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繁星,亦不见月光,在远离城市的荒野上,夜空化作了最为深沉的幕布,寂静笼罩了世界,徒留轻缓地呼吸声混在气流吹过遍地砂石与干枯杂草的余音里。
“在一个吉祥的夜间,我确已降示它,我确是警告者。”
“在那夜里,一切富涵哲理的事,均已被判定,盖出于我的命令。我确是派遣使者,借你之信的恩惠。”
“祂确是全聪,确是全知。”
两个做着异状打扮的外乡人正徒步穿越封闭了广袤种植园边界的围栏。
“A,我自知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但据我所知,你刚刚念的,应该不是造物主圣典里的祷文吧?”
或许是因为敌不过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两人中较低一些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他下意识压低着自己的音量,对旁边用几乎不可察觉的闷声诵念经文的同伴道。
“我知道教会里,尤其是像极光会这种教会核心部分,总掌握着不少特权,有些独立修会可以合理合法的涉猎一些称得上异端的领域,做一些出格的行为。”
“可是不管怎么说,背诵其他信仰的经文,是不是太过叛逆了。”
面对同伴半是调侃的诘问,A先生止住了祈祷。
他赤裸的双脚感受着大地的坎坷,捋过未全部收入兜帽下被风吹散的碎发,神态平和的摇了摇头。
“生而知之,是造主赐予生者的第一件武器。”
没有先回答同伴的疑惑,而是又诵念了一节经文后,才开口解释道。
“教会的兄弟姐妹远比你认为的开明。”
“信仰的对象或许有罪,但凡人据信仰衍生出的哲学,尤其是正确的那些,是不继承原罪的。”
“如果主的信仰需要我们以诋毁、排斥、封闭的手段维护,那则是我们的失职,我们的无能,是我们失去了自喻主钦点之牧羊人的资格。”
A先生熟稔的在胸口画下倒立的十字。
“对于一些于知识领域弥足珍贵的经文,或是异端、异形制造的文化结晶,一般会有最保守修会的主教先行阅览,然后分享给其他开明的修会,经过多层确定和筛选,最终选择一些实用的部分普及,并收录进教会的典籍。”
“一千多年来,教会一直是这么做的。”
顿时,本想给无聊的漫长跋涉找个乐子的杰利·查拉图没了兴趣。
他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看在队友情谊的份上,没好意思让话题结束的过于突兀,于是随口问道。
“那你刚才念的那一段,那个原来是哪家的?”
“生而知之……是风暴教会的卢尔弥提出的观点,他还健在,在风暴教会中担任着大主教职务,是负责鲁恩康思顿地区的圣者。”A先生没什么语调起伏的回答道,“更往前的那几句,那是‘玫瑰学派’的‘节制派’在神孽诞生前编写的经文。”
“‘神孽’斯厄阿对高地人和‘玫瑰学派’的影响很大,祂的出现直接改变了高地流行的底层意识,极端思潮的流行影响了高地人对许多事情的判断,如果‘神孽’没有降临,放纵的风俗没有兴起,仍是‘节制派’完全掌控着高地政权,或许第一次高地战争根本不会出现。”
“哦,这是哪门子说法?”
