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水，隐隐约约的薄雾，努力张扬着迷蒙光芒的一排排煤气路灯和时不时驶过街道的马车，共同构成了贝克兰德最常见的夜景。
除了这些克莱恩注意到，这座熟悉的城市，多了些不好的变化。
有气无力地低吼从街这头传向那头，沾着油污的白色条幅沿着东西干线两端行动，淡黄色的雾气遮蔽了大多数，一眼望去，白色条幅之下的，是一条条或黑色或灰色的腿，是一个个神情低落、饥荒面瘦的脑袋，在穿透雨水的煤气路灯光芒照耀下，衬托得愈发干涩。
“大萧条。”
白衬衣、黑马甲、气质成熟的克莱恩看着这一幕，已经发不出叹息。
他见识的苦难拼凑起来，和眼下的苦景对比，贝克兰德现在所经历的，竟然是当初那些高地人、拜朗人、以及许许多多岛屿人所祈求的“好生活”。
不过是失去了工作，不过是损失了优渥的生活条件，不过是丢掉了趾高气昂的资本，但他们还保留着活着的尊严，鲁恩的局势尚未差到水深火热的程度，受到波及的仅在与海外产业相干的工人之间，农民……几个月前，他们还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挤破头也要冲进“万都之都”，摆脱乡下的泥土味，立志成为大都市人，现在他们却成了最令人羡慕的职业。
没有土地，好，手里地皮快攥不住，多的要溢出来的大贵族们，很乐意把土地低价租给无地者，以好产出更多廉价的粮食，以反哺他们于风雨中飘摇的工厂，以趁着少见的粮食危机，赚取更多的金镑。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短视的，这份缺陷从不因阶层而歧视，它会平等降临每一个庸人头顶，诱导他们做出那些于道义上会惭愧，于短暂的当下会沾沾自喜的错误行径。
克莱恩不理解，现在这般不利的发展前景，班森和梅丽莎为何要来贝克兰德。
政府缺文员吗？
以他浅薄的理解看，明显是不缺的，有太多太多人靠政府养着，铁饭碗在任何一个时代的都是抢手货，现在国家失去了竞争力，这个庞大的群体平日看不出弊端，现在吃多少、喝多少，巨量的钱财消耗被摆在了账面上，不削减人员就不错了，怎么会扩招呢？
莫雷蒂一家往上数三代，除了他外，最显赫的不过加入过王国陆军的父亲，没有人脉，在人情社会里举步维艰是必定的。
可能他的死真的伤透了兄妹的心，让他们再也没法正视廷根这片埋葬了他们兄弟的伤心地，所以才做出下策吧……
……
“也不尽然。”
血族伯爵米斯特拉尔离开整面镶嵌在墙壁上的悬窗，嘴唇上残留着新鲜、甘醇的血液。
他脚下是一间一晚就要十苏勒的套房，位于希尔斯顿区，这个昔日的连接半个北大陆的金融中心，因为萧条的到来而空荡异常，到处都是破产的小公司，那些大型金融机构虽然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也不见习惯了的来来往往的人流。
总之，在这个微妙的局面下，希尔斯顿区的房价和房租第一次降价了，便宜的吓人，要放在以前，十苏勒可租不起一间套房。
当然了，如果是克莱恩一个人住，他会选择隔壁相对实惠一些的高级旅馆，而非现在这个毗邻财务部的最高档选择。
可是没办法，他的新人设就是一个继承了庞大家业的历史学者，有着贵族一贯的奢侈脾性，见过人间疾苦，但也仅仅是以一个窗内人的心态，全凭心情施舍给下面偶尔的怜悯，骨子里没能逃脱一千年来渐渐稳定，甚至固化的阶级观念。
“你不了解现在的贝克兰德。”
“V，你不能以正常的思维分析，想想那位奥古斯都国王的野心，其实很容易想明白，他并不甘心一次失败敲定局面，对于他来说，以一种迂回的手段接着榨取他富庶的国民，优化掉那些不重要的累赘，发起新的战争、新的攻势，才是重中之重。”
