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海的期末考试安排在12月26号到28号,高中以来首次全市排名的压力,冲淡了圣诞的节日氛围,自然也冲淡了“有人和幸村手牵手逛水族馆”带来的震动。
作为被bbs热帖抹去名字的女主角,早川明羽从未肯定或否认众人的猜测。她对东京三日讳莫如深,只向柚木说起过假装情侣的真相。
“你发现了吗?幸村也从来没给出正面回答。我不知道他是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还是觉得有趣想再观望观望。”早川翻开一篇夏目漱石的现代文阅读。考前一周,冬季刊已经付梓,野原大手一挥停了宣传部活动,她放学后便呆在教室复习,等待全年无休的网球部结束训练,再和仁王一起回去。“如果你小时候被班里同学起哄过就知道了,这种谣言,传着传着,他自己也会相信的。”
“嚯,坏女人。”柚木从前排转身,手里拿着她整理好的历史资料,两条腿盘起来放在椅子上,坐没坐相,“你们在回来的车上没看电影吗?亏我紧急下了三部。”
“先做好背景调查吧,幸村怎么可能喜欢《恋空》。”
“又来。你没问过怎么知道他不喜欢。”柚木身后的椅背靠着墙,只用一条椅子腿点地,整个人在她面前摇摇晃晃,“可能后援团那本攻略手册是假的。你想想,她们收集资料的时候,幸村才国三。国中生诶,最喜欢装逼了。嘴上说着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实际上天天要看《帝企鹅日记》——”
“《帝企鹅日记》怎么了?”有人从半开的教室门外走进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柚木桑不喜欢吗?”
柚木桑当然喜欢。她咽下溜到嘴边的吐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举起历史资料,又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打量站在门口的男朋友:“今天怎么这么早?”
“快考试了,最近没有比赛,完成基础训练就可以回家。”柳生走到她桌边,顺手把柚木堆歪了的历史课本和练习册扶正,“你还要背吗?我等你。”
早川被这位体贴男友闪到,手中的水笔在题目空白处画出长长一道:“她不背了,她在这儿也就是八卦我和幸村,眼睛看着真田幸村,嘴里念的全是幸村精市。”
“也没有——”
柚木正欲反驳,又被她踹了一脚椅子:“那我问你,真田幸村最经典的一场战役是什么?”
“……关原合战?”
“你没救了,回家好好背书吧。”她露出怜爱的目光,“是大坂之役。”
她知道柚木肯定记不住。因为历史课讲到这里的时候,柚木满脑子都是黄色废料,早川做着笔记,前排塞过来一个纸团,她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我觉得应该是幸村x真田,绝对不可以是真田x幸村。”
早川叹口气,刷刷几下回复道:“我也觉得。我还觉得你应该少上耽美论坛。”
柚木心有不服,边理书包边对着历史资料抽查柳生。年级第一毕竟是年级第一,即使因为合宿缺了四十几天课,记忆性知识还是信手拈来。早川对着此类情侣间的独特情趣抽了抽嘴角,低下头去,换了红笔批改刚做好的现代文阅读。
“哟,”有人在她手边站住了,高大的身躯挡住阳光,往眼前的练习册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危险啊早川同学,选择题错一个,赏析句子的五点里面有三点没写出来。”
早川誊抄答案的手一顿:“边儿去,挡着我光了。”
仁王偏不挪动,对着光线笔直站在她桌前,嘴上也不闲着,劝她有空看看数学错题,别把时间浪费在国文上,“夏目漱石自己都做不出来的,这玩意儿就是玄学。”
早川深以为然,无力反驳。把答案改完,对着满目红字批注叹了口气。
“圣诞档大制作《杀死夏目漱石》将于12月27日上映!该片讲述了立海大附属高中一悲惨学生因写不出现代文阅读,一怒之下穿越到1867年2月9日,企图行凶——”
“能帮我带一根棒棒糖给我太爷爷吗,他会喜欢的。”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不二家来,“告诉他以后生两个儿子就够了,这样我就不必出生了。”
早川合上练习册,朝他伸出手,示意他分自己一根。就在他俩讲漫才的时候,柚木和柳生抢先走了,说是要去校门口奶茶店打卡冬季新品,最近还有情侣第二件半价的活动。又是情侣第二件半价,她嘴角一抽,拜托商家想点别的促销手段吧!
“你要买吗?”仁王问她。
早川锁上教室门:“今天不喝。后天吧,周三喝一杯,剩下两天也没那么难熬。”
网球部的训练是全校社团活动中最后一个结束的。晚上六点,校园里人迹寥寥,他们穿过林荫道,仁王感叹:“居然从现在就开始规划了。”
“是啊,”早川叼着棒棒糖,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他,“我是不是特别善于规划。”
“也可能只是善于规划喝奶茶,”他毫不捧场,“可是周三那个买一送一的活动就结束了吧?”
