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陷落于很久以前。然而,防御者们依然在为守住这片废墟而奋战。即使他们深知——即使他们一贯深知——他们的努力终将归于无望。
鼓噪的风在断裂的墙垣间来回流转,它们回旋,它们喘息,发出令人胆战的尖叫,又与灰烬一起,消融在不知名的角落。
戈斯塔尔斯死后,幻境并未立刻崩塌。
克莱恩行走在赤道地区本不应出现的寒冬里,盲目寻找脱离的出口。
实际上他随时可以摆脱“魔鬼”残留的力量,只需要主动脱离这具充当载体的“历史投影”,又或者逆走四步,借着有跳板功能的灰雾清醒,无论哪个,都能让他轻易离开幻境。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的直觉告诉他,继续走下去,趁着情绪堆砌的幻觉尚未濒临毁灭的限界,去寻找藏在幻觉另一端的那个人,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收获……克莱恩犹豫地停下了脚步,他倚靠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墙边,那是一栋民宅的残留,完好的一半歪斜插在地上,勉强维持着基本的形状,而坍塌的石块则全部挤在了一堵石墙边,也就是克莱恩背后正靠着的那个。
他仰望着渐渐被浅灰色填满的虚无,目视着这虚假天空,张口捕获着空气,每一次呼吸都给咽喉带去了极大的痛楚。
在情绪为主的幻境里探索,他能获得的无非记忆。
陷入幻境的仅有三人,除他外,便是莎伦和戈斯塔尔斯。
莎伦的记忆……说实话,无论是出于尊重还是忸怩,他都不愿窥探莎伦的记忆,不愿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触碰莎伦的隐私,尤其是他知道,莎伦的记忆里埋藏了太多自我折磨的纠结,他不想看到莎伦狼狈的一面。
而戈斯塔尔斯,他倒是对这位“魔鬼”的过往感兴趣。
他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会把一个唯唯诺诺的宗教修士,变成逃避现实根本矛盾的疯子。
可是他同样清楚,戈斯塔尔斯的记忆里必定残留着来自“欲望母树”的污染,贸然探索无异于自投罗网。
或许我不应该浪费时间,戈斯塔尔斯虽然死了,但还有很多细节没法确认,“血藤”的种植也不止一个据点,我该返回摩尔法拉,把情报带给“红天使”……
想到这,克莱恩拍了拍粘在大衣下摆上的尘土,站直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然后顺着来时的脚印逆转步伐。
他向身后侧方迈出了一步,身体半边扭转,目光随着动作,甩向了石墙后碎石与残破建筑参半的废墟。
幻境里没有太阳,房子的天花板消失了一半,但仍然阻止了微弱的光线照进角落,相对完整的直角结构内摆放着一张脏兮兮的小床,一把缺了腿的椅子,以及一个隐隐半开着的,被火燎过的衣柜。
角落里是令人压抑的黑,可灵体之线视觉不吃物理的道理。
一根纤细的黑色丝线从烧焦衣柜的顶部延伸向上,末端消失在天花板处,用无声的语言向克莱恩诉说了,有一个生灵正躲藏在暗处,动机不明。
不过从那根黑色丝线微微颤动的幅度来看,大概不是什么值得警惕的威胁。
克莱恩手掌翻转擦出一枚硬币,边向前走去,边随手做了个占卜。
古铜色的硬币稳稳落在掌心,背面朝上表示否认,克莱恩抽空朝下瞥了一眼,挥去手中的硬币,更笃定了判断。
大概不是什么危险。
他仗着“历史投影”死了也不心疼,连最基础的伪装和后手都没留,大大方方摸向了衣柜的门把。
听着内里隐隐传出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克莱恩的两簇眉头稍向内挤了些许。
他脑中闪过了几种可能,怀疑幻境的始作俑者可能还没有真的死亡,眼前的巧合又是戈斯塔尔斯试图动摇他精神的一次尝试。