米斯特拉尔伯爵距离帝国的核心圈层很远，可这不影响他看清局势，一部分局势。
“据我所知，还有情报部打探到的消息，鲁恩即将迎来一场改革。”
“鲁恩几乎半数的军队折在了南大陆，倒不是说他们被全歼了，帝国也没这个余力追赶注定溃败的废物，但后续医疗和物资供应的断裂，的确使得不少底层鲁恩军人没能回到家乡，即使侥幸跑回来的少部分，也多是没安生两天就被召回了。”
“帝国竟然没能磨灭他们的意志……”
克莱恩觉得不可思议。
他赶上了战争最后的扫尾工作，也见识了帝国的一些手段，非凡和热兵器的灵活结合，得到的便是一片惨烈地狱，别说普通人了，就是他这个半神，见了那场面也要心悸几天。
“他们没有选择。”米斯特拉尔摇晃着杯中的血酒，平淡的语气像是在谈论花草的枯荣，“鲁恩的兵员地在东塔克郡，在西维拉斯郡，在迪西、在阿霍瓦、在南威尔、在间海，唯独不在贝克兰德。”
“贝克兰德当然也实行着征兵政策，但这座城市的人相比一整个国家，还是太少太少了。”
“多数从南大陆逃回，有幸暂时复原的士兵，他们的家乡不是重工业城市，就是规划下限制发展的农产品产地。”
“这意味着，很多人回去了，是没法找到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工作的，他们缺少选择，到头来，回到军队反而成了最好的。”
“可即使这样，人还是不够。”
血族也是社会性极强的种族，当下哪个成规模的智慧种族不是呢？
米斯特拉尔不理解克莱恩为什么这个时候选择了鲁恩，在他看来，这个地方只适合展开敌后情报工作，而且危险重重，显然不是个混资历的好地方。
不过这和他无关，既然机会遛到了手里，他要做的只有抓住。
和这位“太子”打好关系，多结一些人情，最好再有一些利益往来，才是对他，对血族有益的。
于是，他很愿意充当好好先生的角色，毕竟他们其实不陌生，V先生重伤那会儿，还是他挽救了对方的性命。
“鲁恩在想法设法重组机关，无论是军队还是内政。”
米斯特拉尔放下了酒杯，猩红色的眸子和惨白脸颊上若有若无的红晕，使他看起来略显亢奋。
“裁剪冗余人员，改组无用部门，一系列操作下，必然空出一定数量，必须由专业人士担任的职位，这样既能缓解工人失业问题，拉拢工人中的佼佼者、有学之士，不仅填充了国家，满足了需要，还顺手拔掉了工人群体的大脑，一举两得的办法。”
这个风格，听着好熟悉……克莱恩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陌生的束缚感，低声道。
“是‘提灯天使’的想法？”
米斯特拉尔浅浅一笑，答案明显。
我就知道，除了祂，谁还会想出来这么阴损，有罗塞尔……不，现代风格，短期看起来是好的，长远看等于可持续竭泽而渔的操作……
克莱恩一眼就看穿了“提灯天使”这项提议的动机。
如果是正常的世界，这么做没什么不好的，风险是肯定的，可世界上本就没有万全之策，相比能得到的收益，改革所冒的风险不过毛毛雨。
但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照搬，罗塞尔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萧条中改革，意味着政府需要拿出更多的钱，发行更多的债券，把财富重新分配，暂时背上裱糊匠的身份，把那些大的吓人的篓子，盖上一些，藏起一些。
或许等萧条过去，人们会发现，大部分财富仍集中在原本那些人手里，所谓的重新分配不过谎言，但至少最致命的阵痛已经过去了。
可现在呢，鲁恩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本去支持一场伤筋动骨的改革，虽说北大陆其他国家也面临着类似的情况，但对于弗萨克这样崇尚暴力的国家，对于因蒂斯这种摒弃了贵族骄傲、一切向利益看齐，且军队也以“猎人”途径为主，上层信仰与鲁恩矛盾的国家，他们不一定会默契的维持和平。
