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感雒神赋

中平六年三月,正是春光灿烂,遍野繁花绵簇,踏春寻游的大好时节。雒阳城中的无数达官贵胄,高门子弟或乘名驹,或驾华车,携良人美眷四处游玩。然而此时,正有一驾破旧的牛车缓缓的从东南望雒阳城来,与踏春嬉戏的贵人背道而驰。

“忠伯,雒阳城到了没有?”一个声音稚嫩的女音问道。

驾车的老汉回头低笑道:“回二小姐,还有十数里地便到雒阳城了。您可以出来瞧瞧,远处那雄伟的城池便是雒阳了。”

一个俏丽的十岁女童连忙从马帘中探出了头,只见道路的远方东北一座巨大的城池展现在其的面前。看着足足有九里多长,高达六丈的城墙,不由目瞪口呆。口中喃喃念道:“东都主人喟然而叹曰:痛乎风俗之移人也。子实秦人,矜夸馆室……”

一篇斑固的两都赋顿时脱口而出,女童欢喜的叫道:“姊姊,姊姊,班兰台的《东都赋》虽好,却始终没有亲眼所见的这般美好。姊姊,你也快来瞧瞧啊。”

一个柔和婉转的清丽声音从车中传出,说道:“姊姊早年间就随父亲在雒阳城住过数年,早就看过了,也没什么稀奇之处。”

女童不满的白了姊姊一眼,说道:“姊姊,你太也端庄了些。虽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你如今马上就要嫁至河东了,不乘此时好好的玩乐一番,难道嫁入卫氏之后,还能与在父亲身侧这般自由自在么?”

柔和婉转的清丽声音不由一窒,转而笑道:“姊姊早就过了一心玩乐的年岁了……”

“姊姊骗人。”女童大叫道:“我前日还见你拈花而笑,望着蝴蝶痴痴发呆,可见你还是想着玩乐之事。只是父亲在侧,你又要强装淑女罢了。蔡伯喈,姊姊现在年岁尚小,你就不能让姊姊迟两年再嫁与河东卫氏么?”

一只枯瘦的老手飞快的拍了女童一下,怒气腾腾的喝道:“直呼为父之名,是为不孝。劝姊姊不修品性,一意的贪玩,是为不智。意图让为父迟些嫁女与河东卫氏,让为父失去信义,是为不义。我蔡伯喈英明一世,怎得生出你般不孝不智不义的女儿来。真是气死我了。”

女童抱着头大声呼痛,转身又揪着父亲的山羊胡子说道:“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我又不是男儿,才不要学这些肮脏的道德仁义呢。”

不等父亲反训,女童直接训道:“父亲你远在吴地十二年,也不见河东卫氏派人前来问家岳安。现在卫氏子身犯重病,恐命不久矣了,就派人匆匆的前往吴地相召。还约定了时日,定要在四月某日抵达河东。孰不管从吴地至陈留有千里之地,一月的奔波,累也累死。兄长们又不在陈留,家中无有余财置办嫁妆。此番又远来雒阳求于故旧,趟若故旧不帮忙,又将如何?”

此言一出,马车之中立时沉默下来。女童想想心中气闷,心中更暗暗地叫道:“趟若泰山羊氏也这般的待我,我必不叫他们好过。”

又行了数里地,只见一座官亭有数十人静静而立,身后更有近百人的奴仆。望见牛车过来,有人扬声叫道:“来者可是陈留蔡伯喈?”

车夫立即应道:“正是我家主人,未知尊驾等人可是前来迎接我家主人的故交?”

“正是,我乃谯郡曹孟德,这位是汝南袁本初,南阳何……”

坐于车中的老者蔡伯喈不竟老泪如泉涌,口中喃喃的说道:“不意十二年了,雒阳城尚有记得蔡伯喈之人……昭姬,明姬,速速扶为父下车,为父可不能在老友们面前失礼了。”

女童嘟着小嘴,与姊姊扶老父下车,只见老父老泪纵横,颤悠悠的抱拳与诸人见礼,共议旧情,女童却转头偏向一侧,不去理会这群男人们的举动。

等进了官亭,女童好似见着了一件稀奇事,放开老父,跑到了亭柱跟前,伸手展开了一张半烂的纸张。看不数眼,便直叫道:“姊姊,姊姊,快来看好文呐。”

正被那位名唤曹孟德的中年男子偷看得浑身不适的姊姊,顿时松了口气,借机告离,来到了女童的身侧。只见那纸张上正以一种从未见过的字体书写着绳头小字,但字迹却如初学者那般粗细不一,有些难看。不过其中的文字却又苍劲有力,饱含书写人的锋锐之气,这应当是武人所书。

