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仍然困惑迷离,出了那院子往外走,一带的精致建筑余烬之中剔透似月,莹莹璃光犹如某种巨神被遗忘许久的残骸,凄冷荒原之中被时间剖去完整细腻光泽的肌理,温存的血肉,到头来只留冷冰冰的仍在剔透折射森冷月光的凄凄白骨。
我一直有些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追逐什么?
走出院子与符鹤亭他们会合前,谢临歧还曾经问过我。
“你猜到那支军队是谁送的了?”
我百般无聊的用空着的爪子去拢夜空里流散的柳絮,方趁乱擒住一粒小小绵绵的种子,兴致不高的答道:“……那个人呗。现在能调动泰山下亡魂的也只有他,他想把我培养成与他别无二致的人,我偏不。但送上门的肥肉哪有不要的道理?谢必安说的好,对付那种脑子像是有深渊的仇人,那肯定是要各种手段都要用上。”
虽然他歪理多。但是当年地府很有名的那句惹了你你就最好给他底也挖掉的经典金句就是谢必安说的,萧宜后来悠悠微笑的补了九个字,把他家一起炸掉算了。
谢临歧虽含笑,但眸色稍微奇怪:“谢必安他们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你不会觉得不对么?”
我无辜的看着他,“偶尔。毕竟地府那个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我那个时候单纯好哄,地府被天庭压榨打压的那段时间他们老爱那么骗我。说是给太白星君送礼,结果当时将星君的三个随行小仙给箍到冥川之下了。”
那粒种子遗憾迎风而荡,晚波之中渺小又温柔。
我想起这段时微微蹙眉端,面有纠结复杂之色。
“萧宜说,那仨个小仙试图侵占他美丽的肉体,他气及而泣地叫谢必安带人箍的。但鉴于萧宜心爱的是男人,那几个小仙又是男的,肥烟一直坚持认为是萧宜耍流氓不成而恼羞成怒实施的。不过我后来才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后续——太白星君说是来地府例行监察鬼魂投胎,但其实是去各处找一个残缺魂魄的姑娘。嗯,是我。”
我唏嘘地长叹,一时竟也体会到了几分的无可言说的萧瑟。
“就是星君逃的快。不然萧宜第二天就要说他也觊觎贪恋他那迷人的容颜了。”
远远的一丛暗从之上,连花木都浓稠的像乌云倒翻砚台点成活雾般仄黑不明,那群影子也黯淡的悄无声息,若不是微微随风而摇摆起的一角绣摆之上,被淡弱星光与四处高悬的明灯所交相打映的玲珑圆滚橙果露出了一点鲜妍炙橙色,我该一直以为那只是一群高墙的影子。
我知趣的松舒指节,默默站向光亮旁的辜沧澜身侧,仿若我与他二人皆是树。
谢临歧向那侧去了,我瞪着眼睛迷离的看着星点,问辜沧澜:“你觉不觉得少了点什么?”
辜沧澜也是坚决不低头平视四周之景,听见我这话淡淡道:“嗯。少了新鲜空气。”
我幽幽的瞥了他一眼,“你能看见空气?”
辜沧澜顶着张让我无比心虚的面孔缓缓挪向我,“那难不成我说什么?说其实今天是个阴天,云雾太厚遮住月亮了?”
我看了看依稀淡淡的星点,又望望比我高出半个头的辜沧澜,略微嫉妒,怎么每个我遇到的人都比我高?
我沉吟了下。“……其实你要这么说也行。不过月亮好像确实不在那挂着了。”
辜沧澜幽幽的眼神与谢临歧平日微笑带淡淡嘲讽的眼神谜之相似,都是顶着张让人无话可说的娇颜用最直白的眼神鄙视人,偏偏这意思你看出来了,但你也被他气到哽的憋屈。
我一时哽咽,默默袖手继续无限迷茫的仰观天空。
我一直搞不清那枚银饰。直到后来我看到池塘的水,突然觉得那可能就是那枚遗失掉的月亮。我在幻境之中眼泪的河里捞出个月亮,这种奇幻的事儿我觉得那老头安排的出来。
我又想起在地府当年的赏月日子。心底始终觉得有块儿东西自从离开了就柔软的塌了下去,拢回满掌的无限灰尘,填不回去了。
地府也回不去了。谢必安与秦广王生死不明,萧宜与苏念烟前去昆仑山顶谒见西王母,我也该去找遗失忘记的前生。
我还要去找业火,兴许运气好了,指不定在哪处地方能瞧见离走多年的其中一位大帝,地府能厉害起来了。这是我从离开起就做了很久的白日梦。
辜沧澜一时也沉默下来,眸波淡淡流转,寂寞天色贴上他腰身惨绿,这才使我想起,他今年也才十几岁而已。
十九岁,亲手杀了自己的母妃,又亲手设计了爱人的死亡,他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嚅动了唇,轻轻问:“你想要什么?”
辜沧澜少年的面庞浮现几缕的茫然,但转瞬又被多年的皇家涵养层层覆盖住,优美圆润的唇瓣空中迷妄张开许久,轻笑一声。
“我不知道。”
“从前生活在冷宫时,没得选。还是从宫里破残的灰尘角落里翻出本前朝旧史,偶然翻到一页形容江山秀美的话时,我一直以为那才是我的归宿。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只有夏日郁燠冬日寒冷的破败宫阙,幽病瘦弱的母妃和永远只有她神志清晰时才会对我讲外面的风景,可惜我永远都出不去。”
他眸底一片冰质森凉,那寒气竟能从十几年前透到如今。
“瀛洲的仙人,她说会带我逃离那里。”
谢临歧的雪白衣角迎风而散,像半株昙花的未完绽放花瓣,遗憾飘落。
我乖乖的走过去,星色依稀,天色仍然也依稀。
那独属于琅琅少年的清玉嗓音又带了别样的愁,低缓流浪的话语字音犹如宝珠滚落满地。
“是不是……皇家的人,生来便要痛失一切的?地位得宠的皇子皇孙整日要提心怕着暗处的腐毒心思。地位不得宠的,一个劲儿的向往阳处冰冷的日光,到头来,人人皆是忘了自己的初衷,争名逐利,命卑贱的连蝼蚁也不算。”
谢临歧淡淡回眸。“神仙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