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胥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眼角的泪痕,下意识地垂下眼眸,指尖微微颤抖着。
眼下,虽然生机已经从父亲早已腐朽的身体内快速抽离,但他的身体是有温度的。
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跟夏皇一样,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言老太傅将儿子的伤心看在眼里,他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挂着豁达的笑意,
“人的寿命皆有定数,我这辈子光明磊落,哪怕到了阎王爷那里,也不会有人为难我。”
言胥紧紧握着言老太傅的手,好一会儿才缓了情绪,用有些哽咽的声音道:
“父亲放心,儿子一定谨记您的教诲,将言氏家学发扬光大。”
作为书香传世的世家大族,历代言家家主最在意的绝不是高官厚禄,身份地位,而是尽己所能地修书藏书。
这不仅仅是书籍的传承,更是上千年中华文明的传承。
夏皇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能修出一本涵盖古今经史子的百家之书,将天下所有能用到的文献皆收于书中,以造福后世。
只是这些年边境不稳,国库但凡有些银钱都用在打仗上了,根本没有多余的银钱和精力来做修书这种耗时长远的大工程。
夏皇和言老太傅的遗愿不谋而合,这条路任重而道远,未来,也只能靠凌月和言胥来完成。
言老太傅到底是油尽灯枯之人,虽然想跟儿子多说几句话,到底精神不济,才回到床上躺着,人就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
言胥小心帮父亲把被子盖好,隐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终究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一滴一滴在被子上晕染开。
夜,寂静无声。
言胥记挂着凌月的伤势,第二日一早陪老太傅用过早膳又侍奉了汤药,便重新更衣往皇宫去。
京外残局的善后工作,在姬溟之父子和林函等人的合力主持下,并没有出什么乱子,那些个投诚的南楚俘虏也在城外安置妥当,派了人看着,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
至于城外镇子上被楚令则一把火烧毁的民房,以及京城内为守城所需石头木料所拆掉的房子,皆由朝廷出银钱盖新房子。
只需户部统计出所需要的银子,制成报表上报给凌月就可以了。
民生之事刻不容缓,凌月虽然身上还带着伤,却也分毫不肯懈怠,一大早起床接连发出几道旨意,确保不会出乱子。
朝局为重,玉痕再心疼也无可奈何,见言胥过来,屈膝福了一福,竟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公主才用了早膳,嫌药苦不肯喝呢,公子帮忙劝劝吧,奴婢感激不尽。”
凌月自幼害怕吃药,每次都要夏皇哄劝许久,亲手去小厨房做了她最喜欢吃的黄桃罐头,又让人从宫外搜罗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来,才能哄得她把药喝下。
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言胥明白眼下凌月不想吃药,更多的不是怕苦,而是思念父亲。
那个能哄着她吃药的父亲,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在某种程度上,玉痕的意思就代表了凌月的意思,言胥自不需要再通报,直接迈步进了勤政殿。
才一进门,就见凌月坐在御案前,垂眸盯着面前的药碗发呆。
有晶莹的泪珠不断落入碗中,泛起细细的涟漪。
这些日子,她的精神每时每刻都在紧绷着,唯恐出现任何疏漏。
直到现在才有时间来慢慢消化父亲去世的悲伤。
在这一滴滴无声的泪水中,藏着她内心深处无可宣泄的哀痛。
言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狠狠抽,搐了一下。
罢了。
长痛不如短痛。
逝者已矣,驾崩了的夏皇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活过来的,虽然让凌月这样走出伤痛是很残忍的选择,但她必须要走出来。
只有如此,才能面临之后更加棘手的局面。
这样想着,言胥往前走了几步,拱手行礼道:“臣言胥拜见公主。”
“言胥哥哥。”
凌月生性警惕,若是旁人进到殿内,早就有所察觉,可见已在不知不觉中把言胥当成了最亲近的人。
“公主身上有伤,该好好吃药才是。”
凌月原是看到这碗药悲从中来,一时心绪难平才磨着耍赖,待情绪平复些自会好好喝掉。但这会儿见了言胥,却越发小孩子心性,撅着小嘴道:“药这么苦,我才不要吃。”
言胥跟凌月相处了这么多年,对她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哄孩子似地劝道:“良药苦口。”
皇后柔弱,姬文旻还小,姬明掣和姬溟之虽然也如父亲般疼爱凌月,却也各有明显的短处,都是需要凌月来周全保护的人。
只有在言胥面前,她才如在夏皇面前那般做回真正的自己。
见言胥从袖中掏出一袋秘制乌梅递到自己面前,继续撇着嘴撒娇:“言胥哥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几颗乌梅可收买不了我了。”
话虽这样说,但言胥只一眼,就明明白白地从凌月眸中看出‘你快哄哄我,再哄我几句我就吃药’的意思。
言胥唇角不由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口中却是顺承道:“公主不想吃就不吃,臣拿回去就是。”
“……”
还真是跟以前一样,就算自己再怎么撒娇撒痴,也不肯迁就半分。
想着这小古板之前无数次板着脸把自己从太液池揪回御书房,凌月心里更生了几分耍赖的心思,索性整个人往桌上一趴,哀怨道:“言胥哥哥!”
凌月胳膊上还缠着绷带,这样大力道动作不小心抻了伤口,忍不住呼痛不止。
“公主!”
看着凌月吃痛的神情,言胥整颗心都揪了起来,连忙上前要查看凌月的情况。
然而才走到近前,就见凌月狡黠一笑,瞅准时机,麻利地把言胥手里的乌梅抢了过去。
言胥抬眸,就见凌月疼的龇牙咧嘴,却还一脸得意地扬着手里的乌梅朝自己笑。
“……”
对古灵精怪的凌月,言胥从来都没什么办法,眼下怕她再调皮伤着自己更是如此,只无奈道:“公主,不可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