“不结束我也没法参加啊。”早川抬起头远远一瞥,奶茶店内人声鼎沸,一米五高的易拉宝立在道旁,队伍排到了门口,“谁和我去,柚木吗?”
说完才意识到不对。那个幸村精市绯闻女友的帖子在bbs十大热门上挂了半天,资深网瘾少年仁王雅治肯定见过不下一遍。
“用不着那么麻烦,我现在就可以陪你去。”他果然话里有话,“情侣第二件半价,假装情侣,照样第二件半价。”
十二月底,正值神奈川最冷的时候。思想史读书会上认识的那对情侣从奶茶店里走出来,门上风铃叮当,门内服务员“欢迎下次光临”的道别带着红豆烤奶的香甜。男生停住脚步,手中的奶茶交给女生,把自己的围巾绕到她脖子上,这才拿回奶茶继续往前走。十指相扣,双手紧握,看见早川,还冲她打了个招呼。
“已经回来了吗?难得去一次东京,还以为神谷老师会多带你们玩几天呢。”女生半张脸藏在围巾里,笑得眉眼弯弯,偷偷把手伸进男生的校服口袋里。
男生穿低领毛衣,脖子露在风中,任她做小动作:“想玩也玩不成吧,这都快期末了。听说你是二等奖,恭喜啊。”
早川心道二位感情真好,嘴上颇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又听女生说,我看见bbs上的帖子了,和幸村君一起逛水族馆的人就是你吧?公费约会,真的好浪漫哦。
“如果你们也在一起的话,以后准备报告就变成dubbledate了吧?”男生的眉头皱紧,又舒展开,“但是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呢。”
在短暂的放学时间内被两对情侣晃到眼睛,想必是流年不利。挥手同两人告别,早川转向身侧当了五分钟背景板的仁王,想起他之前意味深长的暗示,叹了口气,佯装无意道:“和校园偶像传绯闻的感觉好困扰呢——”
她偷偷观察他的表情。且不说她和幸村的关系会向何处发展,东京之旅至少让她下定了决心:从今天开始,不再对他做多余的解释。面对柚木,老老实实和盘托出;而仁王若是问起,就用“情到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类的恶俗套话打发过去。
但他没有问。红灯停。仁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才轻轻笑道:“水族馆好玩吗?”
“……企鹅很可爱。”她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示意他看自己挂在书包上的企鹅吊坠,“不过叫声很吵,就像吹喇叭。”
“国三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去江之岛水族馆。我骗赤也说这里能近距离看到海豚,让他坐在会溅到水的座位,然后自己去和海豚握手了。那小子很生气,快一周没和我说话。”
“赤也没做错。幸好我不是和你逛的水族馆。”信号灯转绿,早川不敢与他对视,别过头抬脚便走,“去过东京之后,好像更懂得幸村了。原本我总觉得,人与人是注定没办法相互理解的,现在偶尔也会反思,抱着这种想法不放,可能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怯懦找个借口吧。”
“哦?”仁王跟上脚步匆忙的她,一面注意侧方车辆,一面还有余暇打听,“你和他聊了什么?”
路口有附近商店的员工发传单,六点还不下班,多少有些辛苦,早川接过一张,低头逐字阅读,脸上的羞赧装得倒有三分像:“不告诉你。”
仁王手上不闲着,传单翻过来折过去,叠出一朵川崎玫瑰:“看来……你终于要喜欢上幸村君了?”
早川心里一惊,那朵花已递到眼前。传单上印着婚庆公司的开业活动,满目红粉,乍看有些俗套。被仁王一折,红色背景露在外面,足够以假乱真。天色已晚,冬天的月亮从云隙中露出微黄的影子,空旷的街道上,触目皆是冰凉的灰白色。唯独层层花瓣灼灼地注视着她。
她接也不是,推也不是,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想起自己从未对他说过追求幸村的真相,瞬间有了底气:“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终于’?如果我不喜欢,干嘛要追他?”
我倒要看你怎么说。早川把目光从玫瑰移到仁王身上,他垂下的双眼中藏着狡猾的冷漠:“反应好大,这算什么,小女生的恼羞成怒吗?”
他透过睫毛观察着她,正巧两人走到离家最近的丁字路口,她远远地看见母亲系着围裙从家里出来,这似乎是个转移话题的绝佳时机。
“妈!”早川难得如此兴致高昂,就连母亲也被吓了一跳,她放下手中的垃圾袋,看看她,又看看站在她身后的仁王:“回来了啊,这不是雅治吗?”
