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佰零柒: 她好像是在问,又好像是极其不甘心的野心在烧着。

纵横宽阔的平道之上,光辉依旧澄明晕黄,不少平狭的屋宇坊巷间渐渐聚拢起些惺忪的人来,皆是狐疑的四处张望着,慢慢的拢到这处来。

江迟面庞之上亦是一抹娇呆的神气,一双饱满明净的眸执着的望着轻而易举便解决掉那怪物的梵僧们,望着飘摇细碎的灯火明晰如春,那巨大却又温暖的佛光退场,高耸明严的巍巍十丈黛墙之中,流荡着数千尊属于宝悟洲的神明之像的光芒。

她一只细嫩软弱的小手骤然成凤眼拳,羞耻地藏匿在宽大黯淡的月素袖摆中,仿佛不干净似的,挣了又挣,清俊的明眸之中陡然滑过一两道水痕,冷薄玲珑的唇抿成痛恨的苍白之色。

裴星语还在那头与萧宜交涉,讨价还价,毕竟江迟也算慧明托付给他的半个重要人物,他首要确认的便是萧宜能带她远离洛阳,最好远离该死的神仙。

江迟近乎痴痴地凝视着,直勾勾的耀着自己如清水般明朗的眸眼,小小的挺秀身姿这一刻长久的与柔软不能被宝悟洲佛光所映明的黑暗融为一体,可怜的茫然望向天穹,可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裴星语察觉到什么,仓促回首,却见那抹细弱的身影淡薄的就像一只蜻蜓清透冷薄的双翅,嘴里冰冷带着倦怠的话语也不自觉地垂了下来:“她……什么都没有了。”

萧宜早早的便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嬉皮面貌,面孔俊秀,仍旧透着不羁的蓬勃意气,闻言也只是浅淡的点头,“虽说我一向是不待见佛人的,但她,兴许也是可以的。那个命数变化的太大,我们也不放心她被瑶姬养着。”

身着光彩锦绣袈裟的梵僧们一一垂目敛眸的有序围起,再复而如一次短暂的海潮般飒然退去。寒凉的风中隐约还有一两句独属于凡人的杂音,寂寞的发冷,从那些围绕迷离的小小屋舍之中流出,化作阵阵馥恶的猝然花香。

“若没有宝悟洲的大师,洛阳夜夜的那些鬼魅可是会出来吃人的……”

“也便是宝悟洲的佛人们慈悲。瀛洲佛门当年犯的事那般的惊天骇地,大师们还愿意留着瀛洲佛门的神佛金像,要我说,那些鬼魅可就是自打瀛洲佛门败落后才出来的,必定是那些不死心的瀛洲妖孽幻化的怨魂,回来复仇来了……”

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掌轻轻的贴到了她单薄清峭的肩头上。江迟默然灰败的回首望去,迎面撞上一张鲜活气儿快要从清眸中迸出来的面孔,那个人的一只细瘦有力的腕间正虚虚地搭着一条粗大玄铁似的宽链子,锵然有声。

他轻轻地探指,一笔带过般地用温热指尖擦去她稚嫩面孔上的清水,旋即粲然如天河般的惊艳微笑:“你师兄可是将你卖给了我,为期四年。我不当你的师父、师兄,你直接唤我萧宜便是。看在你师兄出卖自己不怎么美丽的皮囊份儿上求的我,我也不折磨你,就教你防身杀人的狠厉招数,听懂了吗?”

不远处一直绷着筋皮的裴星语忍无可忍的一脚狠辣踹上了萧宜的屁股。萧宜微笑着向旁一拱,面有寂寞唏嘘之态:“唉……你师兄这个人啊,长的不如我,实力不如我,他就嫉妒我帅气的容颜,还想占有我地府第一美男的肉体……”

江迟原本丧着的微弱冠羽都被他这番惊天骇地的话震惊到短促的颤了颤,一点悲意轰然如流水般被哄散,只知道傻傻的盈满满目的泪水,憋屈的望着萧宜。

萧宜的笑容不着痕迹的浅淡了些,转而抻了抻腕间可怖粗大的冰链子,那冰链子的另一头锁着的是数十个尚且迷茫的童鬼,襟怀处有清淡秋色文书一闪而过。

裴星语正欲要走,他在方才那一瞬间光芒退散时完全的看清楚了江迟面上的神色。

不甘、痛楚、亦是几分的委屈绝望。

他在东北郡的那个小小寺院生活了十年。他知道那是一个怎样逼仄拥挤不堪的玩笑般的地方。

瀛洲佛门供奉的八十八佛有一半是金身的赤金剥落成金粉的。殿与殿之上的清瓦欹坍,犹在孩童过渡到少年时候的他,每每夏日郁热烦闷的清晨乘着天风穿越那些大殿之时,总要担心哪一块儿被风雨侵蚀过分了的砖瓦带着毛茸的夏草砸到他的脑袋,担心的惯了,心也就飞的大了,偶尔偷窃几个佛前早已枯败的鲜果拿去喂主持养的鸡。

洛阳的白马寺原先也是瀛洲的。那个人盲掉了一只明晰观察的眼,却仍然很温柔的对着她说,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代替老去的他收回那座应该供奉瀛洲神佛的寺。

夜风波澜黯淡,掀起她长长湿润如蝶翼的双睫,他在那一瞬间望见她尚且稚嫩但破碎的灵魂兀自在虚空挣扎,先是不解,旋即是狂风澜雨般的痛哭。

但那个小小的姑娘,面孔上是一抹决绝的残忍,过早的流失掉了她这个年纪还未来得及绽放的童稚。

江迟轻轻的将自己的冰冷手掌搭在萧宜的掌间,一字一字咬的清晰干脆,泪意已枯,唯独眸中兴起的野火是不灭的。

在那一瞬间。真的就是那一瞬间。

裴星语恍惚的好似思绪漫飞到了无穷尽头的洪荒宙宇,透过那个人不正常圆寂的真相,惊恐的在脑海间听见了她最后一次的任性诘问。

她好像是在问,又好像是极其不甘心的野心在烧着。

——为什么?

魍魉已经迟疑的栖息,天河尤为浅淡失色,而原本是人间之最的洛阳,层层罪孽掩盖之下破碎的真正洛阳,小小的在她冰冷的心间被根植起来。

正如当年的他初次来到繁丽的洛阳,亲眼瞧见光明盛大的宝悟洲之景,打他羞涩的内心里流露出来的无边恐惧。

这一刻,裴星语在她的身影上找到了他自己,原来那个诘问不是她的,是当初那个年少的他的。

——瀛洲佛门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被剥夺了一切的权力。它本该辉煌灿烂起来的,比如今的宝悟洲更为盛大,可它,为什么就这么衰败了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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