再看文章,开头写着《洛神赋》三字。洛神为传说中的女神,乃上古伏羲氏之女,因迷恋洛河两岸的美丽景色,降临人间。想来是那名武人畅游洛河之后,心中有感而发,特书一文,以示后人。

又观正文,姊姊不由哑然失笑,明明是百姓的常用俚语,哪里是文人专用的赋文。看来这武人的文采不好,作不出文人赋文来。姊姊心头一动,莫不是妹妹也发现了那名无礼的中年男子,而特意将已唤来解围的。

姊姊不由感激的看了妹妹一眼,但见妹妹正欢喜的看着正文手舞足蹈,却又不像。姊姊只得静下心思细观正文,看看到底是什么好文,能让古灵精怪的妹妹大为赞赏。

“中平六年二月,吾来到京都朝觐任职,畅游洛水。古人曾说此水之神名叫宓妃。因有感于宋玉对楚王所说的神女之事,于是作了这篇赋。赋文云:

吾从京都雒阳出发,向东而游,背着伊阙,越过轘辕,途经通谷,登上景山。这时日已西下,车困马乏。于是就在长满杜蘅草的岸边卸了车,在生着芝草的地里喂马。自己则漫步于阳林,纵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于是不觉精神恍惚,思绪飘散。低头时还没有看见什么,一抬头,却发现了异常的景象,只见一个绝妙佳人,立于山岩之旁。

……她的形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她时隐时现像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但当手执马缰,举鞭欲策之时,却又怅然若失,徘徊依恋,无法离去。”

姊姊不由呆呆的望着木柱上的赋文,心中却如潮起潮涌。这是好赋文么?就赋文的文体而言,这只是百姓的乡间俚语。自已等人平日虽说,但多是半文半俚,还时常的引经据典,若非饱学之士,根本谈无可谈。

但此文语句的顺畅,文词之优美,比喻之生动,虽凡夫俗子也能看得明白。若以赋文的形式写出,只怕此文之优美更甚。姊姊不由喃喃的以赋文的形式念诵道: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不御……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京师。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好,好一个《洛神赋》,蔡小姐真不愧是才名满天下之蔡伯喈亲女,短短时间,便能做得如此绝妙之好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蔡小姐莫不是自比洛神乎。然也,以蔡小姐之貌,就如洛神一般,令人赞赏不已。”那名唤曹孟德的男人双目放光,如同见到什么稀世之珍宝一般,死死的盯着姊姊,直欲将之抱在怀中大肆的爱怜之意。

姊姊不由秀眉大皱,心中恶感大作,冷冷的说道:“此乃亭中木柱上的议郎何天明所书之绝妙好赋,非我所作。自比洛神,哼,就妾身这等蒲柳之姿,也敢媲美洛神乎。”

曹孟德被那名姊姊所呛,顿时尴尬的连连咳嗽。正与袁本初谈话的蔡伯喈则哑然一笑,一起转到女童与姊姊的身边问道:“方才我与本初谈话正兴,话语不免大了一些,只听到孟德说什么自比洛神,女儿,这是怎么回事?”

女童白了父亲一眼,说道:“你自已不会去看。姊姊,咱们回车上去。”说完就拉着姊姊的手,往牛车奔去。

蔡伯喈也是十分尴尬,邀请袁本初一同去看木柱上所书的好文。初看之下,人人都不由轻咦一声,细看之下顿时个个连声赞赏不已。

“好,好,好文,以乡间俚语都能做出此等好文,想来是特意而为之,目地就是想让世间略通文字之人,都能明了其之所思所想也。而我等观之,自然可以转为赋文,……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妙妙妙。本初,这议郎何天明又是何人,何伯求,莫不是你族中人?”

何伯求仰首大笑,说道:“此名我亦是初闻,若是我族中子弟,那就大好了。可惜不是。此子文采非凡,远胜我辈,待我取笔纸来抄写一番,再回居所细细的研读之。”

“此言甚是,我也来……”

“我也来……”

一群人纷纷呼仆唤奴的叫唤着,唯独袁绍在旁细细的想着此人是谁。能有如此文采之人,当非无名之辈才是,为何自已却一无所知。

一侧的曹孟德突然拍腿大叫道:“此子莫不是原太原都尉,后受幽州牧刘皇叔所举荐,刚刚调任至雒阳尚不足一月的议郎何白何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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