杰利·查拉图不禁好奇,以往A先生从不和他多谈宗教学问,不鄙夷他的浪荡,讥他几句便已经是难得了。
A先生停住了脚步。
昨日傍晚,V先生克莱恩携苏醒的莎伦来与他们商议,敲定于今晚火烧“血藤”种植园,激怒戈斯塔尔斯引蛇出洞。
现在天色虽已入夜,实则尚早,远未到约定放火的时刻。
之前戈斯塔尔斯为了威慑、警告莎伦,不顾影响直接在种植园内动手,吓到了不少奴工,也惊扰了附近没有参与进“玫瑰学派”事业的普通人。
为了息事宁人,不暴露本地大地母神教堂被“欲望母树”完全腐化的事实,他杀死了几个直接目击者,又驱散了大部分奴工和雇佣的农夫,如今这庞大的种植园,其实已是一具空壳。
因此A先生倒也不着急深入,他们潜入进来连像样的伪装都没做,倒不如说,他们还乐意看到戈斯塔尔斯提前发现,按耐不住出手。
反正克莱恩已经拿回了那件强大的零级封印物,只等着戈斯塔尔斯自投罗网。
“高地的劫难,大多是‘放纵派’引来的。”
趁着难得的空挡,A先生也唏嘘了一回。
“不是,你都从哪听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杰利·查拉图只觉得搭档在敷衍他,“谁都知道,‘被缚之神’野心不小,在‘死神’陨落之前,祂销声匿迹不见踪影,‘死神’刚被主斩首,祂就又蹦出来了。”
“撕裂狂暴海的暴风雨都没停,‘被缚之神’就迫不及待地彰显神威,把受‘死神’陨落影响最严重的高地和河谷地区从拜朗帝国独立了出去。”
“要不是造物主来的快,恐怕我们当初连东拜朗都占不下来,还要再打一场。”
“不,不是。”A先生否认道,“你方唱罢我登场、做事趋利避害,这都是人之常情,‘被缚之神’蛰伏等待时机,‘死神’陨落又急忙现身登场……你别忘了,祂和‘死神’一样,传闻都曾跟随古神,这些行为在那个年代再平常不过。”
“帝国建立初期的记载并不完善,即使是你们天使家族内部的记载,恐怕也隐瞒了不少当初的真相。”
“就教会内部,尤其是讨逆、平乱、咏诗等几个老牌修会的内部记录看,在帝国建立之初,高地和帕斯最初对帝国是抱着不小的善意的。”
“‘被缚之神’并非真神,祂大概与教皇冕下相当,就像你说的,能占据高地和帕斯都是赶上了‘死神’陨落的红利……”
“你说,如果是你,会在立足不稳的时候,给自己找一个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吗?”
当然不会,任谁都不会。
“你有时候骂我还真没错,确实自以为是、一叶障目,简单的道理我反而没看清。”杰利·查拉图吐着寒气,双手搓了搓。
和A先生一样,他也不急于再往前深入,干脆想着停在这,趁着A有一番好心情,再问出点极光会内部流传的秘辛。
“说说吧,A,就当是给我开开眼,洗涤洗涤我被世俗浸染的污浊头脑。”
“告诉我,你们对‘放纵派’给高地引来了劫难,这件事大多是怎么看的?”
目视着远处一成不变的夜,A先生握住了悬挂在胸前的银质倒十字,叹了口气。
……
“自找的。”
周身簇拥着团团灰雾,数以十计的“福根之犬”团结在宫殿主位之下,燃烧的瞳孔漂浮在磅礴灰白中,燃烧着躁动的灵性。
克莱恩端坐最上首,久违穿上了“黑皇帝”牌幻化的甲胄灵装,手持形似长枪的骨白色权杖,借“天灾”的位格俯瞰现实。
“血藤”种植园,大片的猩红遮蔽了花草原本的颜色,即使隔着难以想象的距离,隔着灰雾构成的重峦叠嶂,逼人的恶臭依然不可阻挡的涌入了克莱恩的鼻腔。
“亏他们敢做,这是打算把整个高地和‘欲望母树’彻底绑定,把所有高地人都送给邪神当祭品吗?”
