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家只有两间住房,一间厨房。母亲和王老师结婚前,王老师住一间,居住兼办公用;自成住一间,居住兼学习用。如今母亲和王老师结婚了,母亲和王老师共同居住,没有话说;可是自成却不愿意和我共住一间房。他再三推辞说:“我是男的,她是女的,我们住在一起,同学们会笑话我,还拿我开玩笑,难听极了!我不能接收她来我的房间居住。”王老师劝他说:“你是哥哥,秀云是妹妹,你们虽然同住一室,但是各睡各的床,各做各的功课,谁也不影响谁,有什么不行?村里哪家没有这种情况、不是这么住的?”自成强调说:“我们这种哥哥和妹妹,和村里人是不能相比的,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住在一起,人家就会笑话,也会有各种猜疑,说出的话难听死了!你们不怕,我可是怕极了,绝不能让她和我住在一起。”王老师再劝,自成就指着我说:“你如果一定要她住进来,我只好搬出去,回到学校去住,一辈子不再回来了!”王老师怕儿子真的离家出走,不好再劝。母亲没办法,只好在厨房里给我铺了一张小床,劝我勉强住下来;做作业就用吃饭的饭桌。环境杂乱艰难,我自然不乐意,颇有怨言。母亲再三劝说叫我忍耐;我可怜母亲,也只得如此。
住在厨房里,一春一秋,气候温暖,没话说;冬天严寒,母亲给我多加一床被子,也能坚持;可是到了夏天,厨房低矮闷热,还有蚊虫叮咬,我学习不到十分钟就大汗淋漓。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用凉水擦洗身上、脸上,把头浸在水盆里取凉。这样虽然凉爽些,可蚊子却无法阻挡,尽管我不停地拍打,腿上、胳膊上还是被蚊子咬了十多个包,奇痒难忍。好不容易做完作业,要睡觉了,可是床铺热得像火炕,让我难以入睡。实在没办法,我只好把饭桌搬到院子里,又接上一条板凳才将就睡下。院子里凉快多了,只是蚊子更多;还有周围黑黢黢的,不免有些害怕。我只好用床单把身体裹严、闭紧双眼睡了。可是早晨醒来发现脸上痒得很,用手一抓,立即肿起许多包块。等母亲和王老师起来,我到他们房间里用镜子一照,满脸又红又肿,难看极了;我忍不住哭了。母亲心疼女儿,也忍不住哭了。
王老师很自责,对我说:“这样吧:自成平时不在家住,就是星期六晚上住一宿。他不在家,你就住到他房间里;他回来,你就来我和你妈妈的房间里住。不过就是一个夏季,大家都将就点,等过了夏季就好了。”
我也答应了。母亲答应了。事情看似解决了,可是却埋下了隐患。
星期六傍晚,自成从镇上中学回到家里。他打开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到厨房洗脸,发现我的床铺不见了,他也没甚在意,倒了一杯开水,便回到房间开始做作业——这是他多年来跟随父亲生活养成的良好习惯,一切都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可是当他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时,却发现桌子上放着我的书本和钢笔。再看看床上,被子和枕头都不是他原来放的位置。他立即意识到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睡在他的床上,在他的书桌上做作业。他很生气,真想立即发作起来,闹个全家不安。也许是他觉得理由不充分:自己不在家,房间空着,天气炎热如此,秀云借用一下有什么不能?也许是担心,我妈和他爸都在家,闹腾起来,他们一定都向着我,批评他,吃亏的还是他自己。一肚子气得不到发泄,自成就把我的书包、书本和钢笔都扔了出来。我怕他打我,不敢和他闹,就忍气吞声把地上的书包、书本、钢笔捡起来,放到厨房里,心里难过极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解决,自成仍不甘心。第二天早饭后,母亲和王老师上街买东西去了——学校在农村,离街较远老师只好等星期天上街买东西。家里只剩下自成和我分别在两个房间里做功课。自成见报复的机会到了,便怒气冲冲地把我拉到他的房间,指着床铺和书桌说:“我不在家,你是不是睡在我的床上、在我的书桌上做作业?”我见他已经知道,便说:“是呀。夏天,厨房里太热,实在不能住人。”
“能不能住人,我不管,那也不是我该管的事。我只管好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东西。你知道不?不经过允许,私自打开人家的房间,动用人家的东西,这是强盗行为,是很不道德的!”自成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我没有私自打开你的房间,是爸爸打开的。爸爸说,夏天厨房太热,叫我临时住一段时间;天凉了,再回厨房住。”我怕他打我,就把责任都推到王老师身上,极力为自己辩护。
“爸爸、爸爸,叫得好亲热啊!他是谁的爸爸?告诉你,他是我的爸爸,不是你的爸爸。你的爸爸早就死了!”自成见自己的房间并不是我私自打开侵占的,只得另外找借口。
“如今我妈妈和你爸爸结婚了,你爸爸也就是我的爸爸。”我据理力争。
“你真无耻!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你知道爸爸两个字的真正含义吗?爸爸就是父亲,只有父亲的亲生子女才有资格叫他爸爸,因为他们有血缘关系。你又不是我爸爸亲生的,一点血缘关系没有,你有什么资格叫他爸爸?就是你妈妈如今和我爸爸结婚了,充其量也只能叫继父,也不能叫爸爸。你知道吗?”