劫掠远比生产简单，只要成功，得到资源的时间要短得多，不需要改革，战争的胜利足以掩盖大多数问题。
乔治三世一心想着成神，“提灯天使”给了祂办法，看似是成全祂，实际上是逼着祂赌命，接下来鲁恩要流多少血啊……
想到这，克莱恩更担忧他的兄妹了。
必须尽快把科沃斯·科兹这个身份经营起来，可以开一家自己的公司，然后想办法把班森和梅丽莎弄进来，合理给予保护……他在房中踱步，来到了一面全身镜前。
镜子里，是一位长发束在脑后，垂至背心，面容略显苍白，看得有些病态、缺乏营养，但五官总体来说还算不错，配合成熟、内敛的气质，给人如深潭般宁静印象的中年绅士。
如果不去关注这位绅士隐藏在儒雅外表下，疯狂与凌厉的一面，他绝对会得到广泛的热爱。
克莱恩高超的表演能力，足够让普通人看不穿他故意保留的不好的特质，至于看穿的那些，当他们自以为接触了“科沃斯·科兹”的真实，只要再稍作了解，又会被这一反差和有意识地克制所俘获……
二重陷阱，经久不衰的把戏。
“你后面怎么打算的？”
见克莱恩不愿继续，米斯特拉尔干脆换了话题。
“我们帮不了你多少。”
“这种事情上，你和我们越没有联系，越安全。”
我当然知道，没见“提灯天使”都没给我帮助，只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自己搞么……
克莱恩想了想，决定趁着机会，请教些经验。
毕竟他基本没有混迹上层的经历，身边几个人除了莎伦，不是海盗就是孤儿出身，莎伦虽说背着大小姐的名头，可过的是深居简出，没法在这上面帮助他。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米斯特拉尔，血族伯爵愣了片刻，才给出回应。
“历史学者，和贵族打好交道？”
血族伯爵猩红色的瞳孔转了转。
“你空有一个真实的贵族身份，但是贵族可不仅仅看身份，他们更注重这个人之前做了些什么，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重新举起酒杯，抿了一口，米斯特拉尔道。
“打个比方吧。”
“想和这帮贵族混好，你要有一段详实的俱乐部资历，要有几个亲戚介绍，不然只是个名头，只是一笔钱，你最多成为第二个靠银行起家的暴发户，能踏入全圈子，却很难被真正接纳。”
我也没想被接纳，只是走走行式，方便我行动……克莱恩想了下，问道。
“不能从你们这走，我还能从哪找介绍人？”
这可是问到专家了，米斯特拉尔对这些事再熟悉不过。
“很简单。”
他走到落地窗前，眺望西方。
“贝克兰德多的是挥霍完家产的破落户，想办法控制几个有血缘关系的，让他们口供一致。”
“鲁恩不像因蒂斯，贝克兰德人对外省的歧视没那么严重，但受罗塞尔大帝、受近些年因蒂斯文化的影响，贝克兰德的圈子也在闭环。”
“只要你有一个面上大家看得过去的由来，又有足够的钱，身份经得起简单调查，没人会闲到刨根问底。”
“当然，什么事情都不绝对。”
“这一切顺利的前提是，不要去招惹鲁恩的官方机构，尤其是非凡者们，不让他们注意到你，把你视作来路不明的威胁，你就是安全的。”
“最好，你还要靠自己，不依赖非凡力量，交几个贝克兰德本地贵族朋友，酒肉朋友也可以，主要是塑造你生活过、社交过的痕迹。”
顿了顿，米斯特拉尔从记忆里挑了个合适的人选推荐给克莱恩。
“有一个人，很适合你接触，利用他也好，把他变成傀儡也罢，都是不错的选择。”
……
“谁？”
克莱恩的兴趣被挑了起来。
“‘血皇帝’图铎的末裔，一个浪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