没完没了了……深吸一口气,克莱恩猛地拉开了柜门。
顿时,一道瘦小的身影暴露在了克莱恩的视野中。
他勾着门把的手突兀僵住了,停滞在半空,进退不得。
那身影约莫十岁左右,却长了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她蜷缩在衣柜角落,本该柔顺泛着光泽的金色,干枯且被外力强硬截断成了别扭的不规则,她本就过于白皙的肌肤现在已有些苍白,缺乏血色的嘴唇干涩皲裂,蒙尘的蔚蓝色眼睛里填满了惊恐与绝望。
“莎……”
克莱恩下意识将手送上前,衣柜里的少女目视着视野中渐渐放大的黑色手掌,还有格尔曼·斯帕罗那张算不上良善的冷硬面孔,抖得愈发剧烈。
她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拼命把身子往更深的角落里挤塞,似乎这么做就能从眼前的陌生人手下逃脱。
“你的名字。”
注意到这和莎伦长相过于相似的女孩的激烈反应,克莱恩停住了动作。
他没有因对方的容貌放弃戒备,相反,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他就做好了再来一场恶战的准备。
但是女孩没有多余的反应,她当然能感受到克莱恩那若有若无的敌意,可她似乎并不在乎,而且在看到克莱恩收回了手掌后,她便不再颤抖了。
她双手环抱着双腿,抱着膝盖,一声不响地缩在那逼仄的角落里,略显呆滞的目光直直停在克莱恩神色复杂的脸上,充斥着无助、惶恐、对未来的茫然。
或许,在她的认知中,已经没有未来的容身之地,她的茫然,仅仅是对克莱恩一系列古怪行为的疑惑罢了。
莎伦从未比此刻更像一个人偶,一个被颠沛流离毁掉的人偶。
克莱恩知道,这大概是戈斯塔尔斯对莎伦的报复。
截取莎伦不愿回忆的记忆,放大她的恐惧,以拙劣的编剧手法,撰写恶毒的,一切以折磨莎伦为目的的剧情,只求摧毁莎伦的意志。
可惜,戈斯塔尔斯的计谋并未成功,他还没来得及复仇便被克莱恩杀死了。
不过毫无疑问,掉进了他陷阱的,这个幻境中的莎伦,人生已经完全毁掉,如果她所经历的均为现实,那可以预见的是,她之后的日子将要面对无穷无尽的梦魇,永远生活在天灾人祸带来的精神创伤里,就像许许多多随处可见的高地孩童一样。
克莱恩的问题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他也放弃了。
他看出了那早就固化在女孩灵魂上的麻木,他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
他狠下心,僵着的手重新扶上衣柜的门把,别过视线,缓缓合上了柜门,然后席地而坐,等待着幻境完全崩溃。
他的手掌一直搭在柜门上,与躲在角落黑暗里的少女,仅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
……
脑袋里一片混沌,难以思考,仿佛仍停留在可怕的幻觉中,灵魂被禁锢于三尺之下的坚冰。
莎伦觉得自己好似沉入了水底,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朦胧,触感被取消,听觉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海绵,至于视力……无论她怎样努力,也睁不开眼睛。
“莎伦。”
“莎伦?”
“大小姐?”
隐约间,莎伦感受到了暖意,她紧闭的眼眸稍稍松动,渐渐张开了一条缝。
难以聚焦的蔚蓝努力想要看清,远处的地平线泛着微弱的橘红,破晓撕开了漆黑柔软的幕布,三道熟悉的身影由远到近散落在她的周围,投以关切地目光。
“夏洛克?”
莎伦摇晃着脑袋,两撇纤细的眉毛微微皱起,像一个盲人一般摸索着黑暗,好似希望抓住某个东西。
“我在,我们都在,戈斯塔尔斯已经死了。”
克莱恩扶住了莎伦。
但这次和以往都不同,他没有再避险选择那纤弱的手腕,而是稳稳握住了并不柔软的骨干手掌。
“他,死了?”