我到底比自成小几岁,少几年阅历,也少读了几年书,对于他说的这些伦理关系,我也弄不清楚是对还是错,因此无法辩驳。我只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很难看,很委屈。我一刻也不愿意再呆在这个房间里,尽管以前觉得这个房间很舒服、惬意。我立即哭着跑回了妈妈的房间。
自成意犹未尽,觉得我住他房间的事并没有讲明白,没有达到他需要的目的,害怕我趁他不在家又去住,他随即跟过来指着我大声说道:“我警告你:今后,不许你再踏进我的房间,不论我在家不在家,这个房间,这里的东西,都是属于我的,我的!不经过我同意,我的床,不许你睡,我的书桌,不许你使用。这是我的规定,哪个说情也不行!你给我记清楚了:如果再走进我的房间,占用我的东西,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自成说完向我挥了挥拳头,那意思很明白,我要再走进他的房间,使用他的东西,他就要狠狠地揍我。
我见自成对我这样无情无义,毫无亲情可言,彻底心灰意冷了。这还是什么哥哥?什么一家人?我终于鼓起勇气说:“谁稀罕进你的房间、睡你的床、用你的书桌?别瘆人!我家的房子比你家宽绰得多,床和书桌,都比你家的大得多!”
不想我的话不但没有震住自成,让他感觉羡慕,羞愧,却是正中下怀,让他觉得又抓到了新的攻击我的理由,于是他说:“既然你家的房子宽绰,床也大,书桌也大,你干么还要跑到我家来住我家的小厨房?睡我的小床?用我家的小书桌?你跟着你妈甘心情愿跑来我家找苦吃,找罪受,这不是贱皮吗?你们母女是一对贱皮,贱人!”
“你才是贱皮、贱人呢!”自成不仅污蔑我,还污蔑我敬爱的妈妈!我听了这话怒不可遏,实在忍受不住,就不顾一切地开始反击:“不是你爸爸天天晚上跑去给我补习功课,又帮助我妈干活,再三再四地求我妈嫁给他,过来和你们一起生活,照顾你,我和我妈还不肯来呢!”
“果真是这样的吗?你把话说颠倒了!我看到的是你妈妈一次次地跑来我家,求我爸爸给你补习功课,说你成绩不好,将来就没有出息,她就没有依靠了;再三再四地哀求我爸爸;我爸可怜你妈,才肯过去给你补习功课,帮助你妈干活的。我爸怎么会求你妈嫁给他呢?我爸爸是教师,比你妈高强一百倍!是你妈妈看中我爸是公办教师,拿国家钱,吃国家供应粮,我家条件比你家好,才愿意嫁给我爸的。”
“你胡说!我妈又年轻又漂亮,比你妈高强一百倍!”我绝不容许自成侮辱我的妈妈。我想起之前在学校看见的自成生病的妈妈,挖苦他说:“谁没有见过你妈妈?又瘦又矮,一张黄病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给我妈提草鞋也不要她。我妈嫁给你爸,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不是被你爸爸感动了,谁稀罕来你家!”