克莱恩喃喃着,漆黑面甲下的脸孔浮动着不安。
有些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位格足够,一切阴谋也不过是轻轻拨开面纱便能看破真相的纸上文书。
“血藤”的本质便是如此。
有着万能药之称的特殊植物根茎,每一份都容纳着微量的,来自“欲望母树”的污染。
这在当下“玫瑰学派”内部十分常见,只要成为非凡者,“玫瑰学派”信徒体内的非凡特性就必定沉淀了污染。
大多数教会、国家和隐秘组织,一般不直接利用从“玫瑰学派”教徒尸体上获得的战利品,就是忌惮不知不觉沾染了其中潜藏的“欲望母树”污染。
只不过他们多会找些理由,不直接告诉信徒污染的危险,而是给这些战利品按上亵渎、邪恶、堕落的名头。
永恒烈阳、风暴之主教会对待真实造物主信徒的遗物也有相同的宣传,不过原因倒不相同。
“幸亏莽了一波,如果真让‘血藤’大面积传播,只怕‘红天使’还没把高地打下来,‘欲望母树’的污染已经满地跑了。”
克莱恩抬起权杖,泛着幽蓝光彩的灵性视野骤然扩大数倍,在真实视觉的加持下,虚幻的灵界与现实重合,连带着几个依附灵界存在的特殊空间也完全浮现,藏匿其中的生物更是无可遁形。
感受着被拔高的神性和权柄散发的诱人气息,克莱恩花了会儿时间抛开杂念,把精神投入全部投入进观察中。
随着他浮躁的心态渐渐沉稳,视距被扩大到十几平方公里规模的克莱恩看到了种植园的一切。
他看到了闲聊的A先生二人,看到了一个人举着火把,在“克莱恩·莫雷蒂”历史投影陪伴下,徘徊于种植园中心地带,准备点火的莎伦。
他同样看到了,借着恶意感知预知未来,发觉种植园可能有失,正仓促赶来的戈斯塔尔斯。
现实,黑裙金发少女旁,戴着半高丝绸礼帽,穿黑色风衣,未戴眼镜的格尔曼·斯帕罗木然地眼珠猛地一转,获得了意识。
他感受着几个附属于他本体历史投影一同出现的封印物,确认了当下的状态,旋即侧过头提醒起莎伦。
“戈斯塔尔斯快到了。”
莎伦了然,松开了持着火把的手掌。
燃烧的火炬落入深棕色植株的根茎,这来自天上的力量刚一挣脱束缚,便完全不受控制的繁殖,短短几秒钟,一星半点的橘红已演变为熊熊火海。
莎伦和克莱恩早已随着火势蔓延跳跃到了火海的最边缘。
嗅着无数“血藤”燃烧散发的刺鼻味道,克莱恩不知怎么的,突然开了个玩笑。
“你刚才烧掉了至少上万镑的财产。”
莎伦安宁注视着舞蹈的橘红,一言不发。
显然冷淡的“怨魂”小姐并不想就克莱恩可怜的令人发指的幽默感发表意见。
“戈斯塔尔斯很快就会过来,‘福根之犬’们最初不会靠近战场,他们主要负责维持我的历史投影。”
“要是他们支援的太快,只会刺激戈斯塔尔斯的恶意感知,如果吓跑了他就得不偿失了,我们必须慢慢拖,拖到戈斯塔尔斯主动动手,这才有机会一举杀死他……”
或是怕一会儿的行动出了纰漏,克莱恩找补般喋喋不休。
他不断强调着行动的重点和细节,视线到处飘,直到飘到莎伦的侧脸上,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端倪。
“……你,那是污染吗?”
深紫与深红的纹路顺着莎伦白皙的脖颈蜿蜒向上,一路延伸至她轮廓清晰的脸颊。
“什么?”
莎伦似乎正在愣神,她并没有听清克莱恩的问题。
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只是怔怔地扭过头,顺着声音望向了克莱恩的眼睛。
这一望,直接让克莱恩愣住了。
那是一双血红的,属于“恶魔”的眼。
“你的,眼睛。”
一时间克莱恩几乎忘记了戈斯塔尔斯即将到来的事实,他全部的心思均被莎伦身上突来的异常夺走了。
“我的眼睛?”
莎伦诧异的抬起手,摸了下眼睑,又立刻放下。
“不用担心,可能是这里‘血藤’太多了,‘欲望母树’的污染比较浓厚,影响了我。”
“要不你先离开?”
话刚说出口,克莱恩已经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一下。
“没用的,除非能直接离开城镇,否则我无论怎样都会受到影响。”
事实证明,克莱恩的担忧是多余的,莎伦并不是喜欢胡思乱想的小姑娘,也从不把思维完全交给感性支配。
她冷静分析道。
“我见过受‘欲望母树’污染的人的下场。”
“最初他们还能坚持‘节制’的信条,可随着日月增长,他们会愈发容易的被‘放纵派’的仪式影响,渐渐由内到外转变思维,堕落成一个真正的‘放纵’信徒。”
“‘血藤’,也算是一种简化仪式,我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