听闻戈斯塔尔斯的死讯,莎伦并没有松口气,倒显得无措了起来。
“那头‘魔鬼’的非凡特性都析出了,死的不能再死。”
站在较远处的杰利·查拉图左手举着一个黑色玻璃制作的盒子,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一块燃烧的黑色冰块。
“是的,A已经处理了他的尸体,也检查过你身上的污染。”克莱恩顿了顿,视线驻足在莎伦的脖颈处,“不过戈斯塔尔斯给你留下的污染,似乎并没有随他的死亡一并消失,还有残留。”
“A说……”
克莱恩转身,突然打住,朝正对从戈斯塔尔斯那具庞大“魔鬼”躯体上,肢解下材料做分类工作的A先生抬了抬下巴。
“只要不再接触类似的信仰‘欲望母树’的半神,不去接触同样具有较高浓度污染的非凡物品或特性,包括堕落的怪物,你身上的污染大概率不会复发。”
A先生微微颔首,示意他看懂了克莱恩的小动作。
“我们稍作休整,今天傍晚就离开这座城镇,返回摩尔法拉。”
“趁着临时军务部还没有搬迁,应该能在那找到‘太阳’途径的圣者或一级封印物。”
“也可以求助天使。”克莱恩适时接过了话茬,“无论怎么说,我们击杀了一个成名已久的半神,这是不争的事实。”
“而且这项功劳是我们共同挣来的,其中你们付出的比我更多,冒了比我更大的风险,于情于理,都有资格得到优待。”
“再说……”
克莱恩和忽地勾起笑容的杰利·查拉图对视一眼,后者摊开手。
“我们四个人里面,两个神使,一个是代行‘诡秘之神’意志的眷者,一个是备受瞩目的预备役大主教,然后剩下两个职务不高或没有职务的。”
杰利·查拉图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莎伦。
“我姓查拉图,年龄不大已经是序列五,大小姐你在咱家的地位,应该没有圣者不知道。”
“而且这件事后,我么,还不好说,不过大小姐你和A应该是能争取申请一下晋升,我记得你的魔药早就消化完了,A也……”
杰利·查拉图扭头将视线扫向搭档。
“A你也消化完了对吧?”
一身素朴黑色长袍,胸前挂着银质倒十字架的A先生点了下头。
“你看,咱们队伍很快就能有三个半神了,就是特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批。”
“A的还好说,大小姐你的估计要等到‘战争之红’取得了一定战果……”
“不用等。”
“什么?”
杰利·查拉图愣了一下,他挠了挠耳朵,觉得自己听错了。
“不用等。”莎伦强调道。
没人知道莎伦在情绪幻境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只能从她异常苍白的脸庞上猜测一二。
这位“怨魂”小姐直勾勾盯着戈斯塔尔斯支离破碎的残躯,踱步向前,手掌并没有因身体的前进而分开,反倒是反握着莎伦的克莱恩被拽着往前走了两步。
“不用等,我可以申请留下这份特性。”
“我可以去和,和祖父说,让祂替我留下戈斯塔尔斯的‘魔鬼’特性。”
若是在一个月前,恐怕任何一个熟悉莎伦的人,都不会认为莎伦会毫无芥蒂的说出“祖父”这个词语,尤其是用这个词来指代“提灯天使”弗里德里希·查拉图。
他们更不会相信,莎伦——“玫瑰学派”领袖,“不死王女”蕾妮特·提尼科尔的学徒——竟然会选择背离“节制”,去投身象征堕落、放纵、欲望、污秽的“深渊”途径,希望成为一头玩弄人心、残忍冷血的“魔鬼”。
“大小姐!”
杰利·查拉图不禁呼喊出声。
他动作极快的瞥了眼搭档,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以及一点微不可察的机警。
小拇指以刁钻的角度钩住缠在手腕的“黑夜”途径封印物“食梦貘”,杰利·查拉图维持着虚伪的笑容,半是为了缓解尴尬,半是为了试探道。
“大小姐,跨途径晋升很危险的。”
“虽说帝国有过先例,但是没人支持、鼓励效仿这种危险行为,还是按部就班的比较好。”
说到这,杰利又向沉默不语的克莱恩比了个眼色,示意他也劝劝。
克莱恩自然是注意到了杰利的小动作。
他舒了口气,反握着莎伦的手稍用了点力,指尖被捏了捏的莎伦旋即望向后方。
她目视着幽黑眼眸藏在镜片后的克莱恩,期待着。
……
“其实,晋升‘魔鬼’也不失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