我的话严重污蔑了自成妈妈,伤害了自成个感情,他听了十分气愤,毫不留情地说:“不稀罕我家,你就走啊!我也不稀罕你,更不稀罕你妈妈!你们都走了我才高兴呢。”
“走就走!我又不是没有家。”我被激恼了,伤心了,也彻底灰心了,于是立即收拾书包和衣服,然后抱着,一路哭着离开自成家,回了自己的家。
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的家再穷再破也是可爱的,因为它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自成家再富有,条件再好,也是自成的,并不属于我和妈妈。可是当我来到自家门前却站住了:大门上了锁,锁已经上锈了;隔着门缝往里看,院子里长满荒草、藤蔓、荆棘,满目疮痍,看不见往日温馨可爱的面貌。我不知如何是好,回去,又怕自成笑话。我抱紧书包和衣服,蹲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眼泪一滴滴撒落在门前的草地上。
母亲和王老师从街上回来,只看见自成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作业,却不见我的踪影。母亲问自成:“秀云呢?她怎么没有做作业?到哪里去了?”自成抬头看了看母亲,不屑地说:“她回家了。她说我们家不好,不稀罕;你家房子也宽绰,床也大,书桌也大,她回家住去了。”王老师感觉出了问题,责备自成说:“一定是你欺负妹妹了,要不,住得好好的,她干么要回家住?”
自成看见爸爸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有些害怕,因为自从他爸和我妈结婚后,他和我闹矛盾,爸爸总是向着我,批评他。他不敢再隐瞒,在父亲再三责问下,他只得实话实说:“我回家来,看见床上的被子也动了,书桌上的东西也动了;我就问她: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是不是住在我的房间里,睡我的床,用我的书桌?批评她不经过我允许占用我的东西是不道德的行为;她不肯认错,还说谁稀罕你的房间,你的东西?说她家的房子也大,桌子也好,就赌气走了。”
王老师说:“你不了解情况,就胡乱批评人;你的房间,是我叫秀云进来住的。夏天厨房里太热,不到星期天你又不回来住,与其闲着,不如叫秀云来住了,这样,她学习起来也舒服些。你回来,秀云就到我的房间住,并不耽误你住宿、学习,有什么不行?”
自成听不进父亲的话,依然固执地说:“我的房间,不经过我允许就给别人来住,乱拿我的东西,就是不对!”
王老师生气了,说:“你的房间?你哪来的房间?那是我的房子,我花钱盖的。我的房子我当家,我愿意给谁住就给谁住,你管不着!”
“那好,你的房子你当家,你既然给她住了,我就走。反正我不能和她共住一个房间!”
自成说着收拾书包就要走。母亲拉住他说:“你不要走,今后不叫秀云住你的房间就是了。”自成挣脱母亲的手,恨恨地说:“你不要假惺惺,装好人,还不都怪你!”说完背起书包就走。王老师生气了,说:“他要走,你就要他走,我看他有多大本事!”
母亲看着自成走了,想拦挡也拦挡不住。她回头对王老师说:“老王,你快去把自成拉回来。小孩子能有什么地方去?别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你对他说,以后不叫秀云住他的房间就是了。”王老师不肯去,说:“这会答应他、硬把他拉回来,倒是放纵了他。他能去哪里?不过回学校去住。就让他一个好好想想。明天,我再抽空去看看他,把道理说给他听,劝他回来。你快去把秀云找回来吧,别人看见她哭哭啼啼的蹲在门前,还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呢!”
母亲挂念我,顾不得许多,急忙赶回自家来找我。
母亲看见我抱着书包和自己的衣服蹲在自家门前低头哭泣,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五月的鲜桃一样,心疼极了。她想着自己在艰难中把我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如今竟跟着自己受这般委屈,心如刀割,一时泪如雨下。她拉起我,一把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说:“孩子,都是妈妈不好,叫你受委屈了。”说着也哭起来。
我看见母亲,像灾难中看见了救星一样,“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抱住母亲说:“妈,咱们回自己的家吧。王老师家条件再好,那是自成的家,不是咱们的家。王老师能接受咱们,可是自成不能接受咱们。”我擦了一把眼泪又说:“我再喊他哥哥,他还是不认我这个妹妹,骂我是‘拖油瓶’。你对他再好,他还是只想着他的妈妈,说你的坏话。他说他妈妈是教师,比你高强一百倍;说你是看上他爸爸条件好,才嫁给他爸爸的。他这是冤枉你啊!妈,我实在受不了了!一分钟也不愿意呆在他家了!”
母亲听我这么说,一颗心彻底碎了。她放开我,一个人蹲在地上默默哭泣起来。我见母亲哭泣不止,也蹲下来趴在妈妈身上大声哭起来。母亲最终打灭对自成的一切美好幻想,对这个重组家庭的美好幻想,擦干眼泪,对我说:“妈妈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并不是贪图他家条件好。你如果一定要回家,妈妈一定会带你回来。我只是担心,没有王老师辅导,你的学习成绩又会滑下来,妈妈前面的一切努力和付出,就都白费了!”
