,稳定出一个标准的笑容。

他装作世人印象中神职人员应有的慈爱面孔,准许了克莱恩的请求。

“当然,神当然乐意看到一位羔羊迷途知返,为浑浑噩噩的信徒指点迷津。”

“随我来吧,本堂神甫今日恰好有空,我们可以讨论定下一场完整的受洗仪式。”

在神甫的带领下,克莱恩与莎伦穿过已经消散许多的迷雾,走进了哥特风格的尖顶教堂。

铺面而来的是大片的金色,庸俗至极的金色。

数不尽的黄金被磨成了细粉,飘荡在温热的池水中,其密度令人头皮发麻。

似乎是受到拜朗本土文化影响,这座永恒烈阳名下的教堂,并未继承因蒂斯高超的黄金艺术,其金碧辉煌的内饰,只令拜访者感到了说不出的……

雍容?

克莱恩无法认同教堂表现出的审美,而且看起来莎伦也是,那张人偶似的完美脸庞上,正书写着不易察觉的惊愕。

而在两人的晃神中,一道光芒万丈的身影,从巨大的圆形圣徽后走了出来。

永恒烈阳教会在西拜朗牧区的负责人皮埃尔·拉纳,目视着错后神甫半个身位的青年男女,忽地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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