叫得好亲热。她对上母亲微笑的面庞,您看见我怕是都没这么高兴。
仁王一年到头,估计也就在家被长辈唤几声雅治。难得碰见邻居家长,一身混账无赖气质都收敛起来,手心那朵折纸玫瑰也藏着不见,规规矩矩地点点头,说阿姨好。
假的吧?她瞪大眼睛,这和刚才套我话的是同一个人?
母亲说我今天做了腌白菜,你帮忙带点回家去。仁王推脱,这怎么好意思。母亲却不理,高声道你一个小孩子还和我客气什么,上回你妈妈不是还拿了烤好的蛋糕来吗?还没好好谢谢他。仁王说那是我姐姐烤着玩儿的,也不用——哎,那我在这儿等,辛苦您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往热热闹闹,早川乖巧陪在边上,总算明白了母亲为何总夸邻家老二靠谱,原来你仁王雅治面对长辈是这副面孔。
她虽然成了这个温馨场景的局外人,却好歹逃脱了仁王的逼问。心底正松一口气,忽又听得母亲端着保鲜盒从院子里出来,把腌白菜交给仁王,随口道:“你妈妈早上和我说过了,过年那几天你和弟弟就住到我家来,我们过年不出门,家里冷冷清清,多几个人也好,没问题的。到时候你们东西也不用带,阿姨这边都有。你也不用担心还要照顾弟弟,好好准备期末考就行,啊。”
……等下,这是在说什么?
早川一餐晚饭吃得恍恍惚惚。夹起的茄子落到桌上,父亲眼风扫过,大约是想起最近她表现不错又考试在即,终究只是喉结一滚,没说什么。
她故意磨蹭到父亲上楼,便搁下筷子凑过去要帮母亲洗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没见她哪天这么积极,母亲问她作业不多吗,她说就想陪陪你。
“难得。”母亲示意她系上围裙,见她一上来就笨手笨脚搞错了正反面,只好叹口气说你坐那儿吧,陪我聊会儿天。
早川心想这正合我意,当即搬了把椅子坐到橱柜前,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又一件件放回去。她聊天一向很有策略,先说自己何时考完,再问母亲哪天大扫除,要不要她帮忙准备御節料理。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突然想到似的问道:
“不过刚才你们在门口说,仁王君和他弟弟,过年要住到我们家……这是什么安排?”
在母亲面前直呼其名,总归显得有些奇怪,于是早川用了敬语。她拿着手里的鲮鱼罐头,把原本放在最底层的拿到上面来,做完一番无用功,却听母亲说,就是住我们家呀。
“他们家老大,你见过的,年后要结婚了。从神奈川嫁到东京,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做父母的总要提前几天过去帮忙。早上仁王太太和我提起这事儿,说带着两个小孩去东京,一来折腾,二来估计他们也不愿意,我说那就来我家呗。”
邻里关系和睦至此,早川几乎要羡慕两位太太的情谊了:“干嘛来我们家啊。他俩自己又饿不死。”
“这话说的,毕竟过年嘛,兄弟俩冷冷清清呆在家里算什么话。我说没事儿,反正你爸这几天都排着值班,我们也不出门旅游,正好叫他们过来住,反正客房被子都是现成的,也添点热闹。”
早川盯着满柜超市打折时买来的罐头,心想要不就让仁王吃这个吧:“多两个人,多两个菜,你给自己找的活,他们又不会帮你洗碗。”
“你也没帮我洗碗啊。”母亲把盘子放进碗柜,回头笑眯眯地看着她,“话不能这么说,雅治那孩子平时在学校也很照顾你吧?春天时候体育祭,你跑步把腿摔伤了,膝盖上老大一个疤,他不还骑自行车把你载回来了吗?”
“……”早川一句“完全没有”刚到嘴边,又原封不动咽了回去,她心想,仁王雅治,没想到我在这儿欠了你一笔,口头仍然尝试做最后的抵抗,“好歹是兄弟俩,就这么带回家,不合适吧?”
“我看他俩挺正经的啊,见人就叫,可比你礼貌多了。那天仁王太太夸你读书用功,还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她倒是福气好,三个小孩都聪明懂事。”
母亲把锅放回灶台上,沉重的声响让早川心头一震,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她说:“妈妈觉得挺安全的,而且你都这么问了,说明心里肯定也有数。要是真想和人家谈恋爱,我也不反对。这么好的女婿,是吧?你问问这块哪个家长会反对。不过他家老三不行,太小了,起码再过七八年——”
早川手里的鱼罐头咚地砸到了脚上。
这个世界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