我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坚决向母亲表示:“妈,你放心,我现在的学习成绩很稳定,这不光是王老师辅导的结果,也是我辛勤努力的结果。学习,终归是自己的事,要靠自己刻苦努力。现在,我已经学会自学了,一有时间,我就认真学习钻研每门功课,有不懂的地方,无论问哪个老师,他们都会热情地给我讲解的。我向你保证,今后我的成绩会更好,每次考试,都争取第一名!”
母亲看着我,认真地点点头。她相信了我的话,因为她知道我是个诚实守信的孩子,从不说谎。她终于对说:“你既然有这样的决心,妈妈答应你,就照你说的这样做了。你要准备吃苦,受累,学会做个坚强不屈的人。以后学习上,生活上,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你都要千方百计克服它,战胜它,一定要考上大学!妈妈就是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我坚决地点点头,跪在母亲面前保证说:“妈,你放心,我一定刻苦努力学习,每门功课都争取第一名,将来考取大学!”
母亲拉起我抱住亲了又亲,然后收拾起地上的书包和衣服说:“放心吧,妈妈一定说到做到。回去吧,是王老师叫我来找你的,他在家等着我们呢。不论怎么说,王老师对我们是有恩的,我们不能伤他的心。自成赌气走了,王老师心里一定很难过,但是他没有拦他,显然也是为了你。我们回去好好安慰安慰他。”
我理解母亲的心思,说:“妈,我听你的话。你把门打开,让我进去看看咱们的家。这么长时间没开门,里面的东西一定霉了,打开窗子透透气。再找把镰刀,把院子里的荒草砍干净,别让人家看着咱们家像没人了似的。”
母亲打开外门、里门,母女走进昔日的家,看着熟悉的家具,回想往事,都忍不住流出眼泪来。两人一起动手,打开窗户,掸去桌椅床帐上的浮尘,又除尽院子里的杂草,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到王老师家。
又过了一天,母亲做了些好吃的带上,陪王老师一起到镇上中学看望自成。母亲把食物拿给自成吃,说:“妹妹小,不懂事,惹你生气,我已经批评她;你是哥哥,原谅她。”自成听了并不说话。王老师对儿子说:“原来咱们家两口人,现在四口,人增加了一半,东西自然就紧张一些。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要再分你的我的,东西是大家共有的,每个人都有权使用。你已经上中学了,这个道理难道还不懂得?如果你将来分配工作了,难道还要把那间房子锁着,不让别人用?这是不是太过分了?”这一次自成没有顶撞父亲,只是低头不语。
星期六下午,自成仍然没有回家。王老师有些担心,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他骑自行车到中学把他带回家来。自成回来后,只是躲在自己房间里埋头做作业,谁也不理。王老师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回,自成也不说话。
星期一,自成上学校去了。母亲对王老师说:“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们母女的照顾,特别是秀云,在你的耐心辅导下,学习成绩有了很大进步。但是我看得出,自成很委屈,很难接受我们。我们结婚都是为了孩子幸福,现在孩子有意见,得不到幸福,我们还是分开过吧。”
王老师说:“小孩子,一时不能接受,是还怀念旧情,时间长了,慢慢就好了。只要咱们两个真心相爱,对两个孩子一碗水端平,没偏没向,孩子总会理解的,接受新人,新爱。”母亲说:“自成已经上中学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怕是很难改变。秀云虽然能听话,但是她也觉得很委屈。所以,我们还是分开得好。”王老师说:“实在不行,暑假里,我再给秀云盖一间房子,不就好了吗?”母亲说:“这些日子,我细心看了,仔细想了,根本问题还不在房子。看得出,自成忘不了他妈妈,秀云也忘不了她爸爸。尽管我们多次劝说,孩子的思想问题还是没办法解决。”王老师虽然不愿意分开,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孩子的思想问题,说服母亲。
星期天自成从学校回家,母亲做了一桌丰盛的农家菜肴招待他们父子。星期一,母亲收拾了她和我的衣服,又给王老师做好午饭,便悄然回了自己的家。
母亲和我回家后,王老师来看望了几次,一边给我补课,一边劝说母亲回去;母亲始终没有同意。又过了一年,王老师调到另一所村小当校长,渐渐和母亲断绝了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